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宾虹是一个大气晚成的中国画家、当代中国画的大师,他有中国近现代绘画的精华,保留得非常完整,同时在现代绘画,在中国绘画的传统形态,在语言成一家法技法变化的过程中,达到了一个相当高的境界。对他的艺术成就,无论怎样讲,对我们后者的启发、影响,和对美术史的意义,都是无可估量的。1948年初夏,85岁的黄宾虹收到了国立杭州艺专学校聘请他担任国画系教授的信。并且说明,只须挂名,可以不问教务。今天看来,真要感谢杭州艺专的聘请,黄宾虹传世的精品大都在他85之后。黄宾虹决定尽快动身。当北平艺专的校长徐悲鸿前来挽留他时,黄宾虹开玩笑地说:“如果你能在帅府园挖出个西湖来,我就留下。”1948年7月23日,黄宾虹携家人离开了北平。他计划先飞上海,再转杭州。随身所带仅两样物品,一捆约数十幅最珍爱的古画,一袋近千方古印。临行前几天,徐悲鸿等前来送行,黄宾虹刚画完一块巨石,徐悲鸿提笔在画纸的石头上添加了一只雄鹰,作为临别纪念。上海,这座黄宾虹生活了三十来年的城市,就连空气中摩登的味道他都是熟悉的。沪上画家在大观社举行欢迎会,中国画会理事孙雪泥致词之后,最后请黄宾虹讲讲养生之道。谈笑风生的黄宾虹畅谈最高的养生方法是艺术,有两种长生,“一种是个人的生命,一种是民族与国家的生命。个人的生命长短,无足轻重。所谓长生者,应注意于国族的生命。”
黄宾虹回到杭州,结束了北平十来年的蛰居生活。杭州艺专安排黄宾虹居住在栖霞岭。此地自古乃名人雅士理想的居住之地,黄宾虹艺术生命的最后七年,也就是他艺术成就的巅峰时期,都是在栖霞岭度过的。栖霞岭在葛岭西面、岳王庙的后面,相传岭上旧时多桃花,到了春日桃花盛开,犹如满岭彩霞,故称栖霞岭。保俶如美女,雷峰似老衲,六和如将军。这话不假,杭州史有大名的红颜多得还用数吗?苏小小、秋瑾等等,不一而足;而名僧不说远的,近代我们熟知的就有苏曼殊、弘一法师等等;至于抗金元帅岳飞、活捉了金国大元帅兀术后大笑而逝的将军牛皋,他们刀刃一样锋利且不会生锈的灵魂,依然须臾不离地护佑着生活在这块风水宝地上的人们。保俶塔、雷峰塔、六和塔——都掩映在黄宾虹风骨嶙峋、一层一层叠加的墨色厚重深邃的山石林木后面了——雷峰塔早就倒塌了,倒塌就倒塌吧,不是还有白娘子还有许仙吗?女白娘子男许仙,过了断桥就去过“柴扉日暮随风掩,落尽闲花不见人”的小日子去吧。那也是我们凡夫俗子羡慕的好日子。
黄宾虹在一幅《栖霞岭南居图》上题:“西湖栖霞岭旧有桃花溪,今已烟塞,筑为园居,余休息其中。”黄宾虹苍厚老辣、气势压人的笔墨,被潘天寿叹为创五百年积墨之大成。新中国成立初,因中国画不太受重视,同在杭州艺专任教的潘天寿有一段时间十分苦闷,常去黄宾虹家和他聊天看他作画。两位同在上海美专授课的老朋友又可以谈天说地互相欣赏了——潘天寿曾经称誉黄宾虹:“写其游历之晓山、晚山、夜山与雨后初晴之阴山,使满纸乌黑如旧拓三老碑版,不堪向迩。然远视之,则峰峦阴翳,林木蓊郁,淋漓磅礴,绚烂纷披,层次分明,万象毕现,只觉青翠与遥天相接,水光与云气交辉,杳然深远,无所抵止。”——两位老朋友应该合作有这么一幅画,黄宾虹浓笔重墨的山石上,栖落着一只潘天寿的苍鹰,亦如潘天寿那枚专门用于鹰图的“一味霸悍”的印章,体现出一种阳刚大气之美。黄宾虹研究专家王中秀说:“黄宾虹开始住的19号,他儿子也在那里,很挤的。那时候处境也不是太好。潘天寿也不好,因为画中国画的人当时都不好,觉得不需要了,也不叫他们上课,潘天寿到乡下写生去了,画《送公粮》去了。黄宾虹在家里没有事干,而且当时的一个根本问题是中国画到底要不要保存,所以黄宾虹家里人就叫他不要画,不要惹事。黄宾虹感觉,中国画不需要了,中国画要取消了。几个朋友中,对黄宾虹晚年生活影响较大的,一个是李济深,当时是国家副主席;还有一个何香凝,对黄宾虹包括生活上都一直是关心的。李济深专门跟有关部门打招呼,就是讲要关心老画家,所以1951年给他搬了一个大些的房子。”
黄宾虹在杭州美术界举办的茶会上做了题为《国画之民学》的演讲:“君学重外表,在于迎合人;民学重在精神,在于发挥自己。所以君学的美术,只求外表整齐好看,民学则在骨子里求精神和个性的美……就文字来说,大篆外表不齐,而骨子里有精神,齐在骨子里。自秦始皇以后,一变为小篆,外表齐了,却失掉了骨子里的精神。西汉无波隶,外表也不齐,却有一种内在的美。经王莽后,东汉时改成有波隶,又只讲外表的整齐。到了魏晋、六朝,六朝字外表不求整齐,所以字美;唐以后一变而为整齐的外貌了。根据此等变化,正可看出君学民学的分别……“黄宾虹在演讲的最后还充满激情地说:“站起来,发扬我们的民族精神,向世界伸开臂膀,准备着和任何来者握手!”黄宾虹这一时期的画作有一幅《太湖怀古》,以近景的平远与远景的深远为狭长竖式构图,湖水从上到下蜿蜒曲折地贯穿整幅画面,树木虬曲苍劲、茂密繁盛,屋舍错落掩映其间,一屋舍内两人对坐,我愿意相信他们是在诵读唐代诗人王昌龄的那首《太湖秋夕》:“水宿烟雨寒,洞庭霜落微。月明移舟去,夜静梦魂归。暗觉海风度,萧萧闻雁飞。”画面上远景层峦叠嶂,淡墨写就飘渺的远山,山川湖水之间大片留白,渔舟点缀其中,极大地拓展了画面的空间深度,虽然层层积墨,但是赋色简淡,仍显清逸。画上题识亦为黄宾虹作品中少见的怀古之作:“余游太湖访范蠡遗迹,史称其用越人计然策之五而越霸,于家三致千金,时最豪富,三万六千顷中烟波浩渺,今仅见数叶渔舟浮沉巨浪,图此以兴怀古之思。丁亥,八十四叟宾虹画并题。”
范蠡,春秋末年越国谋臣,用“美人计”助越王勾践灭吴而成就霸业。功成名就后,急流勇退,携有沉鱼落雁之容的西施归隐太湖,三次经商皆取得成功,成为富甲天下的巨贾,自称陶朱公,后世遂将富可敌国称为“陶朱之富”。黄宾虹在另一幅《题画太湖山水》中则写道:“太湖三万六千顷,奇峭广博,收入囊中,偶写其大略耳。”1949年5月3日,杭州提前进入了新中国时期,黄宾虹兴致勃勃地画了一幅家乡《潭渡村图》。潭渡桥南那座宾虹亭还在吗?在不在都要信笔勾描上,群鸦依然栖在古树枝头,细数数,少了几只还是多了几只?云朵飘走了还要飘回来,飘回来等着他的笔墨,假设此刻随便从哪间房舍里走出一个不管清代还是民国的人来,肯定是依然年轻。山水不老,和家乡山水同在的人不老。画上有题诗:“丰溪萦带黄潭上,德泽棠阴载口碑。瞻望东山云再出,万方草木雨华滋。”黄宾虹也许还想起了自己当年被推举为家族“文会”主事兼黄氏族董,牵头创办潭渡小学的一些陈年旧事吧?画面上一笔一笔无不渗透了一个老人年轻时的快乐。
1948年南返,黄宾虹寓居西湖栖霞岭。这是他在西湖写生余炳如的,款识:“观宋人长夏江寺卷,以富春山色写之。炳如先生一笑。庚辰,八十七叟宾虹。”余炳如,住在栖霞岭半山间,略识文字,喜爱绘画。因慕黄宾虹名而结识,常来叙谈农事及地方情况,有时送点自家地里长的瓜豆之类,黄宾虹有时托他代寄邮件等,后来还请其代取汇款。黄宾虹1952年近90岁时还画过一幅《松柏同春图》,为余炳如祝寿。栖霞岭成为黄宾虹晚年最爱画的题材。他还常去葛岭、孤山、玉泉、六桥、灵隐、西溪等处写生。老了的黄宾虹自有古曲《潇湘水云》一样的心——潇湘也好西湖也罢,“水云”落在纸上,就是一幅幅水墨酣畅的画作和波起云涌的题诗。《题西湖山水》:“栖霞岭下旧有桃花溪,今涧路略辨,写此。癸已,宾虹九十。”《题湖山烟雨图》:“湖山烟雨中,拥书万卷,习诵余闲,漫兴写此,癸已,宾虹年九十。”《题西冷写景图》:“春江欲入户,雨势来不已。小屋如渔舟,溟濛水云里。癸已,宾虹年九十写于西冷。”《题西湖山水》:“夜雨添新涨,数帆江上飞。湿云寒不动,空翠欲沾衣。栖霞岭晓望。癸已,宾虹年九十。”……黄宾虹所画《栖霞岭》,采用俯瞰角度,好似航拍镜头一般,山低、水阔、树密,画家像是要把眼睛所见的山水全都揽入怀中,可以看见一棵树上的红,那是画家刻意安排生长在那棵树上的红,画家是这片山水的园丁和看护者,他有权利命令这一切,包括季节的繁茂和凋落。黄宾虹还画有一幅《栖霞岭小卷》,水墨设色,远近奇峰数座,云雾缭绕其中,茅屋长廊,湖边古树,堤上杨柳,点景人物形态多姿生动,有舟游者,有抱琴者——忽然想起魏晋人阮籍“嗜酒能啸,善弹琴。当其得意,忽忘形骸。”所谓“忘形骸”,就是连自己的身体都不要了——阮籍是从云朵后面走过来的,一眨眼他又走到云朵后面去了。黄宾虹则是让自己藏在这幅画的深处,只是我们看不见他而已。《栖霞岭小卷》有黄宾虹题字:“未遂栖云愿,聊为猎胜游,桃开霞晕紫,不见钓鱼舟。戊子秋日,八十五叟宾虹重题。”此画引首为溥心畲所题:“隐雾栖霞,心题。”溥心畲曾在杭州西湖长桥边居住,与黄宾虹所居的栖霞岭隔湖相望。黄宾虹《题西湖山水轴》有句:“黄山归客滞西湖,喜有芳邻德不孤。”好邻居赛亲戚这句话绝对没错。黄宾虹和雕塑家程曼叔、古琴收藏家孙慕唐为邻,诗书琴画样样不缺,可物质生活的匮乏还是显而易见的。领导来家中探望,见黄宾虹穿着一件几乎掉光了毛的皮袍。有关部门决定送一件好点的皮袍给黄宾虹。可当时整个杭州市无售,这事不知怎么让时任戏曲家协会浙江分会主席的京剧艺术家盖叫天知道了,他慷慨拿出一件皮袍相送。当有关领导将这件皮袍送到黄宾虹家时,宋若婴讲了句实在话:“我们家最缺的倒不是皮袍,而是柴米油盐。”一个百废待兴的国家,困难是常见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