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黄宾虹自重庆乘舟东归,途经奉节。奉节素有“诗城”美誉,古代著名诗人陈子昂、王维、李白、杜甫、孟郊、白居易、苏轼、苏辙、陆游等,都在此留下过传世名篇。不禁让人想到杜甫《秋兴》:“夔府孤城落日斜,每依北斗望京华。听猿实下三声泪,奉使虚随八月槎。画省香炉违伏枕,山楼粉堞隐悲笳。请看石上藤萝月,已映洲前芦荻花。”尤其是最后两句尾联,月光刚刚照到石上的藤萝,现在又照着洲前的芦荻花,诗人感叹着时光的流逝。唐代诗人高适有诗:“青枫江上秋天远,白帝城边古木疏。”白帝城东依夔门,西傍八阵图,三面环水,为历代兵家必争之地。刘备白帝城托孤与诸葛亮的故事让后人唏嘘。黄宾虹朝白帝城的方向漫步走去。月光和月光下的整座山是融为一体的,月光水一样地泼洒在嶙峋凸凹的山石上,而夜空中的那轮月亮,则在向画家指出白银属性的同时,也给他指出了笔墨中潜藏的顿悟和玄妙……黄宾虹在月光下疾笔画着,月光下那山的生命力,似乎借助着笔墨线条,蓄积在了纸上。明月下面,这个世界给人的感觉几乎就是空空的白纸。如果这时候有一只夜鸟飞过,估计前世就是一位画家吧?
以画竹著称的郑板桥,不就是从五代李夫人月下“临摹窗上竹影”的启示中悟出画竹之真谛的吗?所以自谓“凡吾画竹,无所师承,多得于纸窗、粉壁、日光、月影中耳!”郑板桥不问文同“胸有成竹”否,不问王绂月下闻箫画竹还是画梅,郑板桥自顾自地接着画,一竿竹嫌少,两竿竹不多,三竿竹水墨淋漓伤心碧——月下碧色蒙了一层霜。拍堤的江水,每棵树、每块石头都像是一位准备开口吟诵的诗人。作者迫不及待先念一句唐代诗人刘禹锡的诗:“白帝城头春草生……”面对此情此景,让人想起所书章草被称做“银钩虿尾”的晋代书法家索靖,他在观赏晋代画家顾恺之的画时,忍不住赞叹道:“恨不带并州快剪刀来,剪松江半幅纹练归去。”
就好似做梦,梦醒了,再到哪儿去寻找梦中的风景呢?所幸,即使夜空没有留下鸟儿飞翔的痕迹,但纸张上却留下了画家不羁的笔墨。第二天,当拿出这些画稿再看时,黄宾虹禁不住大声叫道:“月移壁,实中虚,虚中实。妙极了!”尤似当年郑珊所授“实处易,虚处难”六字画诀的回声,那时是猜谜,现在是破谜。黄宾虹串门一样进进出出,实就是虚,虚就是实,阳历、阴历一样的时间,看着哪面坡上的青草茂密就呆在哪儿。黄宾虹之后所作的《山中夜行图》,黝黑的画面上山势陡峭,只有天空处留白,没有出现在画面上的月亮给人梦幻一样青草萋萋的感觉——杨凝式《韭花帖》一样的字迹抄录李商隐《锦瑟》诗歌那样的不可思议——没头没脑的这么一句,是因为感觉杨凝式也好李商隐也罢,他们的笔墨诗歌中都有一种青草萋萋的气质。幽暗浓郁的林木笼罩在一片朦胧的暮霭之中,山林中屋舍幽寂,一老人拄着拐杖行走于木桥上,呈现出浑朴苍茫、深邃莫测的朦胧美,颇显壮阔之境,且具有一种高古的金石气韵。黄宾虹自有他的理解:“宋画多晦冥,荆关灿一灯;夜行山尽处,开朗最高层。”黄宾虹诗中说到的“荆关”,就是中国北方山水画的开创者荆浩、关仝。他们精于描写雄伟壮阔的全景式山水,沉郁雄奇,气势宏大,尽显山河气魄。有论宋代画“如行夜山”,这本是评说喜欢用积墨法的范宽,其画崇山峻岭,浑厚险峻,被誉为“得山之骨,与山传神”。其晚年用墨多,故被人称为势虽雄伟,然深暗如暮夜晦暝,土石不分。墨多,土石不分,似乎应该正是范宽的特点。深受范宽影响的清代画家龚贤,正是因墨色的繁密浓重而被称为“黑龚”,并成为其绘画标志的。黄宾虹有一幅《拟范宽笔意》,确是范宽惯有的顶天立地、雄伟壮观的气势,让人相信,真要是从黄宾虹笔下屋舍中走出一个人来,也应该是宋代服饰,范宽时代的人物啊。黄宾虹《拟范宽笔意》黄宾虹另有题画文字:“范中立(范宽)画深厚浓黑,龚半千、释石涛、石谿皆极力效法,功深能不薄弱。”徐悲鸿对范宽推崇备至,他在《故宫所藏绘画之宝》文章中说:“中国所有之宝,故宫有二,吾所最倾倒者,则为范中立《溪山行旅图》,大气磅礴,沉雄高古,诚辟易万人之作。此幅既系巨帧,而一山头,几占全幅面积三分之二,章法突兀,使人咋舌!”“江山本如画,内美静中参。人巧夺天工,剪裁青出蓝。”黄宾虹的这首题画诗,恰是画家自我追求的写照。至此,我们见到的黄宾虹笔下的夜山,笔墨层层叠加,浓重黝黑、苍茫莫测——不管这是刚刚到来的夜晚,还是山外面已经有早起的书生,在公鸡的啼叫声中,开始了又一天读书的时间。这也是黄宾虹“应该从实到虚,先要有能力画满一张纸,满纸能实,然后求虚”这样一种理论的实践吧。雨山、夜山成为黄宾虹最擅长、喜好的表现形式,也是他在题材创作与笔墨技巧的运用上取得巨大成就的绘画主题。乃至2008年,浙江省博物馆在西湖美术馆推出了一个专题展览:《雨淋墙头月移壁——黄宾虹〈夜山〉与〈雨山〉图展》。我们知道,“雨淋墙头月移壁”句就是取自黄宾虹巴蜀青城山、白帝城瞿塘峡所遇所感后作的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