河州谢家也是大户人家,不说有好多田地,也不说有好多店铺,单看位于青山绿水间的谢家大院,高墙大门,深宅大院,楼阁亭台,蜿蜒曲径,就令人不敢小觑。
虽说如此,谢家老太爷,也就是谢大发谢总管的爹,秉承先祖遗风,重耕读,轻商贾,不尚喧嚣,不交官宦,静静地过着农牧的日子,慢慢就淡出人们的视线。但也有不甘寂寞的后人,追求时尚,喜欢热闹,这就是谢家大院的五少爷谢大发。
说起这个五少爷,谢老爷捻须无语,有关他的任何消息,不管好坏吉凶,他一概无动于衷,权当没有这个儿子。但他也不阻拦谢大发回来,照样给他这一房人留着一个大院,也年年给他一笔钱,明明知道他花在票房上了,也绝不过问,所以谢家这两爷子在外人看来还算孝和。
不过谢大发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在老爹心目中仅存父子关系,已无感情可言,原因是自己喜好京剧,有违家风祖训,所以也就举家住进河州城,也只是一年三节、父母生日回谢家大院来小住几天。
这次谢大发回谢家大院是借着清明扫墓的机会,带着娘子女儿一起回来的。他娘早就吩咐管家把他的院子收拾出来了。这次回来,因为有孙女谢雅兴一道,谢老爷很高兴,要他们多住几天。这也正合谢大发的意,他想对爹娘说件事。
谢雅兴与范地力的婚事是谢老爷允许的,孙女雅兴也是谢老爷喜欢的,所以,谢大发说了替他们把婚事办了,得到谢老爷一口允许,还当即叫谢大发去柜上支一笔婚事费。可就在这时,雅兴说话了,她说:“爷爷,你别给这钱了。我不想嫁人。”这一来大家都感到吃惊,按部就班的事,怎么出了意外呢?便问雅兴是怎么想的。雅兴扭捏一会儿,突然站起身说了一句:“他……喜欢芦苇。”说完转身就跑了,令谢老爷、谢老夫人大惑不解,问谢大发两夫妇:“芦苇是谁?怎么范姑爷喜欢芦苇?”
这话说来就长了,一时半会儿也解释不清,所以谢大发两夫妇说了很久,晚饭都端上桌好久了,才令谢老爷、谢老夫人明白,原来并不是他们姑娘的错,是姑爷花了眼。大家说了半天也饿了,就去饭厅吃饭,叫人喊小姐,可迟迟不见人影,再叫人去问,回答说不想吃。
大家边吃饭边商量,决定让谢大发回城去时带上谢老爷的亲笔信,吃完饭就写,去范家问范老爷,这门婚事究竟还算不算数,如果算数就不说了,大家就把事办了,如果不算数,那就找郑县长——郑县长曾经是谢老爷的学生——讨个说法,总不能这么不明不白就过去了。
其实这事另有隐情,不能全怪范地力。当处谢大发为了讨好范家,活生生拆散了女儿和黄家二少爷的恋情不说,还用这事来邀功,说给范老爷听了,自然就传到范地力耳里,而事后谢雅兴又和黄家老二有过接触,便让范地力觉得无法接受,心里就有了芥蒂。所以,不管谢雅兴如何好、谢家如何殷勤、范老爷如何逼迫,范地力一概采取拖延战术,想让谢家知难而退。
谢大发一家因为这事也住不安心,两天后便回到城里。当天晚上,谢雅兴和她娘睡,她娘才弄清楚她发火的原因——前几天她又看见范地力和芦苇在街上亲亲热热。谢大发知道这事就生了气,第二天上午在戏班里忙,下午抽空就去范公馆找范老爷,递上谢老爷给他的信。
范老爷看了谢老爷的信就发脾气,叫人去喊范地力来,回话说,二少爷昨晚没回家。他一听更是气,叫人打电话叫范地力回来。他笑着告诉谢大发:“咱两家的婚事马上办,不给那小子拴上马笼头,不知道还要干出些啥事。”又告诉谢大发:“今后咱们就是亲家了,范家戏班的事就全权委托你了,天力不擅长这一行,管店铺去吧。”
谢大发没想到还有这等美差,高兴得语无伦次,一个劲道谢。
范先送走谢大发,久等范地力不见回来,却来了一位不速之客,赵文仙。说好少见面的,难道黄家戏班又发生什么事?范先问他:“怎么来了?发生了什么事?”
赵文仙嘿嘿笑说:“没事、没事,只是来请教下一步怎么办。说实话,要说打三个擒五个,文仙不含糊,但这搅场的事,你叫我又回去,我也照你说的办了,下一步怎么办啊?”
范先手里玩着铁骨纸扇,呼的一声打开,慢慢说:“搅场这事说复杂复杂,说简单简单。白贵的事弄清楚没有?我得到的消息是他倒霉了。这不就有戏了吗?”
赵文仙不明,皱着眉头问:“啥意思?白贵倒霉就要倒账,他欠我七百大洋就收不回来了,有啥戏?范老板你说明白一点好不好?你知道我这脑瓜子不好使嘛。”
范先呼的一声收起铁骨纸扇,说:“我看你这脑瓜子也是进了水。你想想啊,白贵倒账,你该收的七百块大洋没了,就付不出看座钱,就得找人借不是?就找人去借呗,就拆东墙补西墙呗,最后不就乱套了吗?是不是这样啊?”
赵文仙使劲一想,可不是这样吗?嘻嘻一笑说:“行了,瞧我的,走了啊。”
赵文仙想的可不是这样。看座管事可以赊账出去也可以预先收账进来。所谓预先收账,是说演出旺季或上好戏码,有的老客图省事,早早定下一张或几张桌子,免得临时走来找不到好座位,不仅自己看不舒服,还会得罪请来的客人,就预先缴一笔钱,说好看多久就算包下座位了。
这对看座管事而言自然是好事,既提前卖出座位,有了收入,还可以不用马上缴给茶园老板,留着他用,这样的老客就成了看座管事的衣食菩萨,受到特别照顾。
赵文仙干这一行也有些日子了,一听范先说“拆东墙补西墙”,马上明白。他回到茶园一想,正好,昨天还有人打电话来定座,便起身出去找他。
这人叫孙高中,河州鸿宾酒楼的二老板,六十来岁,一个秃顶矮胖子,儿大女成人,收入有保证,也就衣食无忧,整天泡茶园,一早就来守半天,晚上注定来看戏,也不管好看不好看,反正好看多看几眼,不好看全当催眠曲。
孙高中昨天下午在家休息,想起北京有几个好朋友要来河州住些日子,事前就写信来说要看戏,便想到眼下上演的《京城》不是正叫座吗,得找赵文仙加定一张桌子。他就打电话找赵文仙,没找到人。今天上午因为酒楼开股东会,他没去茶园,也没见着赵文仙,害怕好座都定出去了,就准备去茶园再找找他,刚要出门,正巧碰见赵文仙上门,便请他进屋说事。
赵文仙知道这孙高中有的是钱,性情又豪爽,还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角色,正好拆他这面东墙来补白贵那面西墙,就装着为难的样子说:“孙老板,这事有点难啊,你怎么不早说呢?谁知道《京城》这么火?所有的桌子都包出去了啊,如果实在需要,后楼还有空处,你孙老板要的话,看在咱们的关系上,白送,怎么样?”
后楼指的是上下戏台旁边的空处,既没桌子也没凳子,还只能看台上伶人背影,是准备作特别加座的,收钱最低,发一块布坐垫坐着看。
孙高中一听哈哈笑,说:“文仙,枉我照顾你这么久的生意,就拿这破玩意儿打发我?当我乡下人进城,不知道茶园的门朝东还是朝西啊?快把好座位拿出来,不然你今天别想出我家门。”
赵文仙也一阵好笑,指着他的鼻子说:“你啊你,张家茶园的旮旯角角比我还熟啊,算服你了。不过,这好座的确没有了,实在是要招待北京来的朋友,只好给你挪挪,不过得看人家愿意不愿意啊。”
这是看座管事常耍的花招,明明有空座,一看叫座,就说没有,但也不放跑你,说是给挪挪,这一挪啊准得加价,还美其名曰这是花钱挪出来的。其实是有些定了座不来看的主,他事前问明白了,给挪出来的。如果实在没有一点余地,也有办法,一桌不是只给六张凳子吗?就去跟散客那几桌商量,给点甜头,今天的点心算请客,每桌加一张凳子就解决了,至于这点心钱,才不会由看座管事掏腰包,给卖点心的招呼一声“这一桌我请了”就行了,谁也不会再来收点心钱。大家都知道看座管事有的是对付别人的黑招,为几份点心犯得着吗?
孙高中说:“别说这些空话,要加价不是?”
赵文仙说:“瞧你说的,老主顾了,是我赵某的衣食菩萨,敢加价吗?不敢,只是……”
孙高中说:“瞧瞧,来了不是?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赵文仙嘿嘿笑说:“要是不行,就当我放个屁。是这样啊,最近我手里实在是紧得很,说了你别外传,都是那白贵坑的,欠我一大笔看座费就不给,一打听,说是生意出了事,而张老板天天催我缴看座费,不缴就影响他给戏班的包银,茶园就得乱套,所以啊,想请孙老板预支一笔看座费,最好把这下半年的都预支给我,帮我渡过难关。不过我也不能占你的便宜,给你打八折怎么样?”
预支的事不是没有,但只是旺季,眼下《京城》叫座那不过是一个月的事,后面上什么戏、挂头牌的是谁,一概不知,而知道的是马上就是梅雨天,是淡季,一般人是不会在这个时候预支的,所以,孙高中听了哈哈笑,说:“你猴精啊?梅雨天谁来看你的破戏?要预支可以,除非……”
“除非什么?”
“除非你叫陈蒹葭上台唱戏。”
“你说蒹葭啊?行、行,蒹葭学花旦可有进步了,正说哪天来唱票呢。那咱们就这样定啦?”
孙高中说:“别急,还没说加座的事呢。这样吧,白贵不是定有两桌好位置吗?反正他也欠你的钱,就转给我吧,不然你去别处预支去,我手里也特紧。”
赵文仙一想,客人定的座不经本人同意,怎么能转呢?要是闹起来首先自己输理,可又一想,这不正是范老板指点的拆东墙补西墙吗?还怕输啥理?他就装着为难的样子说:“这……这怎么行?白贵要是来看戏怎么办?”
孙高中说:“不行拉倒,算我白说,你走吧,我也困了。”说着,起身要进里屋。
赵文仙暗自好笑,忙一把拦住他说:“我的衣食菩萨,答应你还不成?”
一笔预支款就这样到了赵文仙手里。
赵文仙兴高采烈地回到茶园,把手下人王五叫来说话,要他把白贵定的两桌改为孙高中。王五有顾虑,问白贵要是来看戏怎么办。赵文仙说他傻,白贵欠了七百大洋,还敢来看戏吗?王五又顾虑那七百块大洋,说白贵出事了,好多债主围了白公馆。赵文仙一听急了,也不答话,拔腿就往白公馆跑,边跑边回头骂:“你他妈腿瘸啦?快跟老子走啊!”
二人来到白公馆,见里三层外三层围了好多人,走近一看,警察守着门不准进去,再一打听,说钱局长和白贵正在里面喝酒,还有北京来的几个人,看样子又不像生意出了问题。赵文仙想进去看看,被警察拦住不准进,急得团团转。要是真出了事呢,他担心这七百大洋打水漂;要是没出事呢,他又担心白贵和孙高中抢座位。可又一想,他不就是要他们大打出手吗,自己怎么不会想事了呢?
这时,他看见他表叔从远处过来,红着脸,大步流星,敞着的衣服随风飘扬,便迎上去打招呼,又随表叔往里走,警察就不拦了。他小声问表叔:“白贵怎样了?白贵怎样了?”他表叔走自己的,头也不回,答了一句:“解决了。”随即和碰见的人打招呼,问白老板在哪里,便直接来到饭厅,果然见白贵和钱局长在喝酒聊天。
白贵一见赵大爷忙起身让座,叫人添杯筷,又说:“赵大爷,你刚才的电话来得正是时候,钱局长带着人刚到,说是要拿人,一听你的电话,嘿嘿,也高兴,非要喝两杯,来来,这回要好好敬你老哥几杯,谢谢你的大恩大德。”
钱局长在一旁哈哈笑,说:“白老板就会开玩笑,我要真抓你,你还跑得了吗?带这么多弟兄来,不是保护你吗?赵大爷,您说呢?”
赵大爷一屁股坐在凳上,掀着衣角扇凉,说:“那是、那是。”
赵文仙是小辈,自然只有听的份,开头还如堕五里雾中,后来慢慢听明白了。白贵是有一批面粉被北京方面扣押了,说是有质量问题,实际是被人敲竹杠。白贵就找到赵大爷,请他帮忙疏通,要是收回面粉,愿意分他一半。重赏之下,必有勇夫。赵大爷欣然答应,还亲自出马,带着几个人去了北京。当初闹革命的时候,赵大爷曾带队增援过北京,结交了一批朋友,现在这些人就有做高官的。赵大爷找到管这事的老兄弟,求他高抬贵手,愿意孝敬钱财。这老兄弟也曾是江湖上的好汉,自然以兄弟情义为重,命人放了白贵的面粉。赵大爷接了几船面粉,害怕有人不服生事,当机立断,也不等白贵赶来,马上就地卖掉面粉,带着几大筐银圆回来,到了河州码头才找个电话告诉了白贵。
这个电话打来的时候,钱局长正带人包围了白公馆,说是奉了上司之命,要带白贵去北京。白贵听了电话喜出望外,将电话递给钱局长。钱局长听了电话后犹豫不决,既不敢放白贵,如若有假,北京来人追究,作何解释?他又不敢不放白贵,赵大爷在河州比郑县长还威风。放下电话,他灵机一动,一边放人,一边打电话去北京,才知道果真如此,暗自庆幸没有鲁莽行事。
这一来,三个人的酒就喝得特别香,话也特别多,自然顾不了赵文仙。赵文仙也坐不住,得赶紧回去调座位啊,就趁上厕所之机溜之大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