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好言安慰他,问起义母于氏情况,据说张辽兄张泛已经找到,回到河内相见,大家都平安。待他禀完,我又领他和尹晏相见,这两人互相抱拳,脸上都有惊异之色,英雄相惜,自然不多时就成了朋友。
卢横问起夫人、新儿的情况,我也一一作答,道:“本想你一回来,我就立刻出发西归,现在倒不太想马上回去了。我想将义母接来住些日子。而且曹操就任典军校尉,我又可与他一会。此时京畿动荡,我要快快将众商旅、囤积物资或撤回西海,或分散别地,不在此坐镇,恐怕局势收拾不住。”
又忆起一事,我道:“对了,前几天杨大人知会我,蔡邕蔡伯喈与其家小将至,我已答应把他们安置在别院里。城中宦竖耳目众多,不太方便。”
卢横称是,道:“蔡伯喈名闻天下,乃士人所仰,卢横定当好生照看,不使有失。”
我又叫住他,沉吟道:“发信给外曹尚书王据,命他将司隶、兖豫徐州等地商贾名册速备妥送来,此事定要机密!”
十月庚申,太史令观望天象,言“京师当有大兵,两宫流血”。我时在大将军府内议事,其司马许凉、假司马伍宕谏道:“如今青、徐黄巾作乱,众且百万,天下骚动。《太公六韬》有天子将兵事,可以威压四方。”何进愚猪立刻点头称好。次日朝堂之上,他向天子进言,自以为乃是善策,我却在朝班内窃笑不止。
灵帝听到青、徐黄巾起,众百万人,头都大了,勉强表示同意。即日命将作大匠在城西平乐观前起大坛,上建十二重五彩华盖,高十丈。坛东北为小坛,复建九重华盖,高九丈。又命何进大发四方兵将,“讲武于观下”。
甲子日,上军校尉蹇硕命北军五校骑士,羽林郎,各营步、骑兵共三万人结营平乐观前,演成阵法。皇帝擐甲介马,服色鲜贵,马匹威武,自大华盖誓师,又驻小华盖下登坛,亲出检阅。一套礼仪完毕,自称“无上将军”。营前往复数次,军士齐呼万岁,声势浩大。我因属光禄勋,执戟仪仗护陈左右,因此也参与其中。心中暗暗惊讶:真是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光看外表,还以为汉室能再存在个百八十年呢,谁知道他们是外强中干呢?
仪式至午时而毕。次日,典军校尉曹操来中东门北永和里宅邸请见。
我故意命人怠慢,等了好久才将其迎到中厅,自己却端坐堂上,不予理睬。曹操因我举荐于他,当然不敢得罪,躬身问安道:“小子因托尊言,感激不尽,今日特来拜谢。小备薄礼一份,还请刘大人不吝笑纳。”
我哈哈大笑,“老夫来得京畿方才数月,曹大人就认不得我了?”
曹操闻此声音,又惊又喜,抬头望来,却又是满脸茫然,“这……这……”
我起身下堂,搀起他的手,“呵呵,正是颜鹰,装得很像吧?”
曹操满脸不能置信的表情,半晌才轻呼起来,“啊呀!
恕孟德眼拙,竟然没能看出来……大人面容剧变,若不是以原来的声音说话,恐怕操仍不敢贸然相认呢。不知大人来京数月,怎么还未离开?此地凶险,要十分留意呀。”
我笑道:“这我知道。你什么时候来京的?”
“上月便到了。我多方打探大人的消息,却毫无线索,又不敢惊动令妻兄。若不是家父要我前来答谢,操恐怕是不会来的。”
我闻言哈哈大笑,曹操说的是真话,“刘晋”一介无名小卒,哪里轮得上曹氏感恩戴德?他十分欢畅,不过立刻又叹道:“真没想到大人处处为孟德所虑,又一力举操为典军校尉。此恩此德,真不知如何答还。”
“曹兄不必客气,你虽然升了校尉,但却没有真正握到兵权。而且蹇硕掌握了上军校尉之职,宦人势力大涨,大有盖过何进之势。你想你这个典军校尉能当得安稳吗?”
曹操沉思了片刻,道:“孟德受教。大人之意,必要在除宦与近宦之间择一。早闻何进、袁绍等人欲诛尽阉党,孟德当奋身投效。”
我赞许地点点头。要知道在此之前,宦官和外戚的斗争已延续了近百年。皇帝幼时,太后贪权而立外戚辅政。至帝长大,又必亲近宦官诛外戚,政权轮流交替。因为谋除宦官,而罪诛三族者甚至包括故大将军窦武、太尉陈蕃等人在内,血雨腥风嚣极一时。二次党锢之祸,宦官扫平了敌对势力,总握朝政,天子亦是他们的傀儡。何进仗其妹得宠,官至大将军,也不免对之心怀芥蒂。诛宦除阉,根本是一件十分危险、艰巨的任务。
我又嘱咐了他几句,便请他赶快离开,以免令人起疑。
刚送完人,卢横轻声来报,言蔡邕等已至城外别院,由尹晏护卫。
我吩咐备马,卢横又急将一张布条递来,“主公,清夫人飞鸽传书。”我心中一喜,接过来跨上马,“什么时候来的?”
卢横命二十多名家将前后护持,示意出发,“刚刚接到。报闻清夫人一行已安抵西海。武威将军霍统也已率部撤回。”
我在路上把布条细细看过。信鸽传书无法用纸,此时的“蔡侯纸”还过于轻薄,雨一淋什么都看不见了。后来改用漆,书蝇头小字帛上,然后卷于鸽腿绑好,试验多次,效果极佳。
小清跟新儿已回熊戎地。李宣信中提及司马恭与冯延出塞外之事,两军共击鄯善国。匈奴遣车师、焉耆等十一国兵马三万人,冯延纵奇兵出其军后,以精锐逆击,大破之。斩匈奴名王以下四人,临阵杀鄯善王叔干,收复天山南道。司马恭部被敌军围困,乃假作投降,其夜奋勇突袭,烧敌营,斩车师前王丙,当月又向西推进五百里,平定且末国。十月初,李宣颁令增设将军府西域长史,千石,以苏昃为之,督募精勇五百人屯且末城,准备奖耕植、修商道,以在西域立足。二将此次损失不小,且粮草耗尽无法补给,只得撤返熊戎地。司马恭尝尽苦头,越过大漠几致身死,士兵因沙暴、缺水死者近千人。
东面消息还好。赤脊族麻奴闻霍统督兵出金城,乃率九部人马来争西海,被许翼败于金城郡龙耆城,霍统恰回军,共斩杀敌兵两千余。霍统是时已拜武威将军,五品,更以前功重赉金银。许翼迁建义将军,增自属至步三百、骑五十。
从事中郎韩凤谋策有大功,拜将军长史,千石。偏将军宗稠迁长水校尉。
我心道:李宣仍想着我以前的话,不顾疲劳用兵西域,并遣其夫出征,真是用心良苦啊。若是司马恭有失,她还不跳井么?唉,现在小清在那儿,她最知我心,应该时刻规劝一二,此时熊戎地、西海根基未稳,汉境又有大乱,怎能轻易劳民伤财?恢复生产,休养生息才是紧迫任务啊。
在路上想好了回信,命人誊写立刻发出。至别院,尹晏已闻讯出来恭候,道:“蔡大人正在用饭。”
我笑起来,“尹兄一定也没吃吧?快去吧,我可不想看见你饿着肚子。现在卢兄在,你忙里偷闲,多歇一会儿,到时候有得你忙呢。”
见他腰侧剑匣陈旧,又唤住他,从自己身上解下一柄,“你的剑太破了,换一换罢。”
尹晏垂首道:“多谢。”接剑退下。
卢横命人牵马进府,一边奇道:“此人性情怪异,难道从不多说一句话吗?这样对主公也太失礼了。”
我笑道:“他若不愿意留下为我所用,我当然决不会强求。但他的脾气如此,我又怎好怪罪呢?”心道:此人非不愿说话,而是不想说话。那天我若不到他那里,怎知此人有统御骑兵之长呢?人不可貌相,海水不可斗量啊。
入得廊下,婢子称蔡邕正在用餐,我吩咐不必惊扰、好生伺候,又吩咐卢横暂在庄外巡视。站了一会儿,我只听厅中有人问道:“不知颜将军可到了?”
一婢轻声答道:“将军已在厅外恭候多时。”
我退至廊外院中肃立,将假须、假皮抹下,收在怀里。
蔡邕缓步踱出,一望见我,眼中顿时闪出讶色,“老夫蔡邕。想必足下就是名扬海内的颜将军了?”
蔡邕五十多岁,庄重和蔼,面目慈祥,眼神清亮,仿佛一眼就能将人看透。我恭敬道:“在下金城颜鹰,久闻蔡大人之名,如雷贯耳,恨不得见。今日能与大人相对,三生有幸!”
蔡邕哈哈笑道:“颜将军有惊世才干,年纪又轻,却如此谦逊,真是难得啊!邕流亡罪民,不足称道,怎敢当将军美誉?请厅上说话。”
我见他站于廊下,便立于院中谦虚地道:“在下能得蔡大人赐见,已很荣幸,安敢同席与坐?”
蔡邕笑了起来,亲自下到院中拉住我手,“将军过谦了。此是足下之居,我是带罪之人,得蒙见纳,感激不尽。
足下若是执意给老夫难堪,邕只能告退。”
我跟他一起走进厅中,一边笑道:“蔡大人于文学、书法上有惊人成就,晚辈后学末进,又偏是于此一窍不通,怕是与大人谈了,会被赶了出去。”
这倒是我的心声。荀攸尚好,跟郑太、何颙这些人在一起,每每长论不休,偏都是文绉绉的,弄得我难过欲死。听说蔡邕才学一流,此时有才学的人无不子曰诗云,无一句不让人头大,因此首先打好预防针。
蔡邕笑道:“能当着伯喈之面,自承其短者,恐怕除将军,无第二人也!老夫虽有薄名,却耻作伪,故而常闭门谢客,以免惹来无数烦恼。”
我自然知道他的心情,微笑道:“蔡大人博学多闻,于辞章、数术、天文、音律无所不通,才高八斗。大人为海内仰慕,追随请教者众多,也是情理所然。”
蔡邕微微一哂,正色道:“将军如此盛赞,莫非也要蔡邕赐字、曲吗?”
我连忙欠身,“晚辈不敢。粗鄙之人,得此亦无他用,只能作价而已。如此暴殄天物,不如不取。”
蔡邕脸上露出满意的表情,拈须笑道:“深谢将军为伯喈出言,此恩蔡家决不敢忘。”我不禁大愧,忙将杨彪以我名请赦命之事说了。蔡邕不由得更是点头,道:“邕早知如此。将军不专揽功劳,足见胸襟气量。”又顾屏风之后道:
“文姬我儿,出来与将军相见罢!”
我心下一震,转头望去。只见屏风之后转出一女,做少妇打扮,其容色清雅,相貌端庄,盈盈施礼道:“妾蔡琰参见虎骑大将军,请恕妾潜听之罪。”
我连道无妨,正容肃坐。谈论了片刻,蔡邕忽地哈哈一笑,道:“我儿且在此作陪,老夫十分困倦,要先行告退了。”我不知他是何意,慌忙相送,蔡邕却连连推辞,负手而去。
蔡琰的脸上闪过一丝红晕,旋即低头微笑起来,“家父性情不拘小节,请将军万万包涵。”
我也微感诧异,却不敢放肆。起身回礼道:“无妨。在下可不敢以将军自居。夫人名噪一时,颜鹰亦素有耳闻,时常听内子等提起。”
蔡琰很奇怪地看着我,面色更是一红,“不知将军如何得闻妾名?”
我揖首道:“夫人所交挚友,现下正在我军营中。夫人之事,都是此人转告而得知的。”
蔡琰见我说话隐晦,微一皱眉,道:“将军是否可赐告此人名姓?”
我见隐瞒不得,叹息着道:“请夫人守口如瓶。此人乃我军师将军建功侯李宣,字少君。夫人可曾听说?”
蔡琰一怔,惊道:“原来少君尚在,文姬苦寻不得,还以为她已命丧贼手。”她作礼道:“定是将军倾力相救,她才会脱险,妾感激不尽。”当下又问起李宣之事,以及她为何成为我的军师。我从头到尾一说,蔡琰不禁连声叹息起来。
我笑道:“夫人与军师有深情厚谊,军师每每提及夫人,都十分慨然,可恨不知下落,无法与夫人联系。哦,听军师说夫人乃抚琴圣手,音律所长,还在内子孔露之上。”
蔡琰怔了怔,轻轻笑道:“原来灏国公主为将军所纳。
孔、李二人俱精六艺,琴技超乎文姬太过,妾又怎敢当‘圣手’之名?难得将军雅兴,妾也正欲献丑,以答谢将军维护家父之恩。”
我见她气度姿容,果真如李宣所说,不禁大生爱慕。自然我得竭力克制,否则弄出点麻烦来,恐怕要被众夫人剥皮呢。我暗暗好笑,心道:现在连清儿都不在,简直是放任自流,我要是乱来,罪名归于谁的头上好呢?不敢再往下多想,我摆出一副正人君子的模样道:“夫人如感恩戴德,便太多虑了,我颜鹰还不至于是这样浅薄的人。”
蔡琰闻言,轻轻微笑道:“妾触怒将军,还望恕罪。”
便归屏风后取来一琴,置于几上,又复长跪下来,盈盈道:
“便以此一曲,为将军赔罪罢。”
我发觉跟这样的女人根本讲不出拒绝的话来,只得默然不语。蔡琰淡淡一笑,道:“妾此曲名《阳春白雪》。”
一时,沉浑悦耳如天籁之声,铮铮响起,其音袅袅,清脆舒展,使人如沐春风。蔡琰十指如葱,轻轻拨弹挑捻,曲若行云流水,余音绕梁。我见她一颦一笑,已称极致,不禁愣愣地看起她来。一曲弹完,竟连鼓掌都忘记了。
蔡琰复抬起头来,见状脸红耳赤,又复垂首,“让将军见笑了。妾之琴艺恐怕与才貌冠绝天下的灏国公主无法相提并论。”
我这才苏醒过来,掩饰般地哈哈笑道:“客气,客气!
琰夫人一曲终了,在下魂魄却尚未归窍,可见夫人琴艺已可称天下第一了。”
蔡琰见我如此解释,不禁很是害羞,淡淡一笑,“将军过誉,妾实不敢当。至少,家父琴艺不在文姬之下,又善为奇音,妾常自叹不如。”
我哈哈大笑,“蔡大人曲高和寡,已是前辈,我们又怎能望其项背呢?”
蔡琰听我赞她父亲,也颇满意,徐徐道:“家父寓琴于心,故谓之‘心’声。尝至邻家酒宴,有客鼓弦,家父在门外试听,惊曰:‘以乐召我而有杀心,何也?’遂返。其仆告主,主人来追,问明其故,莫不怃然。弹琴者曰:‘我向鼓弦,见螳螂方向鸣蝉,蝉将去而未飞,螳螂为之一前一却。吾心耸然,唯恐螳螂失之也,此岂为杀心而形于声者乎?’家父方释而笑。”
我听得悠然神往,敬佩道:“此事恐非令尊不能为之。
蔡大人满腹经纶,才识渊博,我是拍马也赶不上啦!”
蔡琰轻笑道:“将军过谦。足下之才,素为国家所重,世人赞誉将军有孙吴奇变,白起韩信之谋,吴汉贾复之勇,当之无愧。”
我脸一红,连忙谦让了几句。当下又论及经文、诗书,困乏欲死,但蔡琰亦每每被我不经意的言语所惊,流露出深思的表情。后来实在支撑不住,才主动请辞,回房休息。我忖道:蔡文姬果然不错!可惜相处久了,比跟李宣在一起还令人头大。算了,别胡思乱想了。真像被催眠过一样,唉……注释:①指光武名臣之一的胶东侯贾复,其人武猛无匹,在刘秀军中名重一时,惯常指挥皇帝亲御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