圆四郎和市之进离开庆喜的起居室后回到诘间,彼此相顾无言。
天已破晓,须贺端着两个大碗走了进来,碗里盛着热气腾腾的炖肉面。市之进一见之下便皱起了眉头。
“是炖猪肉面?”
“是的,因昨晚下雨,格外寒冷。”
“这是公子的命令吗?”
须贺并未回答,而是笑着离开了。
“固执公子的本领真令人叹服啊!”
“敕使也好,敕命也好,只要想拒绝就有拒绝的办法。竟然提到剖腹……我们要小心啊!”
“若不开国,就无法救国……公子让我们吃猪肉,似乎打算借此软化我们。”
“我们若不吃,他必定会非常生气,还是边吃边谈吧。”
圆四郎的肚子“咕噜”叫了一声,市之进也咂着嘴端起大碗。
面条极烫,二人一边吹凉,一边送入口中。味道自然很好,二人此前之所以没吃就讨厌猪肉,觉得难以忍受,完全是他们的洁癖感在作祟。
“当真不开国就无法拯救当前国难吗?”
市之进吃掉了三分之二的面条,终于忍不住开口问道。
“嗯,这和方才所说的问题不一样啊!”
“有何不同?”
“一桥卿若是变节成了开国派……朝廷和志士们会让公子继续活着吗?”
“那件事自然要保密。”
“可如此一来,我们的做法也会变得不同,一定会有人觉得古怪。”
二人再次陷入沉默。他们吃完面条,连汤都喝了个干净,放下大碗,只听见走廊里响起安静而迅速的脚步声。
“二位,我可以进来吗?”
“哦,是猪饲君啊,进来吧。”
猪饲胜三郎草草地向走廊两端张望了一下,便倒退着走进房中。
“越前家传来秘密消息,说京都出大事了,特让我转告平冈君。”
“什么!京都出大事了?”
“是的。预定与敕使大原卿一同进京的岛津久光得知家臣中的过激派于伏见的寺田屋秘密聚会,便发动袭击,杀死藩士八人,勒令三十余人在伏见藩邸内幽闭,另外三十人则在锦小路的藩邸幽闭。”
这便是世人所说的寺田屋骚乱。江户自然无法正确理解发生骚乱的原因。
“什么?岛津先生?杀了藩士!”
“因此,越前认为敕使前往江户的日期很可能会延后……稍后会有详细报告。”
“这一消息是自越前何人口中传出来的?”
“一色直温先生。”
“嗯,那就应该不是谣传。话虽如此,竟然会杀死八人、勒令六十余人幽闭!”
事态已经深深陷入越来越狂暴的旋涡之中。
伏见的寺田屋骚乱发生之前,以萨摩藩士有马新七、久留米的真木和泉等人为中心的七十余名诸藩志士,计划袭击关白九条尚忠、所司代酒井忠义等邸宅,将这些人一举暗杀,占领京都,以此作为“讨幕实践”的导火索。然而,由于他们一直信任的岛津久光发动攻击,在一触即发的关键时刻,暴动便胎死腹中。
当时,岛津久光率领亲信大久保一藏(后来的利通)、小松带刀等约千名士兵进京,可谓是“公武合体”运动的核心力量。
久光通过近卫忠房、中山忠能和三条实爱等人向朝廷提出的建议要旨可以归纳为以下三点--
一、撤消安政大狱中获罪的青莲院宫(中川宫)、近卫忠熙、鹰司政通和辅熙的反省处分。
二、撤消一桥庆喜、德川庆胜(尾张)和松平春岳的反省处分,任命庆喜担任将军后见职,春岳担任大老。
三、取缔传播流言蜚语的志士浪人们轻蔑法度且毫无责任的政治活动……
天皇准许和宫下嫁,一心希望实现“公武合体”--即国论统一,他看到这份建言应该是高兴的。但同时,久光却不得不斩杀自己家臣中的“倒幕派”并镇压志士,真是讽刺啊!
然而,在幕府看来,岛津久光对暴徒的镇压是对京都防卫能力的怀疑,造成了极不体面的后果。
“这可不得了了……”
连平冈圆四郎都敏锐地看出了问题的核心所在。
“这岂非暗示京都要被萨摩占领了?”
“是吗?”
市之进张口问道。
“所司代和町奉行的职责何在?他们不仅未能探知如此不逞企图,还要靠萨摩来镇压……这岂非向天下证实,幕府根本就是废物?”
“如此说来,确实如此。”
“我们也得重新考虑才行。”
“重新考虑什么?”
圆四郎并未回答,而是匆匆起身,来到走廊。春日夜里的细雨淅淅沥沥地淋湿大地,屋外一片烟雨迷蒙。
他望着眼前的庭院,最先浮现在心头的并非在寺田屋被杀的萨摩藩士,而是分别被监禁在萨藩伏见藩邸和锦小路藩邸的六十余名诸国志士的激愤和今后的命运。
他们一定会认为自己“被久光出卖了”,并因此诅咒不已。
(原来如此,公子说得没错,每发生一件事,就只会加剧国内憎恨与分裂的斗争……)
想到这里,圆四郎顿时觉得胸口发闷。
市之进坐在房间里,双臂抱膀,仰头凝视着天花板,恐怕也产生了同样的念头。
正在这时,须贺悄悄走入屋内,开始收拾大碗。
须贺将大碗叠放在一起,正打算悄无声息地走出房间,原市之进突然无可奈何地叫住了须贺。
“对了,须贺,或许你反而会明白。”
须贺惊吓似的停下脚步。
“明白什么?”
“公子为何如此固执?竟然连敕命都不会接受。”
须贺略微踌躇了一下。她似乎想说什么,最终却只是轻轻地摇了摇头。
“须贺只是一名女子,怎会明白?”
“但你是被选中的水户女子,而且,常言道旁观者清。”
“是啊,早就应该听听须贺的意见。”
圆四郎也连忙自走廊回到房间。
“我们的越分举动令公子生气了吗?”
须贺再次不可思议地望向二人。作为庆喜接触的第一个女人,她已经克制住自己的恋情,决心一生奉公。一旦心意已决,其气魄丝毫不逊于男儿。
须贺将大碗置于自己腿前,静静地微笑着说道:
“我认为公子心意已决。”
“无论发生何事都不会出马?”
须贺缓缓摇了摇头。
“那么……那么,你认为他是如何决定的?”
“他打算同意……”
“什么!难道方才的固执是在演戏?”
须贺又笑着摇了摇头。
“派遣余四麿少爷进京便是一个证据,接下来就要看平冈君和原君的觉悟了。”
“什么?要看我们的觉悟……”
“是的。公子知道你们与萨摩侯和大原卿互有联络……”
须贺突然端起放下的大碗,继续说道:
“公子或许以为,倘若你们只能做到这样,纵然举动越分,也终是没有觉悟……须贺多言了,二位请慢坐。”
须贺离开后,圆四郎和市之进双双低声嘀咕起来,似乎在说给彼此听一般。二人一定已有所醒悟。
“原来如此,果然……”
“果然……”
二人双双点了点头,市之进再次嘀咕道:
“可是,如此一来,纵有多条命也不够啊!”
圆四郎立刻反问道:
“如此说来,从今天开始,原君也要变节成为开国派?”
“胡说!并非变节,而是……”
说着,市之进厌恶地咂了咂嘴。
“必须变成俗话说的骑墙派。”
“骑墙派?”
“没错。若已具备如此觉悟,纵是敕命也不能接受。”
“也就是说,一桥要变成二桥?”
“不愧是猪一公子啊!”
说完,二人互望了一眼,又双双陷入沉默。
对平冈圆四郎和原市之进而言,这种想法令二人觉得出奇的肮脏。
武士必须过着以信义为上的清廉生活。倘若二人起初便赞同开国倒也罢了,但于一桥家做事的圆四郎出身旗本,坚信尊皇攘夷乃正义之举。至于年轻的原市之进,则出身于被全国各藩志士奉为尊皇攘夷圣地的水户藩。
而庆喜故意要求二人做出成为双面间谍的觉悟,采取模棱两可的态度,见到开国派就装作开国派,见到尊皇攘夷派就装作尊皇攘夷派。
“公子似乎认为……无论本意如何,都必须成为骑墙派,否则无法令国家团结。”
经过漫长的沉默后,圆四郎开口说道。
“好!”
市之进眼中射出凌厉的光芒,拍着大腿说道。
“我决定了!为了贯彻尊皇攘夷,我就变成彻底的骑墙派好了。不,只要公子能明白我的心意,即便为此献身亦在所不惜。”
然而,圆四郎并未立刻表示赞同。
“这是一种强迫,与被迫剖腹并无不同。”
“你的意思是说,因此就不能做出觉悟?”
圆四郎皱着眉头,单膝跪地,开口说道:
“你若这样说,那就将我杀了吧,这不正是水户的激情?”
“如此说来,你也会与我一同做出如此觉悟?”
圆四郎笑着点了点头。
“被你杀死可不是什么高兴的事,不过,我们今后会遭到很猛烈的攻击哦!”
“当然,我已做好心理准备了!”
“会形成五股大的势力。”
圆四郎毕竟比市之进年长。
在伏见的寺田屋事件中,岛津久光杀死了八名萨摩藩士,将六十余名尊皇攘夷派的志士视作暴徒统统抓了起来,恐怕这一事件不会就此了结。
“岛津三郎的行为简直比井伊直弼的安政大狱还要粗暴。”
“原来如此,这样做无疑会给将来带去巨大的影响。”
“没错。最重要的是,萨摩藩和长州藩之间的势力之争将因此变得更加激烈。长州一定会骤然改变藩论,与被视作暴徒的尊皇攘夷志士们站在同一战线。”
“嗯,如此一来,就形成了两股势力。”
“此外还有彻底的开国派与彻底的攘夷派……也就是幕府和朝廷,以及二者的合体派,再加上萨摩派和长州派,必然会形成五股势力的大混战……”
说到这里,圆四郎语气一变,似乎在再次劝说自己一般。
“岂止要变成骑墙派,倘若没有大智慧来压制这五股势力的混战,根本无力改变日本当前的局面。”
“所以才一定要公子出马……”
“我明白了!我们也主动跳进这个泥潭吧。圆四郎也觉悟了,圆四郎也觉悟了!”
对人类而言,“觉悟”是内心里一个不可思议的阀门。
平冈圆四郎和原市之进起初认为自己无异于被逼剖腹,可是--
(无论善恶都与此人一起……)
觉悟到这一点后,二人开始重新仰望庆喜,只觉庆喜的言行如一缕清爽的晨风,静静地吹散了他们心中堆积已久的黑暗,唤来了黎明。
最重要的是,庆喜身上毫无世俗之欲和野心等丑恶的行为。虽然他没有出头露面的想法,但毕竟是水户齐昭与有栖川亲王家吉子所生,并且以征夷大将军亲人的身份继承了一桥家,是今后会被拥立为将军的人物。
在这个世界上,他最初接触到的丑恶行为恐怕就是将军继嗣之争了。
而且,他很清楚,纵然在那场争斗中获胜,也不会为自己的生活带来任何幸福。
两名亲信越是拼命吵闹,庆喜就愈发觉得这是极端愚蠢的争斗。
因为井伊直弼的命令,庆喜宝贵的五年青春时光于无法随意外出的蛰居生活中流逝,但他对井伊并无丝毫怨恨。
如今萦绕在庆喜心头的只有世人对他的期待,而且他早已看穿了这种期待的本质所在。
庆喜没有做过任何事情,所以不会有可供世人进行评论的资料和业绩。但土佐的山内容堂曾经说过--“一桥卿若不出面,德川社稷不保”。出于这一高度的评价,连受到水户学影响的尊皇攘夷志士们都开始怀揣期待英雄出世的梦想,而这一期待甚至成为一种近乎于信仰的热情。
由于他未能当上将军,这种热情燃烧得更加猛烈。
“他一定会出面打败幕府官吏,坚决执行攘夷盛举,驱逐夷人,维护神州清净。”
“没错!他是日本的救星。”
而且,这把火甚至烧到了朝廷,因此,朝廷此次才派遣敕使前往江户。
当然,庆喜既没有暗中策划过任何阴谋,也没说过要挺身而出。
认为应该挺身而出、回应世人期待并积极行动的人是圆四郎和市之进,所以应该反省的是他们二人……
就在二人重新仰望庆喜时,京都正在紧锣密鼓地为岛津久光随敕使一同前往江户做准备。
久光是一个小型的野心家。世人评论,其器量不逊于乃兄齐彬,如今正是意气风发之际。
5月2日,他以寺田屋事件主谋者的罪名,在前往萨摩的船上将中山大纳言家的诸大夫田中河内介父子秘密杀害。
5月12日,他接到随同敕使大原重德东下的诏书。5月22日,二人离开京都前往江户。
对带领岛津久光前来的敕使大原重德的要求,幕府实在是再清楚不过了。
于是,幕府故意与敕使抵达江户的日子错开,命身在京都的所司代酒井若狭守忠义携老中联名签署文书,将将军家茂近期将亲自进京拜谒的意向上奏朝廷。
幕府此举意在先行表明,幕府不能够接受敕使的要求,纵然双方发生不愉快的冲突,身为朝廷女婿的将军家茂也打算直接进京协商,所以希望朝廷不要误解。
因此,敕使抵达江户之前,双方之间火花四溅的心理战就已经展开了。
6月7日,敕使大原重德抵达江户,住进了位于辰之口的“接待处”--传奏府邸。
当日,同行的岛津久光也故意拉着炮车示威,随后住进了位于高轮的萨摩藩邸。
两天后的6月9日,京都的所司代已将老中文书呈交朝廷,双方的激烈冲突已是不可避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