我在以前常常做一些梦,到现在有时也做一点梦,以前的梦是人的梦,而现在的梦是做梦者的梦,以前的标语是:“自己来决定自己的命运!”现在没有标语,有,就是“过一天算两个半天!”
老董是一位“享乐主义者”,他只吃点酒,和爱人写写信,老季是一位纯粹的“现实主义者”,他不做梦,他反对做梦,他的生活是有步骤的生活,他认识很多的作家,很多的编辑,常常到处跑跑,他是一个没落时代的小资产阶级中比较肯向前进的战士,他不沉迷于过去,他不幻想未来,他对于性爱的事件,看的很清楚,他对于自己的地位,看得尤其明了,他的计划是先将自己变成一个作家,成了作家就可以变洋钱,有了洋钱和地位之后,再才是他找爱人的时候。这是他从来的计划。
然而在这种环境里,他的生活似乎有点变态,他到处的活动减少了,而且看起他有点儿爱那位姓王的女士似的。
这位姓王的女士是二年级的新生,与我们有几课相同,她身材较短,屁股滚圆,一对乳峰,大到走起路来发颤,面孔上擦的粉很多,嘴微微向上翘,很喜欢笑,如果她要笑起来了,便是她的世界,周围什么也不管。老季说,她“憨头憨脑”傻里傻气的,将来生下小孩子一下会被她压死了的。但是她在所有的青年人看来,都觉得她有趣,可是老头子最看她不上眼,每每跑到她跟前去喊道:
“你不得懂的呀!”
或者是跑到她前面去问道:
“你到底懂不懂一点?”
她老是将肩膀一耸,两手向下一伸,头摇一摇,很硬的一句:
“我没懂!”
再就是她呆头呆脑的笑。
她的坐位在老季后面两排,在老董和我的前排,同她坐在一道的还有两个:一个非常之瘦削,一个是散了光的眼睛。她坐的是她们那一排的第三号。今天点过名之后,老季便退到后面来了。坐在我的右首。
“喂,老季!”我说,“ 你闻闻她的头发看香不香!”
老季摇摇头。
可是老季的摇头并不是消极的表示,他一面摇头,一面把自己手上的书放在可以触到她的肩背的地方,于是我乘这时候便将那书再用力向前一推,在她的肩背上抵了一下。但是她不动,装做没有这回事似的。
“用铅笔在底下捣她一下。”老董说着,将自己手上的铅笔送了过来。老季接在手上,在她的腰际轻轻地试了一试,老董在左面推了我一把,叫我帮忙,我便使劲的在老季手膀上打一下。这一下,可捣得不轻,可是她还是装作没事样不动。这样,老季可有点高兴,他放下了笔说道:
“我用手来。”
他说:“不过要老头子叫喊,大家正在笑的时候,我好动手。”
“这个容易,”我说,“你等一等。”
老头子正在上面讲孔子的革命主义,他说孔子的革命最要紧的一点就是打倒军阀,孔子“堕鲁三都”就是打倒军阀的功绩。
“打倒军阀之后,没有人带兵怎样呢?没有人带兵就没有人巩固国防?”我问。
“兵不是好东西,不要兵,不要兵,孔子的意思不赞成什么兵的。”老头子这样说。
“那么,”我说,“你完全错了!”
他头上的筋络在皮肤里暴涨着,好像受了惊的水蛇在水田里似的,他很不服气地望着我。
“你完全错了,”我又说,“我可以拿出证据来的!”
于是我也学着他唱书的神气,唱道:
“子贡问政,子曰,足食足兵,——民信之矣!”我唱过之后,接着说道:“可见得孔子不独不革兵,反而要足兵,所以你说孔子不要兵得话是错了。”
这样一来,老头子到被我难住了,他在讲台上面用着深思的样儿,走了一个来回,忽然,如有所得一般站着,对我把嘴巴啄着做了一个鬼脸,笑了笑,伸拳勒掌的,高兴得几乎要跳舞样,脚也跷得多高了。
“不错,”他说,“……‘足食足兵,民信之矣!’下面是什么你还记得吧?”
“我不记得了。”我很快的回答,用一种“不知为不知”的神气。
他向我把头点了一点,突然他用着迅雷不及掩耳的那样急骤的声音喊道:
“‘子贡曰:必不得已而去,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曰必不得已而去之,于斯二者何先?——曰,去食!——自古……皆,有,死’啦,‘民无信不立!’——”
唱到一个“立”字的时候,他的头用力地摆,脸上像泼了猪血,额上的青筋比小指头还大,同时他将右手的大拇指竖起来,传达一个“立”的具体印象给我们。
我们哄堂大笑了。于是老季趁着这个机会,在王女士那滚圆的屁股上使劲地拧了一把。拧得她横身发颤。
那王女士刚掉过头来,我恐怕她给老季过不去,想到只打诨的一个方法,于是故意大喊一声道:
“好啦!哈,哈,哈,哈!”
老头子以为我在说他的好,连忙说道:
“不错,你很不错,你能懂的!”
拧了王女士屁股的老季,深恐王女士发作,直吓得鼻梁上冒汗,面如土色。
王女士将滚圆的屁股挪到前面去了,可是我们再也没有想去拧她第二把的意思,只是非常斯文的坐着听老头子的解释。
“所谓必不得已而去之的意思,你懂不懂?”老头子问。但是没有人回答,于是他提起喉咙来喊道:“必不得已而去之就是革命啦!必不得已才发生了革命,‘去’,就是革的意思。”
“对的,这样讲就懂了!”我们装做很满意的样子说。
于是老头子便聚精会神的提起喉咙重唱了一遍:
“‘必不得已而去之,于斯三者何先?曰,去兵’……”
【解读】
讲堂上的罗曼斯,罗曼斯ROMANCE的音译,愿意应该是讲堂上的冒险故事,或是讲堂上的风流韵事,前者更贴切些。日记略长,记述着“我”“老董”“老季”在老头子课上的冒险经历,捉弄王女士的过程滑稽、大胆又有严密的设计。看得出来的是上个世纪中叶,大学生在国学课上乏味的表现和一向的低级趣味,本应该受人尊敬的老师成为了学生们取笑的资本和玩弄人的道具,一系列的事实都反映出一个漫长阶段里学生对自我定位的缺失,更能让人感知到的是社会动荡文化的变革带给学生们的冲击,从各个层面上分析看,所表现出来的是根本性的自我否定和对未来的盲目追求。而这些所制造出来的结果就是像日记里面一样的荒唐的故事。
日记的另一面是被压抑了的国学老师,一个以国学老师的身份小丑和老顽固的形象出现在学生们面前的老头子。他命运被催,在新旧文化交替的发祥期间,注定了要淘汰和舍弃一部分这样的人,他们摆出的高姿态和自以为是甚或是丝毫没有感召力的学问的授予,都成了没有杀伤了的陈腐武器。更何况学生们发育不健全的所谓的真知灼见,并不能与时俱进的发展成独当一面的学问,无的放矢或者盲从于小人式的嘻哈情境,所以在这样一个本应该被看重的国学课上,发生了让人哭笑不得也不得不深思的故事,那些沉默的大多数也未见得看得清时世,头发擦得油光可鉴,活的如同行尸走肉。也就是这些学生的一片哗然,勾勒出了当时中国社会国民劣根性中的无法原谅的愚性。一个没落时代中那些掌握着诸多学问并且有希望向前进的战士们,在有心无心中已经成为文化滑脱的媒介,他们全然不知,当时间携出历史的真相,当赤条条的勾引明晃晃的呈现,管中窥豹可见一斑。学之大者懂得谦逊和深沉,老头子的学问我们看不中了,但至少他有过做学问的劲不是。
讲堂上的罗曼斯,浑圆的屁股被拧了,大多数是“我”的“主意”当然老季干的,老董也有分,老头子得到他学问不可撼动的满足,其他人看了笑话。
躁胜寒,静胜热,清静为天下正,是道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