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原重德当时是一位坚决攘夷的刚毅老公卿,在志士们中间名声赫赫。他的身份地位并不高,是宇田源氏庭田家(三百五十石)的分家,领俸米三十石供养三人,家传职业为御神乐,时任左卫门督,成为敕使可算是破格提拔。
而且,这位老公卿深领天皇心意,立足于水户精神,坚信一定要让一桥庆喜出马,促成幕政大改革,其汹汹气势可想而知。
6月10日,大原重德初次登城。
首先于白书院举行了与将军见面的仪式,双方相互施礼后,敕使站在上位,向十七岁的将军口传了圣旨。
今因外夷之事,圣上深恐愧对神宫及列祖列宗,心甚苦闷,无日不思驱逐外夷,鉴于公武统一或可成事,故令和宫下嫁,示统一于天下,幕府务必于十年之内攘除外夷。以安圣虑……
双方之间的对比实在令人不可思议。一方是刚毅善感的老公卿,仿佛集草莽志士的不平和热情于一身;另一方则是在温室中长大的贵公子,对世俗的劳苦一无所知,如今正双手置于腿前,安静地聆听诏书……
老公卿不时擦拭热泪,继续叙述,说虽有长州松平大膳大夫(毛利)在公武之间斡旋,但西国和中国的浪人们蜂拥而起,眼看天下大乱步步趋近,幸亏岛津三郎(久光)能够保持镇静。
天下之幸即德川家之幸,德川家幸,朝廷自然安心。故经圣虑,于众多举措之中,以重用人才为重中之重,故此诏之。
诏书宣读完毕,大原重德才将人事通知书交给将军。
当敕使宣读圣谕,将通知书交给将军时,将军身旁仅有板仓周防守和水野和泉守两位老中,其他老中皆已辞职。
此外,重新自溜间诘被提拔进入幕阁的会津的松平肥后守容保也陪伴在将军身旁。
将军接过通知书后,歪着脑袋开始静静地阅读。只是阅读,其脸上既无感动的神色,也无不平不满的神情。阅读完毕,将军天真无邪地将通知书卷起,交给了身旁的肥后守。
老公卿忍不住插嘴问道:
“请问,越前候……春岳殿下还没有进入幕阁吗?”
“是的,还不至于让他出仕……”
板仓周防守开口答道。大原卿顿时涨红了脸。
然而,大原卿压住怒气,以教训孙子的口吻说道:
“朝廷之所以这样说,并非仗势欺人,只因若不能令公武统一、国内团结,便无法攘除外夷,故遣重德告知实情……你们明白吧?”
“明白。”
“至于任命一桥卿担任后见职一事,朝廷认为,既然大树公(将军)已近成年,又刚刚罢免了田安大纳言,故应以一桥卿名为辅弼,实为后见职,入幕阁共商政事。另外,既然大老一职向来由德川家家臣担任,倘若身为御家门的越前身份不符,可冠以政事总裁之名。而实际上,他应该掌握大老的权力,掌控所有政事。”
说着说着,这位血气方刚的老公卿变得越来越激动。
“各位都明白吧!以上所言都是为了实现德川家的中兴,为此,圣上殚精竭虑,这才下令任命一桥和越前。纵有不便,亦应破格提拔重用,故幕府理应尽快同意。”
大原重德声音洪亮高亢,将军缓缓环视众人,只见板仓胜静突然向将军使了个眼色。
将军再次静静地将双手置于腿前。
“待我深思熟虑后再行决定,在此之前,请敕使……”
“什么!深思熟虑之后再行决定……此时此刻又不是不能决定。”
然而,年轻的将军并未接受对方的逻辑。他清澈的眼眸中浮现出笑意,再次静静地抬起头来,用浅吟低唱般的声音回答道:
“请容我仔细斟酌后再行决定。”
“唔。”
连大原卿都对将军的毫无反应感到无可奈何,当日只好回到了接待处。
恐怕敕使自己也已想到,幕府是不会当场便同意朝廷的要求的。
敕使离开后,江户城内外都笼罩在人心惶惶的紧张气氛中。
天皇直接干涉幕府的人事安排……镰仓时代自不用说,自室町时代和庆长以后都没有如此先例。
如今,朝廷却公然打破了这一规矩,而且提出要求的并非外人。
(这才是拯救幕府脱离困境的唯一选择……)
正因为坚信这一点,将军才请求和宫下嫁,而如今,天皇以将军正夫人父亲(其实是哥哥)的身份派遣敕使传达旨意,彻底打乱了幕府的计划。
幕府强迫朝廷准许和宫下嫁,自以为得计,实际却是算计失误,无异于自掘坟墓,以致身陷极其讽刺的无计可施的困境。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从一开始,制订并执行这一计划的老中安藤信正和久世广周与朝廷的岩仓具视在角色上就有着很大的不同。而且,安藤和久世都已辞任老中。如今,岩仓具视一定正在京都冷冷地看着自己新写下的好戏--“和宫下嫁”的第二幕缓缓拉开帷幕。
当时六十二岁的敕使大原重德也好,在他身后示威的岛津久光也好,显然都是岩仓具视选中的配角,他们与血性的萨、长志士们一样,都是为这个剧本增光添彩的合适人选。
然而,在实际的政治舞台上,无论剧本多么巧妙,也不是所有事都能依照剧本顺利地演下去。
(这可如何是好?)
送走敕使后,老中板仓周防守将十七岁的将军送入新婚妻子等待的大奥,便脚步沉重地退了出去。而此时他的府上,正有一位出人意料的来访者等候着他。
此人便是大奥的老女杉浦。
看到板仓胜静,杉浦说道:
“您费心了。”
眼看四下无人,杉浦便从怀中掏出一个小包裹。
“今日登城的敕使……其实是萨摩的岛津三郎在幕后操纵的傀儡。”
“什么?大原卿是傀儡……”
“是的,请看看这个。这是桥本宰相中将自京都写下的书简,是由如今身在大奥的和宫小姐的生母--桥本观行院夫人寄来的。”
板仓吓了一跳,连忙自包裹中取出书信。
此次派遣敕使之举皆因岛津家之请,若满足萨摩,圣上亦觉将军可怜……
原来如此。一开始就明确地指出圣上亦觉将军可怜,这样说自然是考虑到人在江户的和宫的立场,以示慰问。
对于真心希望公武合体的板仓周防守而言,现下的心情或是出乎意料,或是可恶至极,总之是无法形容的恐惧。
“也就是说,一切都是受萨摩威胁所致?”
“是的……请您继续往下看。”
杉浦再次向四下看了看,压低声音说道。
板仓周防守是一位稳健的人物,他当初曾向井伊直弼指出安政大狱的量刑过于严苛,一度被罢免老中之职。
正因如此,派遣大原敕使并非天皇本意,而是岛津家的请求,天皇亦感将军可怜……这句话深深地刺进他的内心。
萨摩拥重兵入京,镇压浪人暴举,一时耀武扬威,迫至帝帷,强行扰乱国论宗旨……
板仓慌忙放下书信,开口问道:
“杉浦……我可以抄写一份吗?”
“这个……”
“这很重要,请允许我抄写一份,希望你装作不知此事。”
“同样的信也寄给了和宫小姐……不,寄给了正夫人。”
这时,板仓已经取出文具,认真地将书信内容抄写在备忘录上。
杉浦转过头去,佯装不知。
这封信提到的大原敕使史无前例的干涉一事,对势单力微的老中们而言,是一个极其重要的情报。
(天皇一定不希望这样……)
明白了这一点,答案也便明了--既然幕府已将将军家茂进京的意向上奏朝廷,此刻便可拒绝领受诏书。
板仓秘密地将杉浦送回大奥,并于当夜向四面八方派遣人手。
翌日,即11日上午,预先筹备工作已妥当,接下来只请御三家、御三卿、松平春岳(越前)与松平肥后守容保(会津)二侯和所有老中登城,商议如何答复诏书。
当时,老中共有四人,除板仓周防守外,还有水野和泉守、松平备前守和胁坂中务大辅。
一桥家自然也收到了通知,此乃庆喜时隔五年后,第一次出现于幕府之中。
当时,庆喜的随从是黑川嘉兵卫和平冈圆四郎,圆四郎已经相信主公会领受诏书,当庆喜走出起居室时,他小声但明确地表达了自己的决心--
“我们都要和公子一同成为开国派。”
商议的地点在幕府中的黑书院。当庆喜于上午九点步入黑书院时,只见尾张前中纳言、大纳言、纪伊中纳言和松平春岳四人已经先行抵达,个个神情极度紧张。
老中们一定聚在诘间内,正商量如何展开商议。
片刻过后,庆喜的哥哥水户中纳言和此前一直担任将军后见职的田安大纳言走了进来。
“大家终于都聚齐了。”
田安大纳言颇为感慨地开口说道,但并没有人立刻作出回应。
御三家和御家门都因安政的井伊风波而变得伤痕累累,如今,虽然黑暗的浓雾已经暂时散去,却没有人会眉开眼笑……
走进黑书院,老中们首先向众人出示了大原敕使带来的“通知书”。
然而,针对这份通知书众说纷纭,时至今日仍未弄清其中的内容。
倘若出示的是《朝旨三事之策》,内容则应该为如下三条--
一、要求将军进京商议国策。
二、由萨摩、长州、土佐、仙台和佐贺的实力藩主组成五大老,参与国政策划。
三、任命庆喜担任将军后见职,春岳担任大老。
第一条将军进京之事,幕府已经抢先上奏朝廷,第二条五大老之事,似乎并非当日议题,所以,这份通知书应该是针对第三条的人事安排而重新撰写的。
“且不管将军进京之事,关于幕府是否能够如约在十年内攘夷,我们应该将慎重商议的结果上奏朝廷。”
“没错。”
“既然如此,如何答复就要看春岳殿下和一桥卿是否同意担任政事总裁和后见职了。春岳殿下……您意下如何?”
尾张中纳言以闲聊的口吻问道。听毕,当时三十五岁的松平春岳立刻血涌双颊,斩钉截铁地答道:
“只要各位都同意,我亦不惧面对艰难时局。”
“一桥卿呢?”
这次发问的是田安大纳言。一种不可思议的紧张气息顿时弥漫在众人之间。所有老中都持反对意见,这正是当日问题所在。
庆喜当时正望向庭院。
他静静地收回目光,望向在座众人,微微歪着脑袋说道:
“我拒绝。”
他的言谈之间毫无做作之态。
“啥?”
胁坂安宅反问道。
“我没有信心,所以拒绝。”
“真没想到!面对如此艰难时局,谁又敢说自己有信心呢?”
就在板仓胜静松了口气的同时,春岳探出身子说道。
庆喜并不马虎,他注意到了二人明显不同的反应。
“这并非天皇本意,根本就是萨摩的岛津三郎在操纵敕使……既然知道真相,就应充分陈述将军的意见,延期答复。”
庆喜毫不犹豫地答道,然后迅速转移话题。
“有时,表现出将军与正夫人关系和睦要比在这里左思右想来得容易。”
“啥?”
水野和泉守又极为震惊地反问道。
老中们最担心的是庆喜说出“我同意”……
“倘若将军与正夫人不能和睦相处,公武合体就会沦为笑柄。凡事都要先顾及眼前,当前,最重要的是先确保关系和睦……这是战胜艰难时局的开端。”
庆喜干脆利落地转移了话题,令现场无比紧张的气氛暂时缓和下来。
(还没到固执地争论不休的阶段……)
众人已经知晓朝廷派遣敕使的真相,只需要适当地应付大原卿,观察对方的态度即可。
正因为时间绰绰有余,因此既可准确地把握萨摩的意向,也可研究善后的对策。
首先,将军直接进京,凭借所谓的女婿与丈人的关系,彼此相互表明真情,友好协商--制定这一方案的人便是长井雅乐。
将军进京之事已经上奏朝廷。
长州正与萨摩在京都的势力相互争斗,而此时为避免立即答复敕使,长州不会和萨摩一同勃然大怒。
总之,时代已不允许玩弄权谋术数,扩张自家势力,毫无实力之人虚张声势,仅凭镇压就可为所欲为的做法也已行不通了。
蜂拥而至的列强外交团巧妙地联合在一起,正在等待日本发生内乱。一旦发生内乱,他们就会依据各自实力,分割管辖日本列岛。
正因为已经深刻地了解到这一点,庆喜才会表现出如此态度,与这些因眼前之事而头脑发热的人相比,双方的想法在出发点上便不同。
越前的春岳似乎十分不满,当日,商议最终还是以这些久未碰面之人的闲谈而告终。不,应该说,在商议结束时,庆喜卓越的政治家天分已经显露出了冰山一角……
得知庆喜本人并无出头露面的意愿,老中们松了一口气。
到了下午,众人一同前去拜谒了将军家茂,然后各自离开。
正因如此,在两天后的13日,当敕使大原重德咳嗽着出现在幕府,再次催促幕府对诏书作出答复时,老中们出门相迎表现得出奇的镇静。
“越前侯或许会同意,一桥卿却明确地拒绝了。他说没有信心,即使勉强令没有信心的人出面也无济于事……因此,将军表示要亲自进京,阐明详情。”
这实在是条理分明的拒绝。
刚直的大原卿顿时脸色一变,无话可说。
“也就是说,将军打算无视诏书?”
“不可胡说!将军是打算亲自进京上奏……”
庆喜的“拒绝”立足于简单明了的计划,将敕使的个人意见和感情一口拒绝。
“因此,请敕使好好休息后便返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