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宾虹笔下的夜山，笔墨层层叠加，浓重黝黑、苍茫莫测。这也是黄宾虹“应该从实到虚，先要有能力画满一张纸，满纸能实，然后求虚”这样一种我从何处得粉本理论的实践吧。雨山、夜山成为了黄宾虹最擅长、喜好的表现形式，也是他在题材创作与笔墨技巧的运用上取得巨大成就的绘画主题。
1932年秋，黄宾虹应邀与与上海美术专科学校毕业生吴一峰乘船入蜀，一方面游览写生，一方面讲学授课。溯江而上，一路上，黄宾虹不止一次地想到过吴道子和李思训画嘉陵江三百里山水的故事。唐玄宗一日想起“安史之乱”避难蜀地时所见嘉陵江山清水秀的景致，遂命吴道子乘驿传赴巴蜀写生。吴道子沿唐玄宗当年所走路线，翻太白山，越青泥岭，祭酒梁，取道剑门关，进入四川。风大，刮不乱吴道子的腹稿线条。回到长安，吴道子回唐玄宗问话：“臣无粉本，并记在心。”唐玄宗遂命他在大同殿壁上图之。吴道子将嘉陵江山水作了高度概括，三百余里山水，一日而毕。以山水擅名的李思训，也于大同殿图之，累月方毕——给人的感觉，吴道子练的是百米冲刺，李思训练的是马拉松长跑，吴道子早早冲过终点回家喝茶去了，李思训还气喘吁吁往前赶呢。要知道，李思训也不是一般人物，他和儿子李昭道被画道上同称为“大小李将军”，合力开创了中国绘画史上金碧炫目的“青绿山水”，属于史有大名的画家，唐代张彦远认为，“山水之变，始于吴，成于二李”。他们使得山水成为独立的画种，从而结束了山水只作为人物画背景的附庸地位——也真是难为“大李将军”了，人家吴道子属于格言警句体，你乃旁征博引长篇论文，进的不应是一个考场啊。好在唐玄宗懂行：“李思训数月之功，吴道玄一日之迹，皆极其妙也。”船过三峡，正在甲板上写生的黄宾虹忽遇去四川大学教育学院授课的陶冷月。陶冷月20年代任暨南大学的西画系主任，还任南京美术专门学校西画系主任，其熔中西画法于一炉的绘画被誉为“冷月山水”。他的一幅《洞庭秋月图》，天上地下一派冷寂，看陶冷月的画，最好多穿件衣服。蔡元培曾书赠陶冷月：“尽善尽美武韶尽，此心此理东西同。”经徐黄宾虹《湖石牡丹》悲鸿介绍，黄宾虹也曾兼任暨南大学国画理论课，和陶冷月算是同事至交。略过黄宾虹和陶冷月一路的艺术交流，略过西陵峡、巫峡、瞿塘峡，略过苏轼那首被誉为千古绝唱的“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我们不妨寻迹于黄宾虹的感慨“我从何处得粉本，雨淋墙头月移壁”，来看看这两句诗后面隐藏的故事。1933年春，黄宾虹在四川教育学院院长邓只淳与美专学生陪同下，往游青城山。青城山为中国道教名山，青城之幽与剑门之险、峨嵋之秀、夔门之雄同享四川名山美誉。中国古琴名曲《流水》，就是青城山云游道士张孔山截流俞伯牙的《流水》所编——如果没有张孔山，《流水》或许已经断流了。《流水》描绘了流水的各种态势，清代人对《流水》作过如下描绘：“起首俨然潺谖滴沥，响彻空山，之后如幽泉出山，风发水涌，时闻波涛，已有汪洋浩瀚之势。至滚拂起段，有沸腾澎湃之观，有蛟龙吟吼之象……息心静听，宛然身在危舟而惊心动魄。至曲将终时，轻舟已过，仅余余波激石而已。”模仿水流湍急的手法技巧，称“七十二滚拂流水”，真可以媲美孙悟空七十二变了，够复杂的。作者对自己听惯了噪音的耳朵要求不高，只要能听出“流水”的声音就知足矣。张孔山的《流水》1977年被美国录入镀金唱片，由“旅行者二号”太空飞船带入太空，去茫茫宇宙寻觅人类知音。这位云游道士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去云游太空的。这是一个早春的季节，去青城山的途中恰巧遇雨，黄宾虹全身淋透，于是，索性观赏起了雨中山色的变幻。第二天，他连续画了十余幅《青城烟雨册》，焦墨、泼墨、宿墨……任意纵横挥洒，有些笔墨湿而浓重，有些笔墨宛若顺墙流下的水迹“屋漏痕”。
在此解释一下，“屋漏痕”和“锥画沙”“印印泥”一样，都是书法术语，比喻笔墨线条最高境界的一种美感。“泼墨山前远近峰，米家难点万千重。青城坐雨乾坤大，入蜀方知画意浓。”黄宾虹这首诗的前两句像是在山下仰着脖子说的，后两句似乎是站在山顶鸟瞰时念出来的。上山的时候还是诗人画家，下山的时候就已经变成哲学家了。中国古代画家画雨景者不多，多为雨后云山一类，宋代画家米芾、米友仁父子的“米家点”一派迷蒙，看米友仁的《云山墨戏图》，似下非下的雨，让人感觉是不是要准备一件雨衣。印象深刻的是明代画家戴进的《风雨归舟图》，阔笔横扫出狂风暴雨的壮观景象，有着大风大雨一掷千金的大气派。再看黄宾虹的《青城烟雨册》，水墨淋漓泼洒，翻手为云覆手为雨，苏轼有一首诗《六月二十七日望湖楼醉书》，作为题识倒是合适：“黑云翻墨未遮山，白雨跳珠乱入船。卷地风来忽吹散，望湖楼下水如天。”破墨、积墨、焦墨、宿墨，以浓破淡，以淡破浓，兼皴带染，浓密苍茫，抓住稍纵即逝的墨色变化，一遍一遍叠加，浑然天成，生气远出。李思训奉旨入宫作画，所画江水汹涌澎湃，唐玄宗早晨起来看画，对李思训说，你画的山水屏风，让我昨晚听见水声从画里传了出来——要表达的是这个意思吗？如果非要坚持准确说，应该是水从琴弦上流过然后从画中流过。黄宾虹曾给朋友写信：“青城大雨滂沱，坐山中三移时，千条山泉令我恍悟，若雨淋墙头，干而润，润而见骨。墨不碍颜色，色不碍墨也。”园明宫门两边有联：“栽竹栽松，竹隐凤凰松隐鹤；培山培水，山藏龙豹水藏龙。”
据说园明宫有一任道长善养生之道，高寿至130多岁乃逝。上清宫门口有传为汉代张道陵天师手植、近两千年树龄的古银杏树——老树虬枝全是破墨、积墨、焦墨、宿墨，郁郁森森绿得发黑的树叶真好似泼墨泼了又泼。我相信，如果哪一天从树下走过，肯定会闻见墨香。陈年的墨香，不需要嗅觉如何灵敏，多看几幅黄宾虹的画，隔着再远，万水千山也能闻到。黄宾虹为道长作五尺全张《青城山图》。张大千曾在上世纪40年代寓居青城山上清宫，寻幽探胜，皴擦勾染，作画愈千幅。60年代，张大千在远隔重洋的巴西圣保罗侨居时，画了巨幅的《青城山全图》，表达了对家乡青城山的眷恋之情。有意思的是，张大千亦是在巴西居所八德园亲历一场大雨之后，顿悟，画了一幅开泼墨彩墨风气之先的《山园骤雨图》，并说：“从这幅画以后，我发现不一定用古人的方法，也可以用自己的方法来表现。”为此，他还专门镌刻了一方印“独具只眼”。此刻，作者莫名其妙地看见张大千泼彩泼得兴起，航班到点了，他大声喊道，让飞机等会儿再飞！如果是黄宾虹，作者就替他喊一声，给马多喂把草再上路！为什么？不为什么。黄宾虹这次出游后所作《青城山中坐雨图》，有题识：“青城山中坐雨，林峦杳霭，得图而归。”画上一座壁立的山峰，巍峨高耸，白云缭绕，一派藏龙卧虎的气象。何谓高山仰止？就是你要渺小到蚂蚁一般。画面着墨不多，稍加重墨点染，干润见骨，花青融入淡墨，雨雾水气溢出，利用墨与水的相互渗透的模糊效果，表现了云气隐显之间，变幻无尽、烟雨迷蒙的山水之景，给人一种悠远的感觉。而且，你还感觉不是只有这一场雨，不是只有这一个春天，这雨这春天就像是去年串过门的亲戚，又来串门了。五代北宋画家李成，画山石好似卷动的云，米芾谓之“石如云动”。《青城山中坐雨图》几为“山如云动”，整个一座山都随着雨雾在观者的视线中晃动。李成和范宽的画被认为是“一文一武”，一个灵秀，一个雄奇。黄宾虹文武双全吗？黄宾虹自认为这是五代、北宋的一脉传统：“米氏父子笔墨纯从董北苑来，唯不能袭其形貌，故成大家。北苑喜作云中山顶，米氏化云烟为雨中山水，然大米雨景多钩云法，小米以墨渲染，积成滃郁之气，差有不同，可以想见古人不肯拘守矩镬，徒夸貌似为也。”董源在南唐主李璟时任北苑副使，故又称“董北苑”，他的水墨山水峰峦晦明，表现了一种迷离之美，被称之为“水墨类王维，着色如李思训”。“元四家”“明四家”等人均奉董源为典范。米芾盛赞董源山水：“峰峦出没，云雾显晦，不装巧趣，皆得天真。”米友仁深得其父米芾的笔墨神韵，将山水画中浓淡墨点的运用发挥到了极致。
这也是黄宾虹所谓的“雨淋墙头”吧？形容雨从墙头淋下来，因为日久天长风雨的侵蚀，留下了许多漏雨的痕迹，远看，就如同水墨晕染的一般。补充几句黄宾虹进入巴蜀以后那时的社会状况，时值四川军阀刘文辉、刘湘之间内战不断，闹得民不聊生。宋若婴因而甚为担惊受怕，写信询问。黄宾虹随即回信（释文内容如下）。若婴君鉴：航快信已聆悉，大小清顺为慰。四川路途遥远，行旅困难，来者不愿去，去者不欲来，实因险阻限之也。近闻山海关既失，江南不免惊动，人民生计更觉为难，尔如愿意来川，我在成都约可得每月百元倖资，我家自己男女四人(映宇暂时在徽)，雇一女佣连房金有六十元开销，即够用度，比较上海大洋七八折之间(如上海百元汇到成都可百廿余元)，此处惟洋货海味苏杭绸缎最贵，余有四川土产皆是便宜。成都景象好比上海法租界与中国地界之间，风俗虽近繁华，却多循守旧昔道德。今年川战激烈，尚无放火残杀之事，待于人民稍安。惟我之书籍能寄存妥当之处，则分带一部分以为变卖，待开细目方可，似尚容易，以后托川友之住申者转运亦便。陈戎生太太能同行更佳，或遇妥友随来亦好，如带尔兄弟来图事，既无把握，多一盤费来往，须百七八十元，至省不去，仍住申寓，太不划算不知君意如何，最好将书籍开单寄存图书馆。此事当与陈柱尊君商议办法，或以苏州租到一间房子存放，映宇能托妥人照应上学，就在苏州，用常熟老娘姨煮饭招呼，尔不惜劳苦，可于春二月间到川，至五月间与我同回苏州，如带映宇及映家，尔兄弟良玉若仍在申无事，或约同行，既来之后，至少一年尔我方得回转，以来往时日费多，近日成都战尚未停，世事不知如何，盘费甚大，仔细打算，尔等不能来，切勿勉强，我将等到学堂开课之后，收得一二月之学费，亦当返申。惟成都战后金融干枯之至，江浙等处今谅相同，百元一月之进款未必可靠，我今来成都未满两月，四川大学校长王宏实君又教育院长邓只淳君，华西大学校长方叔轩君，其余士绅与我皆甚洽，愿我暂时弗离川，然以老年孤客在外，当身体偶有不适之时，非常苦楚，佣人难以相信，吴一峰孩子气重，我已另荐伊一学堂教职，每月可四五十元。今我住陈戎生君寓中，有楼房约可分三间，此地近无旅馆，家眷住此者有四五家矣。张善孖先生仍在浙江，尔在申寓，至今家用费去几多，全不告知，我甚念念，即询近好。落款：朴存字行12月20日。难为黄宾虹了。清苦中透着凄楚，似乎大画家的笔墨必须要有人世间清苦与凄楚的渗透，一个被俗事所累的画家，一个瘦若羊毫鼠毫的画家，才可以修得真身。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