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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莫非是他?裘慧猛然想到田蒙,她不由得打了个寒噤。她想到父亲裘维国是1955年在育菁中学被捕的,当时,父亲是高中语文教员,罪名是历史反革命。被捕是秘密进行的,但次日,学校即贴出了“开除反革命分子裘维国出人民教师队伍”的通告,遂尽人皆知。

那时,田蒙正在育菁中学读初二,裘慧也读初二,但两人不在一个班,只因田蒙会打羽毛球,会唱歌,诗歌朗诵也顶刮刮的,在初中年级颇引人注目,裘慧知道他。考人高中部之后,两人分到一个班,同窗三载,田蒙一直暗恋着裘慧,也献过小殷勤,但真正采取主动,则是进人大学之后的事。两人考取同一所大学,又在同系同班,田蒙把这看成是缘分。当他敏感地察觉裘慧属意孟斐后,他不安、嫉恨,甚至有几分恐惧。他深知,无论是政治方面还是才干、品德方面,他不是孟斐的对手,但他铁了心,裘慧绝对不能属于另外一个人,只能属于他田蒙。于是,除了对裘慧继续表示关心外,遂心生一计,用剪刀浆糊,不留痕迹地制造了那封恶毒的匿名信,使裘慧受到难以言喻的打击和伤害。裘慧从信的暗示中自然想到是孟斐在作祟,旋对孟斐由爱生恨……

听了孟斐的话,裘慧对田蒙产生了怀疑。难道真的是他制造了那封匿名信?她一直对田蒙有点看不惯,可是,田蒙的确是爱她的,对此,这半年来,她体会更深,尤其是他对她暑假留下排练《日出》的理解和支持,还有他去探望她母亲,帮助她家里修缮房屋,她相信这些都是真情实意,他怎么可能做出那种亏待她的事呢?不太可能,起码在跟他见面问个明白之前,她不想下结论,但思绪延续到这会儿,她倒迫切地想回南方去,她想尽快向田蒙问个明白怎么又不说话了?孟斐对裘慧的沉默有些诧然。

噢,算啦,裘慧故作通达地一摆手,反正自己就这么个出身,谁爱说就说吧,无所谓。她睨了孟斐一眼,问道,你真的不想回家?是,我已写信跟家里打过招呼,孟斐说。

那……我得回去,妈要我跟她一块儿去农场看望我爸爸,他毕竟是我的亲人……

我理解,应当去。孟斐说。

月牙儿已升上中天,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扯了些别的事儿,回到了学校。

第二天,裘慧登上了南返的列车,孟斐站在月台上给她送行,在周围人的眼里,他们只是同学,连他们自己也不再有那种依依惜别的感觉,失去了的东西,似乎难以再寻找回来。

裘慧是悄然回到虞城的,给了母亲一个惊喜。母亲俞梦珊是个小学教员,属知识女性,青年时代读过一些进步书籍,其中就有《日出》,只是从未看过演出,但她喜爱陈白露。自从裘慧来信说要留校排练《日出》并扮演陈白露时,她不只高兴,而且,一百二十个支持,复信叮嘱女儿务必要演好这个角色,现在“陈白露”就在她身边,话题自然围绕《日出》而展开,她问这问那,脸上的皱纹像菊花瓣舒展开来。

陈白露不好演,俞梦珊对女儿说,你是怎样理解她、诠释她的呢?

她是悲剧时代的牺牲品,她的出现和她的下场,始终贯穿着对旧社会罪恶的控诉,裘慧说,鞭挞黑暗,追求光明,就是这个角色所承担的艺术使命。

行啊,阿慧,你的学问比妈强多了!俞梦珊乐呵呵地说。

哪里,这是我们系里一位杨教授说的,我不过是照此理解去体验,去瑞摩。裘慧不好意思地笑道。

好了,我得准备晚饭了,俞梦珊说,田蒙知道你回来吗?

不知道。

这孩子挺招人喜欢的,你是不是打个传呼电话让他过来一块吃晚饭?

这好么?裘慧试探道。

有什么不好,同学嘛!俞梦珊笑道,他呀,真不错!难道不是这样?

噢,我这就去打传呼电话……裘慧一调头出了门。

半个钟头后,田蒙就骑着自行车赶来了,额上,脸上尽是汗,眼镜片上雾蒙蒙的,裘慧绞了个凉手巾把递给他,他接了过来,也问起《日出》的事。裘慧滔滔地说个不停,提到排练中的一些趣事,田蒙也乐不可支。

开饭了,田蒙帮着端饭端菜,就像一家人似的,裘家日子过得紧巴巴的,粗茶淡饭,田蒙也不客气,像是吃得很香,俞梦珊不时乜斜上一眼,嘴边闪着掩饰不住的笑意。

吃罢晚饭,田蒙又收拾起碗筷。

放下,放下,俞梦珊说,哪能让客人忙呢?

伯母,不就丁点儿事吗?能替您当一回下手,我想必定修来的哩!田蒙说。

瞧,这孩子……俞梦珊赞赏地说,并拿眼睛瞟了女儿一下,那意思分明是:你们两个好上了吧?妈赞成。裘慧一刹那间就领悟了,只是她没做声,却让心去品味。

饭后三个人聊了好一阵子,田蒙起身告辞,裘慧送行,两人慢慢地走着,匿名信的事忽又浮上裘慧的脑际,她这趟回来,这可是其中一个因素,她是暗暗下了决心要问问田蒙的,此刻,田蒙就在眼前,这机会焉能放过?她稍作犹豫后,说,有一件事我想问一声,你我出身都不好,在校时,你有没有听同学议论过?

你怎么突然问起这事?田蒙立即预感到什么,但他很快镇定下来,不经意地说,出身不好是客观事实,谁爱议论就让他议论吧!西谤道:不管狗怎样狂吠,胳驼队照样前进。不是吗?

哎,你有没有对谁说过什么?裘慧又问。

我发疯啦?出身不好难道还值得炫耀?田蒙显得又气又急的样子。

我父亲在育菁中学被捕时,你已在校读初一,这事你是知道的你怀疑我?田蒙委屈地说,初二时我还懵懵懂懂,知道什么,即使听说一点,我能乱说?咱俩谁跟谁?想不到你在怀疑我?我哪点招你惹你了?说着,腿一翘跨上自行车想走。

裘慧拽住自行车后座,说,你怎么这样,我不过随便问问,你不安慰我倒也罢了,还发火,瞧你这副德行,谁敢跟你再处下去?裘慧恹恹地说着,泪水悄然滑落下来。

都怪我,对不起,我欠修养,田蒙讨饶道,刚才的话算我没说行不?今后我再也不说这些混账话了……说着掏出手帕递过去说,好了,别哭了,真的哭坏了身子,我如何担待得起?

裘慧拭了下眼角,两人已没有多少话说,站了一会儿,田蒙骑车走了。裘慧是个凡事不往深处想的人,望着田蒙消失在街道转弯处,心想,也许自己冤枉了田蒙,否则一贯斯文的他,是不会作出这般激烈的反应的。算喽,诚如田蒙所说,家庭出身不好是客观事实,谁爱说就让他去说吧,何必非要讨个说法呢?这样一想,她感到心里轻松多了。

一个星期后,裘慧跟着母亲俞梦珊去白茅岭农场探望父亲。

头天,母女俩收拾好了要带的衣服和书籍,想到很快就要和父亲见面,裘慧心里有着难言的苦里和激动。裘维国被捕时,她才十三岁,倏忽八年过去了,如今她已是大学三年级学生,这些年,她恨过父亲,不说别的,就说报考大学吧,她有一位女同学的舅父在省教育厅负责高校招生,据此人透露,一九六〇年高考时,裘慧的成绩出类拔萃,乃全省文科女状元,若就成绩而言,顺理成章地她应该被第一志愿复旦大学录取,可是连省城的二类学校都不要她,最后只好屈就三类的北方大学。她心中有数,症结就在父亲身上。到校后,她发现班上成绩突出的非她一个,却都有着跟她相同的命运,而她和他们,在这个政治统驭一切的时代,又怎能跟不幸的命运抗争呢?然而,在她内心深处,她仍爱着父亲,毕竟是他给了自己生命,而且,在童年和少年时期的印象中,父亲一直把她当成宝贝疙瘩,不只在生活上创造一切条件给她带来欢乐和幸福,而且在学习上既严格要求又循循善诱,对她寄予厚望。父亲教书育人,淡泊名利,拙于人际交往,更不擅阿谀奉承,本本分分的一个人,四十多岁就华发覆顶了,他怎么会是反革命呢?这像一团迷雾缠绕了她多少年。她困惑、迷惘、忧愁和痛苦,她曾经几次想向母亲问个明白,却又怕惹母亲心烦并给母亲带来痛苦,因而,总是话到嘴边便咽了下去。可是,匿名信的事,深深地刺激了她,从孟斐和田蒙那里,她未能得到实质性的回应,但她对父亲的问题却不能再迷糊下去,她不能糊里糊涂地去白茅岭农场。她想弄清事实真相,于是,她向母亲提了出来。

你怎么想起问这件事?母亲惊愕得脸色煞白。

妈,我已不是小孩子了,应当知道。

多少年都过来了,你知道不知道又有多大关系呢?知道了,也不能改变他的厄运……

妈,你不可以这样说,我是你们的女儿,有知道的权利,你不能让我一直蒙在鼓里。

唉!俞梦珊沉痛地叹了口气,泪水扑簌簌滴落下来,呜咽着断断续续地道出了那件伤心的往事裘维国自小喜爱收集钱币,祖传下来的也相当丰富,举凡贝币、刀币、布币、园钱、爰金、蚁鼻钱、半两、五铢、铅钱、对钱、通宝、重宝、铜元、银锭、元宝、银元无所不有,此外,他还收藏有中国最早的纸币交子,和历代纸币宝券、交钞、宝钞、大明通行宝钞、大清宝钞,直到民国时期的储备票、法币、金圆券。不仅如此,他有一位表兄,解放前即旅居香港,知道他喜爱钱币成癖,也尽可能地帮他收集了美元、港币、英磅、法郎、日元,还有蒋介石退守台湾后发行的台币,他有比较深厚的古汉语和古文字根底,历史知识说不上渊请,却也下过功夫,经济史、财政史、商业史、文化史、民族关系史等等均有涉猎,而且,对外文、书法也有一定修养。当然,他不是为收藏而收藏,更不是那种玩物丧志的人,他将收藏,鉴别和研究融合在一起,拟写一部《钱币史》,除了教学,他几乎把剩余时间全都耗在这上头了,同事中有人知道这事,建议他举办一个钱币展览,以丰富学校文化生活,培养同学们对于收藏钱币的兴趣。开始,他有些顾虑,后来,学校工会主席出面给他鼓劲,并提供展品陈列的玻璃镜框和玻璃柜,地点就放在工会俱乐部。事情到了这一步,他已没有退路,遂挑选了古今中外有代表性的钱币布置展出。这个情况,十三岁的裘慧是知道的,她还协助父亲将几箱钱币用三轮车运到学校,并跟父亲一道布展。展览揭幕正是“五一”劳动节,那天,前来参观的人络绎不绝,谁也未料到穿着便衣的公安人员也在其中,他们不只看到了花花绿绿的外币,而且看到解放前的储备票、法币、金圆券,连台币竟也堂而皇之地在大众面前亮相,这一“敌情”即刻汇报上去,裘维国遂大祸临头。一方面展览按期举办,裘维国依然笑容可掬地向观众作着介绍,一方面,抄家、拘捕的行动方案已经制定。五月三日下午,公安人员查抄了裘家,没收了成捆的法币和金圆券,以及纯金铸造的饼金和金元宝,紧接着,公安人员来到学校,乘学生上课时间,以记者采访为名,出其不意地将裘维国逮捕。稍后,学校通告将其开除。最初,裘维国被关在看守所,通知俞梦珊送去了衣物和洗漱用品,但不让见面,直到一个月后法庭宣判,俞梦珊被允许旁听,她这才弄清裘维国的罪名。法庭指控他藏有大量国民党反动钱币,以教师职业为掩护,妄图“变天”。又说他取名裘维国系出于对蒋纬国的崇拜。裘维国为自己辩白,他是维持的“维”,而非经纬的“纬”。法官说“维”是“纬”的谐音,不用“纬”而用“维”正是他阴险狡诈的表现。裘维国已是阶下囚,纵有一百张嘴也难以辩诬,他被判了十年徒刑,押往离虞城几百里外的白茅岭农场劳改……

听了母亲如泣如诉的叙述,裘慧泪水涟涟,八年来,她对父亲的怨恨烟消云散。她说,这明明是个冤案,怎不申诉呢?

向谁申诉,能受理吗?弄不好再说他不服改造加刑怎么办?懦弱、忠厚的俞梦珊叹道,算啦,好在还有两年就刑满了,熬吧,熬到头,我们就团圆了。

团圆?毕竟还有两年……裘慧说,但此刻,她越发想早些见到父亲,她想知道他在农场的点点滴滴,她要向他忏悔对他曾经有过的怨恨,她有许多话要告诉他。

翌曰,母女俩离开虞城,乘火车转汽车,直到黄昏才到白茅岭,当晚,在农场招待所住下,却未能会见裘维国,农场规定犯人夜晚不准接见,裘维国自然也不知道这母女两人的到来。

又是一天开始了,裘慧还在睡梦中,被一阵阵嘹亮有力的口号声惊醒,她问,妈,这是什么声音?

你爸他们在操练哩!几乎一宿未眠的母亲说。裘慧一骨碌爬起来,她们住在二楼,几十米外就是操场,她透过玻窗向外望去,几百名身穿白棉布囚服的犯人们正在变换队形,时而小跑,时而正步走,“一、二、三、四”、“一二三四”的口号声震天动地,那整齐划一的步伐让人看了着迷。忽然,她从队列中看到了父亲的身影,只是,他的头发全白了。她怀疑自己看花了眼,忙拉过母亲说,妈,你看,靠西边方阵里那个满头白发的人,是不是我爸?

是他……俞梦珊哽噎得说不下去。

唉,想不到爸老成这样了。裘慧鼻子发酸,泪水涌上眼眶。父亲拼命想跟上别人的步伐,但显得有些吃力,头上下波动喘个不停。裘慧不忍再看,旋移开了视线。

操练结束,裘维国被通知到招待所跟妻女见面,他跌跌撞撞地上了楼,边跑边喊,梦珊,阿慧……

爸!裘慧闻声从房间里跑了过来,一下投人父亲的怀抱,爸,刚才我已看到你在操练……她抚摸着父亲板寸白发,说,瞧您,老得我都不敢认了……说着,伏在父亲的肩上哭开了。

别哭,能见面就是幸事。裘维国替女儿擦着泪,爸,对不起,我恨过你,可是,今天,我要说我爱你。裘慧把头紧紧靠在父亲胸前。

是爸给你带来了不幸,裘维国说,他望着妻子,事情的根根底底你对阿慧说了。

嗯。俞梦珊应道。

知道也好,阿慧毕竟长大成人了,荣辱浮沉,人生大抵都要经历。裘维国说着凝眸女儿,问,这个学期怎么样,还好吧?

裘慧说了大概,难免提到排演《日出》的事。

好,不能光学好课本知识,还要参加一些社会实践,裘维国赞赏地说,能让你演陈白露,说明你们学校还是掌握政策的,务必要演好,大学汇演时拿个名次,为学校争得荣誉。接着,他又问了些家里情况,俞梦珊提到住房漏雨,是田蒙找了房管所的人来修缮。

哪个田蒙?裘维国问。

阿慧的同学,也是育菁中学毕业的,俞梦珊说。

噢,噢,我想起来了,育菁中学是有一个叫田蒙的,好像每次文艺晚会都有他的诗歌朗诵,很出色,人长得也不错。

他跟阿慧……

妈一,裘慧涨红了脸打断了母亲的话。

是不是在恋爱?裘维国莞尔一笑望着女儿。

裘慧点了下头。

好好相处,裘维国轻轻拍了拍女儿的头,倘若各方面印象都不错,就要珍惜。说到这里,他忽然想起似地说,对了,今天你们还得回去,七点钟的车,时间很紧,你们等等,我回宿舍拿样东西来。说毕转身走开。俞梦珊随手将携来的衣物等塞到他手里,他匆匆下了楼。

裘维国先去了中队部,将家中送来的东西交上去检查,没发现什么可疑之处又发还给了他,他遂回到宿舍,取了一摞纸,又去中队部打了招呼,这才再次来招待所。

给一,裘维国将这摞纸递给俞梦珊。

俞梦珊见是些大小长短不一的废纸,内有小学生的作业簿纸、工作手册纸,还有香烟壳子纸,她迷惑不解,问,这是些什么呀?

噢,都是我研究钱币的文章。

你在这上头倒的霉还不够吗?俞梦珊气恼地说,是不是嫌自己刑期太短?

爸,你也真是的……裘慧跟着说了一句。

是这样,我搞了半辈子钱币鉴定和研究,总不能让它付之东流,在这里,除了干农活没别的事,我就靠回忆陆续写成文章,裘维国说,你们放心,外国的和民国时期的钱币我不涉及,我只写古代的,因此,这部书就取名《中国古代钱币史》,没什么风险,而且,我们中队指导员看过,他认为值得写,鼓励我继续努力。我想还是让你们带回去比较好。

唔,那我一定把它保存好。俞梦珊抖抖颤颤地将书稿接了过来。

裘慧为父亲这一举动所感动,说,爸,你身陷囹圄还这样,真不简单!啥不简单?裘维国笑道,在这种地方,我又不能替国家替社会做什么,只能熟门熟路一鳞半爪地瞎忙乎。啊,还剩两年时间,我还想就中学语文教学写些心得体会,即使出去之后不能教书,让别人翻翻,也许不无裨益。

你这个人呀,像是不知道自己的身份,俞梦珊嗔道。

我为何物,当然知道,只是不去想或不去多想,想有什么用?不如做点力所能及的事。裘维国说。

时间就这样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了,一家三人难得地在招待所食堂吃了早饭,早饭是稀饭、粗面馒头。吃完饭正是六点半,俞梦珊母女要赶早班车,裘维国不能远送,在招待所门口,看着妻女向半里外的长途汽车招呼站走去。

农场之行,了却了裘慧假期的最大一桩心愿,此后,在家里便守着母亲,有时田蒙也过来坐坐,两人或交流所读小说的看法,或谈论各自准备作的毕业论文,裘慧因排演《日出》深有感悟,近水楼台,想就《日出》展开论述;而田蒙则想就“新月派”诗人写篇论文。只因资料都在学校,他们谈论得也较空泛。这期间,裘慧还到过田蒙家,见到了他母亲。田蒙母亲是他父亲田秉仁的原配,田秉仁原是国军联勤总部上校副官,于一九四九年初逃往台湾,这个,他未向裘慧隐瞒。田蒙母亲没有职业,身体羸弱,人倒随和,颇令裘慧同情,不由得萌生有朝一日照顾这位老人的想法。

时间总是在不经意间流逝,暑假很快就结束了。裘慧和田蒙就又回到学校,开始了最后大学一个学年的学习。

第十五章这个假期对孟斐来说,是几年来少有的一个丰富而充实的假期,他不仅跟剧组的同学们一道排演了《日出》,而且,在廖德夫教授指导下,拟定了毕业论文的详细提纲,在导师的建议下,将论文题目《〈金瓶梅〉研究》改为《〈金瓶梅〉初探》,显得内敛和谦逊多了。廖德夫说做学问和做人是密不可分的,两者相辅相成,做学问不容易,做人更不容易,文品人品上乘者,方可成就大事业。廖德夫的苏白柔声细语,在孟斐听来却如同洪钟大吕,振聋发聩。他把这话记了下来,以时时激励自己。这之后,他便开始循序渐进地逐章逐节往下写,等同学们回到学校,他已写完了绪言和第一章的二节。

新学期开始自然要忙些,而首要的事即10月初的大学生文艺汇演,党委潘书记找他谈话,让他无论如何要“出彩”,“造成强烈反响”,说有什么困难尽可提出,学校会全力帮助解决。听了这话,他焉敢怠慢?屈指一算,离汇演已不到一个月时间,在这之前又放了一个月假,他怕演员们荒疏、懈怠,心里不由得紧张起来,遂把剧组的人全部召集到一起,每天下午和晚上连着排练,天天夜里都有加餐,花色品种多样,剧组情绪饱满,人人都憋着一股劲,一定要“出彩”。

这一天终于到了,汇演地点就在北方大学礼堂,除北方大学外,还有医学院、工业专科学校、师范专科学校、煤矿专科学校和铁路运输专科学校,演出的剧目均为话剧,有《日出》、《年青的一代》、《以革命的名义》、《祝福》、《动荡的年代》和《保尔柯察金》,每到傍晚,北方大学巍峨的拱形校门口总是人流如潮,市里有关部门的领导和各校的观摩代表纷至沓来,凭票人场,两千人的大礼堂里座无虚席、井然有序。

演出一场接一场,《日出》安排在最后一天,有消息说市委郭书记从省城开会刚回来,但他将准时到场观看。可就在这天下午3点多钟,正在走场子的裘慧猝然晕倒在地,剧组的人吓得大呼小叫,关键时刻主角出事这可不是闹着玩的,人们乱作一团,孟斐却抽身跑到医务室,把王竹轩大夫请了来。王竹轩先让大家安静,他摸了病人脉搏,听了心音,又翻看了她的眼底,说这是疲劳所致,没有生命危险。众人这才嘘了口气,接着,王竹轩让人将裘慧抬到医务室,给她输葡萄糖和生理盐水。不一会裘慧醒了过来,见朱婕、孟斐、田蒙和剧组的一些人都在身边,泪水顺着她的眼角流了下来,她柔弱地问今晚的演出会改期吗?

这要看你的情况。朱婕说。

裘慧说,我不会放弃,死也要死在舞台上,今晚我一定上场第一位的事是治病。一个苍老的声音传来,众人回头一看是潘书记。他说,演出可以改期。他上前凑近裘慧说,既来之则安之,治病要紧。

谢谢,裘慧噙着泪水说,没事,我有数,今晚能演。

听医生的,潘森林说。然后,他让王竹轩跟他出了病房,他问大夫,裘慧病情究竟如何?

因连续的排练而劳累过度,但没什么大问题,王竹轩说,打点滴后,晚餐再增加些营养,上台演出应当没问题。

她是主角,戏很重的,潘森林说。

又不是独角戏,总有间歇时间,王竹轩笑道,今晚我不看演出,就在后台守着她。

事情偏偏这样凑巧,凭心而论,我还是希望今晚能演出,因为市委领导要来,而且,作为汇演,一旦改期,将给后续工作带来不少麻烦。可是,作为领导,我又不能不对学生的健康和生命负责……潘书记,我完全能理解您此刻的心情。王竹轩看了下手表说,现在离演出还有将近四个钟头,凭我多年的临床经验,她是能够恢复的,我有这个把握。

那就仰仗你了,潘森林拍了下王竹轩的肩走了。

裘慧病榻旁仍围着一些同学。孟斐也来了,他说,本应当设仙角,可我怎就没想到呢?这事,全怪我。

孟斐,别自责,你又没有强迫我排练,是我自愿的,裘慧说,不就晕倒了一次么,竟惊动了这么多人,真让我惭愧,我只有演得更好,来报答学校,报答大伙儿……

这时,王大夫走进病房招呼道,都走,都走,她需要安静!众人都离开了病房,惟独田蒙不动。王大夫有点不耐烦地说,你是谁?没听到我的话?

去吧?裘慧朝田蒙递了个眼色,他才走开。

王竹轩的话不差,在医务室躺了一个钟头,裘慧就下了床,在旁边的小花园散步,是王大夫让她这样做的,旨在调节心理和情绪,而后仍回到病房休息。晚饭是在教工食堂吃的小灶,尽管她不愿意,但去了之后,见剧组人员都在,她心中一热,竟不知说什么才好。

绛紫色帷幕徐徐拉开,演出准时开始,台下的市委领导和两千多名观众极少有人知道几个钟头之前有过的一场危机,随着剧情的推进,陈白露上场了,那白色旗袍下,颀长婀娜的体态,逶迤如云的秀发,顾盼生辉的明眸,优雅的言谈举止,何等的光彩夺目,把所有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大礼堂变得十分安静,几乎每一句台词都听得清清楚楚,只是到每一幕帷幕下垂时才爆发出雷鸣般的掌声,以至裘慧不得不出来谢幕。两个钟头的演出在浑然不觉中结束,演出取得了巨大成功,潘森林陪着市委书记郭磊、市长夏浩然等上台与演员合影。照片刚拍完,不料裘慧又软沓沓地瘫倒在地。

王大夫,王大夫!潘森林大声喊道。

没事,我只是有点累……

裘慧挣扎着,在别人的搀扶下又站了起来。这时,王竹轩匆匆走来,招呼两位同学将她搀下舞台。

潘森林向郭磊、夏浩然讲述了下午发生过的事。

坚强的意志,执着的事业心和荣誉感,这位女同学不简单,老潘,你们应当予以嘉奖,重点培养。郭书记叮嘱道。

可惜,她出身有问题。北方大学党委宣传部长黎欣不合时宜地插上一句。

啥问题?郭磊目光一挑。

她父亲是反革命,仍在劳改,黎欣说,高考时,她曾是全省文科女状元,就因为出身不好才分到我们学校的。当然,我们并未歧视她,而是跟其他同学一视同仁。

郭磊点了点头,对潘森林和校长方聪说,老潘、老方,你们这样做很好,重在政治表现嘛!我们党内仅高干中出身不好的就不在少数,就说我吧,祖父是清朝道台,父亲是鲁西南有名的大地主,可他们是他们,我是我,关键在我投身革命了嘛,啊,哈哈哈……散场时,孟斐随着人流走出大礼堂,在门口,忽然有人拉住他,一看,竟是罗志刚,他感到意外的惊喜,辅导员,你也来了?

其实,我天天都来,知道你在导演《日出》,未便惊动,罗志刚说,毕业后,我被分配到医学院,院领导让我搞团委工作,这次汇演也拉了我的差,跑跑腿吧!啊,没想到您就分在本市,是团委书记吧,这工作挺合适您,孟斐说,这次,你们医学院的《年青的一代》演得挺棒!《曰出》更棒!向你祝贺!罗志刚边走边说,孟斐,回想在校时,我曾有过对不住你的地方都是陈年旧账了,快别说!孟斐道,你一切都好吧?

好,罗志刚欣然说,刚才听我们院长说,裘慧是拼着命演陈白露啊!她演得很出色,哎,你们的故事现在怎样了?

这……孟斐觉得突然,支吾道,她另有所爱了。

谁?

田蒙。

田蒙?罗志刚想了想,说,这人有些不正派,裘慧怎么会选择他呢,也怪我,当初对你跟裘慧的接触太敏感……

与你无关,好了,我们不谈这些了。孟斐说着,把罗志刚送到医学院的卡车旁,两人这才握手道别。

全市首届大学文艺汇演总算顺利结束了,经过评比,北方大学的《日出》获得了第一名,裘慧和朱婕、孟斐受到了学校红榜表彰。一个月后,裘慧被吸收为共青团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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