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生猛地睁眼,他能清晰地感觉到一只手,一只绝对不是自己的手从旁边伸了过来。他扭过头,看到两根孔武有力的粗胖的拇指与食指正捏起了他袖子上的一层布,使劲磨娑着,衣服在这野蛮的磨娑下沙沙作响。他旁边是位不知道该叫姨还是叫姐的四十岁左右的女乘客,满头烫了小翻卷,脸上吊着两个沉重的眼袋,眨巴着眼睛仿佛很好奇地问:
“啥料子?”
然而长生从她眼里觉出了,她可不是对军装的衣料感兴趣,倒是找了由头和他说话来着。他重新闭上眼,决定不说话。女乘客继续热情地说:“小兄弟,当过兵吧?”她穿着黑绒呢大衣,一张脸费劲地从毛乎乎的厚领子里挣出来,重心往他这边移。长生又往里面让了让,把身体硬硬地贴在车厢上。女人偏偏还要说:“那些还在部队的,肩膀上都有两块小牌牌……”拿眼斜睨他一下,确定他是听见的,“你是刚退伍的吧?”
长生因为还在新训中,没有受衔,很不喜欢人家提这一茬,心里厌烦她爱管闲事,却听那女人幽幽地叹了一口气:“我儿子也在当兵呢。”这一口气,绵长细腻地吹进长生耳朵里,把他吹回到几千里外的家,妈妈是不是也坐在村口的大树丫下,纳着鞋底和姨婶们闲聊?“我儿子也在当兵呢”,兵的妈妈们都是一样的。心一软下来,感觉就不一样了。他轻轻转过了头:
“在哪儿当兵?”
事情往往就是这样的。你总会在陌生的旅途上遇到陌生的人,但是从陌生变成不陌生也是那一刹那的事。长生有生以来结识了第一个行旅中的陌生人,叫她“沙姨”,和她谈起自己的妈妈,家乡的水塘,当兵那天的太阳,班长,还有……他没有提小白,没有提却想到了,光是想,心里已是一股隐隐的酸痛。这个名字变成了一种痛,他怎么也想不到会这样,他想,也许自己已开始怨恨小白了,恨他带累了自己。他为此羞惭起来,其实,在不愿承认的内心深处,他——柳长生——原来也有英雄气短的时候!失败是个巨大的砰砣,他太羼弱与渺小,压也压不下那一头。
“我找人。”
他就这么简单地解释了出这一趟远门的原因。沙姨一直散漫地听着,似乎并不在乎他的过去他的现在,也不在乎他要去找谁,但她却是个非常有远见的谋士,她说:你知道他的地址吗?不知道又怎么找他呢?当然最好是到电视台到报社登广告,一登全城人就看见了,谁见了谁就会告诉你——可是登广告要钱呢,你有那么多钱吗?没有钱怎么办呢?一个大小伙子总不能去当强盗小偷吧?你当然就得找一份工作,干了工作挣了钱,就可以登广告找人了。工作当然也是不好找的了,可是你碰上我就太运气了,我正好在一家职业介绍所上班。什么是职业介绍所呢?就是一种中介机构,它把用人单位和要找工作的人联系起来,双向选择,懂了吗?我在那里上班,就知道哪些单位要用人,要用哪种工作的人,我可以把你优先推荐到单位去……
长生好不容易找到个插嘴的空隙说:“可是,我要找人,也不能在城里待太久。”沙姨有些鄙夷地说:“看你说话的样儿也不像个明白人!不登广告,这么大个城市你上哪儿找人去?你就是满城里挨家挨户地问,不吃不喝不睡也得花半年!”想了想又说,“你不知道城里有一种钟点工吧?就是按小时计费的,干一小时就拿一小时的钱,干完走人,你倒可以试试这个。”
长生没有说话。但是沙姨一直注视着他的表情,知道他在考虑。他身上只有三十块钱,还是碰巧昨天一个战友还他的,他随手揣进了裤兜里——平时在部队,除了买点香皂洗衣粉之类的,几乎不用花钱,他头脑里关于经济的敏感度大大降低,听沙姨这么一说他才吓住了,三十块钱要在一个城市里找人!他也真敢哪!他眼前又浮现出村里那些外出打工的人,他们得意洋洋的醉态,他们带回来的沾满泥巴的假牛仔旅行包,他们引来的无数羡幕与惊叹并存的眼光……也许曾经是长生的一种理想人生的必经之路。钱,挣钱,也许可以挣好多钱……当兵有军装,但没有钱……来贵回去要当村支书,而长生呢?回去就回去了,带着一身军装……他想起了火车上的对话,他好像跟来贵说过,自己当兵是认路来的,终有一天他也会踏上打工之路,为什么不预习一下呢?打零工,钟点工,几个小时的钱够不够去打广告?
车窗外的世界还在飞速地变,什么都来不及地涌过来,涌过来,新的路,新的人,长生像坐在一个旋转的木马上,头晕,眼花,他所感知的一切却仍然是辉煌闪亮的,哪怕不清晰,也定然是好的。
六
公共汽车站竟然有那么多人,这些人都没有经过最起码的军事训练,所以没有纪律与秩序的观念,拥挤,混乱,嘈杂,拖着脏兮兮的蛇皮口袋,大声斥责小孩,把苹果皮和方便面盒子扔到遍布烟头与浓痰的地上。空气里酝酿着沉闷而深厚的酸腐味,像久病的人恹恹的肉体的气息。沙姨带着长生轻车熟路地穿行在候车室,绕过扛大包的挑夫和成堆的人群,她像是生就在这种环境里似的,对一切都很适应,满意,甚至还透着一股子兴奋劲儿,脸红扑扑的。这南来北往的流动大军是对她工作潜在的支持,长生当然没有想到过这一层。
走到一面贴满大大小小各式各样纸片的墙跟前,沙姨指着贴在边儿上的一张粉红色大纸说:“喏,这就是我们所!”那自豪的口气好像是家研究所。长生刚把脑袋伸过去,沙姨又说:“你在这儿等着,我去打电话,不然去晚了他们就要下班了!”一边走一边回头,反反复复地叮嘱:“等着我!别乱跑!”分明拿他当小孩子看。
长生转过脸去看海报。接连有好几个“所”的,但是沙姨他们那张用的是粉红色纸张,显得就很抢眼。原来这面墙是专门用来贴字的,卖杀虫剂,卖农肥,“爱侣婚介”,“想最快致富吗”,“宋大强出站口左侧有人接”……印刷体,手写体,白纸,红纸,包装纸的背面,拆开展平的烟盒……巨大的信息洪流五颜六色扑天盖地冲撞而来,在这洪流中每张纸片的命运都很脆弱与微薄,战战兢兢,今天贴上去,明天又被别的覆盖了,不甘心的又重来,贴了又贴,总有露脸的时候。像沙姨他们“所”的海报,看得出来贴过好多次了,大多被压在别的“所”下面,这儿露一角,那儿透一点。
那边过来一个人,小青年,头发梳得油光水滑的,一只耳廓上架了支香烟,瘦小身架上套了件明显肥大的劣质西装,一手提了用油漆罐子装的糨糊,腋下夹了一大卷白纸神气活现地过来了,活像一只满不在乎的小公鸡。他一甩一甩的身体终于松松垮垮地在墙边站定,上上下下打量了一遍,确定上次贴的又给盖住了,在意料之中似的,毫不气馁,吹了声口哨,放下油漆罐子,伸手将那墙上积累得厚厚的“纸贴纸”大块大块地撕下来,很快打扫出一块可见墙壁原质的地方。他继续吹着小调,用糨糊把那块阵地三下两下刷了个通场的,大白纸一铺,漂漂亮亮的一张新海报便诞生了。旁边已有几个等车等得不耐烦的人聚过去看热闹——原来是家新开的电器行,卖电视机洗衣机的,虽然也兼着收售二手货的生意,但毕竟是电器行呀!一来就把那些种子农药跌打损伤秘方之类的给比下去了,多洋派呀!难怪那“小公鸡”骄傲呢,是有资本的。他自己也明了这一点,贴完了并不急着走,不慌不忙地退后几步,直着脖子把脑袋东偏一下西歪一下,确定没有较大弧度的偏斜,方才满意地卷起剩下的海报来,一边卷一边带点傲气地宣传说:“开业三天大酬宾呢!过了这三天……”他的眼珠警惕地凝住了——不远处又过来一个人,腋下也夹着卷白纸,到墙边来打量了。
这男人有三十多岁,神色极沉默极倦怠,头发是风吹雨打过的样子,像走了很远的路,很长的时间,身上却只有肩上挂的又瘪又破的帆布挎包,颜色已辨不出来了;身边拖拖拉拉地跟着个三岁左右的女孩子,扎着不规整的羊角辫,正睁大了眼睛仰视着四周,一手攫紧了男人的衣角,一手提着个小塑料桶——里面也是糨糊。
“小公鸡”对这男人的来头作了个大概的估计后,便大摇大摆上前,用食指点着他说:“喂!贴远点儿!我这可是刚贴上去的,别挡住了!”又指了个偏僻的位置分配给他。那男人没弄明白似的,愣愣地看着“小公鸡”,说不出话来。周围的人注意到了,都盯着那男子,长生看他一点反应都没有,血都冒上来了,他感觉到军装的颜色在这灰色的人群里异常夺目,他必须对得起这种夺目。他走上前,学着“小公鸡”的样儿,在墙上紧挨着“电器行”撕出一大块地方,夺过男人的纸和孩子的桶,刷刷刷几下给贴好了,位置正正中中,和“电器行”并排着展开了一张……却是一张“寻人启事”,上面用毛笔写着:
“张惠兰,女,28岁,短发,灰底红花外衣,下穿深蓝色裤子,左耳垂有棵(颗)黑痣,于10月7日从吴家镇宝山村二组家中出走,至今未归,家人急盼。望见此告示速归,若有知情者,望打电话至×××××××,定有酬谢。”
众人都围过去看,倒把那对父女挤到圈外去了。同时有好几个声音念叨起来:“张惠兰”,“张惠兰”……是个熟悉亲近的名字,仿佛很多人都认识她似的,能感觉到她围裙上呛人的油烟味和麦田劳作时散发的汗气,她也许喜欢天蓝色的衣服,也许会做一种风味独特的泡菜,也许还有点任性,和公婆小姑拌拌嘴,使点小脾气……总之她是真的,热的,有很多过去可供怀念的——然而她现在只是一张白纸上的“张惠兰”。
“小公鸡”遭到了两个围观者嘲笑的一瞥,自觉晦气,嘟囔了一句:“当兵有啥了不起啊……”长生回头去瞪了一眼,他立马收好东西飞快地往出站口跑去了。
中年男人一直留意着众人的表情,可是没有谁作出知情者的姿态来。看完了,也不再有新鲜感,人群三三两两地散了。男人迟钝地往前走了几步,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支圆珠笔,弓着背,在那启事下方的空白处抖抖缩缩地写下几个字:“你快回来吧!”写完了,又瞅着那几个字,戚戚哀哀地瞅着。这句他能写出的最富于情感的话是给他妻子一个人看的,“张惠兰”应该是看得懂的。
长生在一旁也陪着沉重起来。他又想,原来这就是找人的广告啊。他考虑片刻,向那男子借了圆珠笔,在那张粉红的职介所广告的空白处写上:“小白:我是长生,我到处找你,你跑到哪里去了?”好像还缺点什么。他又在职介所地址下方打上波浪线,写上:“我在这里!”光看这几个字,谁也看不出长生四处奔波的辛苦经历,倒像捉迷藏的小朋友欢快地招唤同伴:“我在这里!我在这里!”
七
城市原来是有着另一张面孔的。外乡人只愿意想着它的好,它的美,它的高楼大厦,它的车流人海,它的一切绚丽外观所代表的繁华生活。可是如果你和长生这个十九岁的新兵一起,在天色擦黑的时候跟着一个叫沙姨的中年妇女走进弯弯拐拐的巷子深处,你不会相信这也是你看到过的那个城市。
巷子是老式的,两边的房屋也上了年岁,用各种材料勉强修补过,看上去奇形怪状的。这里也有着实实在在的老一代人的生活,门口蹲着炭炉子,不远处有小孩子边唱儿歌边打闹的说笑声,一个悍然有力的妇女端了一锅洗锅水从屋里走出来,“哗”地将水倾倒在路中央,路面像蚀去了一大块。沙姨不断地提醒长生注意,别踩到脏水了,别碰着头了,别撞到人家凉在屋檐下的药罐子了,仿佛这里有着无穷的机关。沙姨口上说“快到了,快到了”的时候,长生发现这里的环境已经有了很大改变,巷子两边多是发廊的门面,早早地亮起了灯,全是彩色的小灯泡,粉红、蔚蓝、苹果绿,亮多少灯那厅里的光线也是黯淡的,不过真正照人的是门口或站或坐的发廊妹,她们脸上涂着夸张的色彩,在这个寒冷的季节里也穿着裙子,皮裙,有的还特别短,倚在贴着“暖气开放”字样的玻璃门上,拿亮汪汪的眼睛朝来往的人们睃来睃去。长生想,这么曲折深远的巷子里开这么多发廊也会有生意吗?这么晚了还会有人理发吗?像证明给他看似的,不远处就有三个一伙的小伙子进了一家发廊,想是老相识了,做头发的女孩声音娇嗔地和他们笑骂起来。沙姨回过头去,轻蔑地哼了一声,对长生耳语道:“那都是些卖的!”这话听着像是不完整——卖的,卖什么的?然而长生脸红了,他意识到一些东西,一些不甚健康与清洁的东西,像洗澡水里泛着的泡沫污垢,一晃一晃地在眼前浮着,他难以形容这种感受,只有脸红。
职介所差不多在巷子尽头,还要上楼。楼梯口没有路灯却老有磕着脚的砖头,拐角处散发着一股尿味。在走廊上看出去,天已经黑了,楼下有孩子哭闹,大人哄着哄着,不耐烦地吓唬一句:“再哭,绿眼老狼来了!”——天更黑了。
沙姨把长生热情招呼进一间小屋,屋里陈设很简单,掉漆的办公桌后有个三十岁上下的男的,仰面半躺在藤椅里,脚高高翘起搁在桌沿上,已经睡着了,上半身还盖着一张当天的晚报。沙姨把桌面拍得啪啪直响,扯着嗓门叫着:“三娃!三娃!睡啥睡呀,来客人啦!”
叫三娃的惊醒过来,不好意思地揉揉眼角,懒懒站起身说:“等你们半天了。”还没有完全清醒的样子,却已抖开一个香烟盒,抽出一支烟来熟练地递到长生面前,长生忙说不会不会,那男人笑笑说学呗,哪个不抽烟的男人敢在世上混?
沙姨斜睨着长生,微微地笑着,说:“这样,我看长生也怪生嫩的,我替他说个话。”把他要做钟点工挣钱的事简略地叙述了一遍,三娃一边听,一边用手抓挠着后脖,眉头也越来越往一块儿攒。他把烟雾长长地吐了一口,说:“这有点难办了,现在这个时间不好,快过年了,一般的单位要作总结收尾工作,雇主都愿意用熟练工,长期用着的才知道程序;再说,年终经济事务多,怕钟点工之类的不知底细,出个什么岔子……”看长生不言不语瞪过来一眼,他赶紧说:“当然,我们是绝对信任人民解放军的。”
长生直截了当地问:“现在到底有没有钟点工可以做?”三娃拿眼瞟了沙姨一眼,做出为难的表情,沙姨撅着嘴说:“喂!看清楚,这可是我的小兄弟,你还想藏着掖着呀?”三娃无奈地叹口气,从抽屉里拿出一叠表格出来说:“好好好,这里倒是正好有个合适的工作,有家公司想在年终加强警戒,要增加两个临时看守值夜班,本来我已经介绍了两个人去了,但是你么,是沙大姐的朋友,又是当过兵的,条件强过他们多了,我给说说,肯定把你录用了!”长生想了想,说:“那不是要挤下一个人来?算了算了,我不去争这个事情,本来也不靠这吃饭的!”沙姨冷笑道:“倒是好大口气!你以为好工作在大街上随处捡呀?你不挤人下来,没人感恩你,你到了吃不起饭那一天,也没人可怜你!看你怎么去找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