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句话让长生心里又牵绊得厉害起来。对了,他差点忘记,他是有责任而来的,他要寻找一个叫小白的家伙。屋里的气氛一时陷入了僵局,沙姨和三娃一对眼色,三娃立马打算另外给他介绍一个工作岗位了,长生却说:“好吧,我去。”顿时又是皆大欢喜,沙姨语重心长地对长生说:“一会儿和公司联系上了,他们会来人考察,合适了就当场录用,说不定今晚的住宿都可以解决。出门在外的,要小心些,上了工可得仔细……”又腾出眼睛来看看表催着三娃说:“快点,把事儿办完了去吃饭。”
三娃把一张表格递给长生让他填写,长生坐在一只有点摇晃的椅子上仔细辨认表格的内容时,他听到对面的三娃用轻描淡写的口气说:“既是沙姨的朋友,登记费、介绍费就折半吧,交150块就行了。”长生就把眼睛从表格移到了三娃的脸上,一点看不出开玩笑的意思,是理所当然的表情。长生问得小心翼翼的:“还要……交钱?”三娃说:“是呀!我们为你办了一件大事,应当有报酬呀。不然我们吃什么喝什么,那么多中介机构吃什么喝什么?大家都来当雷锋,早饿死了!”长生忙说:“可不可以不要那么多?”三娃把一份价目表递到长生面前:“你看看你看看,这是我们的定价,你都打五折了,还嫌多!不是看在沙大姐面上……哼!”
沙姨一直关注着两个人的动静,这时忙出来圆场,说:“哎,三娃,三娃,别生气嘛,啊?长生不懂行情,你体谅着点儿。”又转向长生:“我说小兄弟,你怎么这么笨!交点钱找个挣几百块钱的工作有啥不划算?这真是优惠价了,不骗你!听沙姨的准没错!”长生可怜巴巴地说:“我没那么多钱……”沙姨把脸沉了沉,转向三娃:“你就再便宜点算了,我的关系户嘛……要不在我的工资里头扣!”长生惊异地一抬头,三娃板着脸说:“好吧,120块,最低价了。”
长生羞愧得直想哭!他对沙姨说:“沙姨,我……对不起你,我……真的没钱,工作……不要了。”说着便站起身要往外走,沙姨几乎是跳起来,一跃跃到门口,把整个胖身子压在门板上,激动地嚷起来:“你这人怎么这样不讲理!我可怜你,看你离家在外又没去处,辛辛苦苦带你到这里来,晚饭也没吃,给你介绍工作,还拉下脸皮和朋友讲价钱,给你最优惠的条件,你可好,不乐意了,一拍屁股就走了!”说着说着,又伤感起来:“我这人,一辈子就是做好事太多,到头来啥也捞不着!娃呀,你看我都这把年纪了,混这么口饭吃,容易吗?别看我开着这职介所,来来往往这么多工作,有几个是四十岁女人干得了的?我这人好强,自爱,不像楼下那帮小不要脸的,图个干净,图个踏实!我就是这样的……”
她的声音在一连串的喷发式的叙述中渐渐低黯下去,她那乐观、自信的嗓音竟然脆弱到不堪一击的地步,像慢慢下着长长的幽冥的楼梯,一步一步,深深浅浅,没有落脚点地往下落着,让人提着心放不下来,鬼魂样游走着。她兀自沉浸在一个有艺术化背景的表演空间里,她是那花落叶残的戏子,舞台上只有一个小小的圆圆的追光,那是她全部活动的范围,她倾尽了心力在这小世界里把前生后世里所有的纠葛都细致入微地演示出来。她一口一个“四十岁了呀”,使长生明白这个年龄对女人来说绝对是灾难性的,然后眼泪出来了,被多年的失败刺激着,她的哭也是一败涂地的哭,哭她被耽误的青春,哭不争气的丈夫,哭老人,哭孩子——长生感到许多毫不相干的人都变相地参与了这起事件,一个个默不作声地从空气中的角落走了出来,站到他面前,用冷冷的敌意的眼光瞪着他,丈夫、老人、孩子……逼迫着他。
长生把头低垂着,他唯一可以表示的就是自己的羞惭。手伸到裤兜里,摸到买完车票后仅存的两张纸币,两张,再摸再捏也还是两张。那年在乡场上看到过一个玩戏法的人,一双手就像是一百双手,灵活得要命,在空气里一抓,在胸口上一摸,就有纸牌源源不断地从手心里冒出来,挤着看热闹的人笑着大声喊:“换成钞票试试!”长生现在多希望自己也有那样一双手啊,虽然他也知道戏法是假的。
屋里没有挂时钟,时间的分分秒秒在人脑子里有着夸张的长度,长得揪心。周围的静谧潮水样一浪一浪拍打着长生的面颊。沙姨的抽泣声不知什么时候停止了,屋里只有三个沉默的人,一动不动的,各自负担着自己份内的苦恼。长生把揉摸了半天的两张纸币拿出来,像交一份庄严的申请书一样,郑重其事地把它们理得平平展展放到三娃的桌上。长生对着那两张钞票说:“我只有这点钱。工作不要了。”尽管是平铺直叙,尽管是打了句号的完整的交待,他仍能感觉到气氛骤然紧张了几分。让他们紧张去吧,长生已是精疲力尽了,走到门边,略略使了点劲,把门掀开一点,沙姨的背明显地挺了挺——挺了就好了,长生过得去了。他出门的一刻,好像听到沙姨又抽泣了一声。
八
长生站在职介所的楼下。他只有站着。如果有路过的人说不定会把他的表现与那些发廊联系起来。没有人会想到这个小伙子长久地站在这里,吹着冬天的冷风,正在头脑里给自己开着一个“遵义会议”,决定着自己的去向。多么艰难的抉择啊,是回是留,都让长生没有把握。留自然很难,但是回也并不容易——也许还是小白没找到的问题,就这样回去太没有成就感;就算是不要成就感,空手而归,他也没有归的本钱了。
正对着他是一个做着夜生意的发廊,亮着一屋暧暧的红灯泡,酒红色,有点醉,也有点危险。玻璃门里有三个闲聊的小姐,面对大街坐在矮矮的沙发上,一条条腿细细高高地支楞着,像排木栅栏。生意似乎不太好,她们偶尔会打开玻璃门,探个头出来左右扫视一下,看有无过路的客人。轮到一个短发女孩出来探头时发现了长生,她注意到他一动不动的姿势,似乎没有下定什么决心,女孩便冲他喊了一声:“哎——大哥——洗头不?”
长生把眼睛转向她时,感觉却是遥遥的,遥遥的紧张。对于女性他有着非常谨慎的看法了,何况是一个职业身份很可疑的女性。她的脸背光,正面是黑乎乎的一团,只有打得蓬松的头发轮廓,但那声音真是烫人,流着蜜,从耳朵直灌进人心里去。长生知道作为正人君子应当马上走开,带着“霓虹灯下的哨兵”式的庄重神圣的表情——他也没想到,自己竟下意识地伸出手去摸了摸头发。女孩撑不住笑了,又尽力忍着笑,言语就有些散漫了:“乡下来的吧?没关系,我们这儿便宜!”
发廊里另外两个女孩也挤过来,把玻璃门推开了一大半,探出身去看究竟。内中一个大约年纪大些,声音格外有成熟女人的磁性,十分老练地判断道:“是个当兵的。”在那样一种模糊的光线下根本看不出军装的颜色,她居然像侦察兵一样无误地确认了对方的身份。长生想,她真该是当兵的料。
“当兵的,进来吧!”短发女孩喊着。
年纪大的那个又说:“算了,当兵的都穷!”仿佛她对当兵的有着相当的了解。
短发女孩打趣道:“大姐是怕我们把当兵的带坏了吧?”转过头去向另一个女孩宣传:“人家可是立志要当军嫂呢。”引得那个女孩闹喳喳地惊叫:“真的?真的?不怕受穷了?”
那个叫大姐的,虽然也是背光的黑面孔,却好像在那里用深幽的眼光盯着长生,慢慢地、用吐烟圈一般的悠长口吻说:“可不是!我老早就计划着,等到哪一天,钱挣够了,我就去嫁个穷当兵的。”想想又说:“当兵的可靠。”
“这里倒是有一个,嫩了点,不知道可靠不可靠,大姐要不要去看一看?”短发女孩说笑着,伙同另一个把大姐往那门外推——“去呀,去呀!”几闪几躲的,她还真被推了出来,差点绊一跤。她面朝长生站直了身子,又立马抱住肩膀缩成一团,一头又长又卷的头发迎风披散着,像个冷艳的女鬼。也许她很漂亮,有魅力,但她走向这个年轻的士兵的时候,长生满心里涌起的只有恐惧。女人觉得了,她柔声地问:“出啥事了,小兄弟?”
长生看看她——不知该看哪里,只有黑黑一片——说:“我找人。”
黑影用洞悉世事的口气推论道:“找不着路了吧?”她真是聪明过人,长生害怕聪明人,他不吭声,黑影又说:“你打电话呗。”看这男孩没有答应的意思,她继续自己的猜测:“没钱打电话吧?”什么都给她说中了,长生只有死不开口,以此来维护自尊。那边“暖气开放”的屋里在催了:“大姐!笑话归笑话,玩够了快进来,外面冷死了!”大姐一边应着,一边不知从哪里掏出一样东西,抓起长生的手往他手心里一塞:“那边有个IC卡电话。”指了个方向,转身便走了。长生始终没能看清她的面目。留在手心里的居然是张IC卡!长生想也没想到,那个他不曾看清面目、也许再不会看见的发廊妹会这样细心——卡不是钱,不算是施舍;但又胜似钱,在这样关键的时候。卡还带着微暖的体温,是女子的温润的身体捂过的热度。长生脸又烫了。刚烫上来,他立马克制住,就事论事地想,原来还有这条路!这张卡简直是张通行证。
他想起连部门外的墙上就有一部IC卡电话,就在岗哨旁边。刚去的时候他只觉得它的外形挺好玩,跟人说电话还有竖着放的呢。一到晚上体能训练结束后那里竖着“放”的人更多,自觉地排着队,谁抓着话筒都不愿放手似的,叽里哇啦,赶在熄灯前把话说完。长生也就知道了它的好处,跟着排起了队。他家里没有电话,常打给镇里工作的表哥让带话,表哥用的是传呼,打过去要等一会儿才能回过来,为这长生老要跟后面的人作解释,有时还得吵两句。亏得这样,他把那部电话的号码都背下来了。如果现在那里有人,如果谁接上的话,他也就和“组织”联系上了。
长生没有错,他真的联系上了。但是他又弄错了一件事,和某个人的联系并不等于和“组织”的联系。这要等到事情完全过去以后他再回头去总结了。他一定会记得那天晚上的寒气,没有大风大雪,却跟冰库里一样,冰库里就没风没雪,十分干脆地冻。声音也冻住了,“嘟——嘟——”,长生想着这声音在这冷天里也千山万水地走到老远,心里更像塞满了冰碴子。但是心到底是活的,动的,贮满希望,再冷也冷不到底。
“喂?找谁?”
接通后这一声差点把长生呛住!他浑身着火一样烧起来,喉咙里咳咳咳满是话,给冻在嗓子眼儿了。他要哭了,他真的要哭了,他才不要英雄形像呢,这个声音他再熟悉不过了,打穿开裆裤的时候就开始听了,真是他遇着了。长生忍了又忍,千斤的重担压在声带上,他嘶哑地喊着:“来贵呀!来贵!”
那边像是迎面挨了一拳,打懵了,自己姓什么也不知道了,语无伦次地支吾:“我不是来贵,不是来贵,错了,你找错了长生……”最末一句是个醒目的标签,谁是谁,都心知肚明了。长生并不十分敏感,在那样走投无路的境况下也不允许他敏感,他只当是来贵头昏了,不停地喊:“来贵是我呀,我是长生呀我是长生!我在城里,你帮我给班长请个假,小白还没找到……”来贵紧张地压低嗓门说:“轻点!轻点!我在站岗呢,已经熄灯了,别吵醒别人。”叹下一口气,长长的,很抒发感情一般,又说:“你何苦呢长生!你——你别回来了,全团都晓得我们班跑了两个兵,你回来咋做人?”他的口气是语重心长的,实实在在为对方着想的,但是长生搞糊涂了:“啥跑两个兵?还算上我了?我是来找小白的,你是晓得的,要帮我把这事说清楚呀来贵……那张纸条呢?给班长看了没?”
来贵眼泪出来了,他心里那个难受啊,像把肠子腔子全翻了出来,恨不能一样一样拣给长生看,到后来啥都不像是自己的了,长生没哭,来贵倒哭了,他拖着哽咽的调子一字一个坑儿地说:“纸条我烧了,没给他们看……何苦呢长生!我们是兄弟,是兄弟呀你咋这样?你主动去找小白,那么有把握的,一准就找着——你成英雄了——你为啥要去要当这个英雄?我俩一个村的,又是一个班的,入党先入谁?评功评奖先评谁?……回村里了,谁先进村支委呢?选支书又选哪个?你当英雄……你为啥和我争嘛?你还说你出来只是认个路,这么快就会铺路了!我没法子,你别怨我长生,我不能帮你的忙……你别回来了,打工算了,我当了村支书一定照顾你们家……”
像出了故障的唱片机,来来回回都是那几句了,长生一遍一遍地听,听是听明白了,就是不愿意相信耳朵。天是太冷了,冷到底了,一个人站在那里,往电话听筒的小眼儿里钻,没了耳朵,没了眼睛,没了四肢,黑麻麻,静沉沉的。长生最后只说了一句,喘着气似的,一钉一钉砸进话筒里:
“我奶奶说了——出去,认个路,再远也得回来。”
他挂了电话居然也没忘记取出电话卡。长生没有表情。他这个年龄的人急于成熟,很容易没有表情,可是这一回不是那么一回事。他为什么要装出没有表情的样子来呢?又没有人看见他。那么黑的夜,那么偏的地方。许多的人,许多的事都萦绕在脑子里,回过头想一想,真是可怕的!他居然独自一人走过了那么远的路,遇到那么多人。他是来找一个人的,没找到,找来找去他现在才明白,一开始他要找到的根本就是别的,什么人,或者什么路。不管怎么样,早上的长生和现在的长生已经不一样了,连来贵都妒忌他了——尽管拦在前面不许他回去,也不得不承认,是妒忌了——当他是英雄!
啊,英雄。
那一排发廊依旧彩光四溢,像一支花红柳绿的彩船队,摇摇荡荡,连绵不断。广大的世界都睡着了,还有这样一条窄小肮脏的巷子睁着眼睛,抹着七色幻彩的眼影,看什么什么就媚人,柔嫩。它是城市不真实的梦,做一天算一天——可是谁的梦又真实长久呢?发廊妹的梦是嫁个当兵的!谁会想得到啊。
他的嘴咂巴了一下,干涩,寡淡,难以形容的滋味。走过的路在他眼前展开了一条线,他仿佛看到了一团白线所抛出的轨迹。长生想,他的这个梦也做到头了,无论如何他该回去了。他坚信只要照来路走,合着来时的脚印,他怎么也会回到起点。
巷子那头晃动着一个人影,像个不熟悉路段的行人,又像是急于在午夜来临之前找一个落脚点的外乡人。如果是小白该多好啊,小白……那个被当作小白替身的人叫起来:
“柳长生——”
长生定住了。那个人影在一点一点地放大,放大,在他面前停住了。停住了倒没说话了,像是耐心等着听对方说;一旁的发廊里的光把他一半脸照得恍惚不定,但在长生眼里那一半脸是他有生以来见过的最英俊的面孔。是指导员。到底是指导员,那才叫从容不迫,那才叫贴心贴肺,那才叫无声胜有声。他手里捏着一张从墙上撕下的广告单,静静地展开,在长生眼前晃动。他很冷静地说:“我都知道。”
都知道吗?能够都知道吗?长生满心里都是话,可是戏剧化的,说不出口,亲人哪,亲人哪——他在心底里哭了又哭,五脏六腑都翻了几遍了,只挤出一句:
“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