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孝天皇的兄长的故事在宫中乃是一个绝对的秘密。那位亲王以中山为姓,仅带着当初藤原的镰足与天智天皇一起讨伐苏我氏时的八束剑,藏身于市井之中。天皇的堂妹中山庆子作为中山大纳言之女被抚养长大,并成为典侍入宫侍奉,生下了佑宫。这两件事都是只有一些老人才知晓的秘事。
而那位亲王如今依然健在,仍旧藏身于市井之中。
“可是,这些话,余四麿究竟是从哪里听来的?”
大吃一惊的贞芳院向余四麿问道,余四麿则昂首挺胸地答道:
“是父亲……母亲大人!父亲不希望余四麿成为大名。”
“哦?你详细说说。”
“父亲曾经说过,安政大狱中死于国事的日本志士都是水户学的门下子弟,倘若我的儿子中无人为国事献出生命,实在无颜面对死者。”
“因此,你才说不愿成为大名,而宁愿做一名赴死的志士?”
“没错!”
余四麿用少年特有的天真无邪而又争强好胜的声音回答道。
“余四麿要成为一桥家的家臣,然后前往京都。圣上在京都建有一所名为学习院的学校,据说那里汇聚了很多学习水户学的志士和学者。”
“如此一来,先帝兄长的故事也……”
“是的。我在京都成为他的家臣也好,然后就可以像天狗一样神出鬼没地行动了。”
贞芳院既不便呵斥,又不能听任余四麿随便说出这些话,不禁紧皱眉头。
“余四麿啊,听说一桥卿的反省处分不久也会撤消。撤消反省处分后,我会好好拜托他的,在此之前,你不能出去。”
“是,母亲大人要替我出面吗?”
“是啊,但关于先帝兄长的故事,你一定是听父亲讲错了,万万不可随随便便地说出去。京都之事我是很清楚的。”
“那学习院里有志士和学者……这一事情也?”
“那或许是真的,但圣上身边之事是不可以随便讲的,殊不知哪句话说错就会惹怒别人。”
“是,父亲也叫我不要对别人说。”
余四麿竟然老老实实地点了点头。可是,他接下来提出的问题却令贞芳院震惊不已。
“母亲大人,您知道下嫁的和宫内亲王其实是替身吗?”
“什么!和宫小姐是替身……你是听谁说的?”
贞芳院的惊愕表现令余四麿感到十分满意。
“据说是幕府中的某位僧人透露出来的,这次婚事根本就是尔虞我诈。在关东的强迫下,京都不得不表示同意,但下嫁之人却并非和宫。”
这一次,贞芳院立刻沉下脸来,大加训斥。如今,若此谣言四处传播,纵然未必属实,疑神疑鬼的藩士和浪人志士之间也必定会引发巨大的骚乱。
“不要再谈论朝廷之事!”
余四麿吓了一跳,望向贞芳院。老实说,与亡父相比,他更害怕这位身为正夫人的“母亲”。
“那才是无中生有的谣传呢,关东有人见过和宫小姐的相貌,那人曾专程来到京都劝说和宫小姐,怎么可能会用替身呢!”
“见过和宫小姐的人?”
“没错。此人名叫胜光院,是和宫小姐生母的叔祖母,从上上代将军时起便在江户大奥侍奉,人称姊小路。此人熟知和宫小姐的相貌,替身是无法蒙混过关的。而且,余四麿啊……”
“在。”
“江户和京都都有人意欲散布如此谣言来扰乱世间,倘若连这种伎俩都看不穿,可无法发挥天狗的作用哦。”
听到这句话,余四麿不禁显得有些泄气。
(不要勉强,连我也分不清何为真实、何为虚幻呢……)
即便如此,像此次和宫下嫁这样极其复杂的政略婚事也是十分罕见的。
虽然,当时的贵族及众大名的婚事多多少少都会带有一些政略色彩,但如此无视当事人意愿的强制性婚事实属罕见。
据说已经决定嫁入有栖川亲王家的和宫曾哭泣着表示拒绝。最重要的是,夷人已经昂首阔步地走在江户的大街上,这令和宫感到害怕,所以浑身颤抖地向天皇表明自己拒绝的态度。
对当今天皇而言,和宫是从小到大从未见过父亲的妹妹。天皇也察觉出这是一种政略,以致曾说出“和宫不同意,不如让寿满宫入嫁如何”这样的话,可见他本不赞成此事。
寿满宫是岩仓具视之妹堀河纪子(右卫门的内侍)所生,当时还只是年仅两岁的婴儿。
总之,幕府打算求得内亲王下嫁,给尊皇攘夷之人留下“公武合体”的印象,借此封堵聒噪的反对论。因此,一定要年龄合适的和宫才行。
“那么,就由我们负责说服和宫吧。”
于是,幕府便派和宫的叔祖母胜光院进京,前去拜访一起居住在桥本实丽中将府中的和宫以及其生母观行院。
叔祖母先说服了自己的侄女--和宫的生母观行院,然后与观行院及桥本卿一起责备和宫。
即便如此,和宫也只是不停地哭泣,似乎并未同意入嫁关东。
然而,在此期间,朝廷里出现了一位不可思议的足智多谋之人。
此人的谋略比幕府还要高明。简单来说,就是通过和宫下嫁来推翻幕府,再由朝廷收回政权。而这位足智多谋的提议人便是岩仓具视。
岩仓上奏表示,倘若天皇当真决意攘夷,就应该准许这门婚事。其时,岩仓具视的亲妹妹纪子已作为右卫门内侍侍奉天皇左右,对此,其本人也开始暗中进行活动。
岩仓提交意见书的目的在于--以准许和宫下嫁为条件,与幕府达成约定,要求幕府在期限之前进行攘夷。
幕府没有得到敕许就与诸外国签订了屈辱的条约,如今境况窘迫。无论如何,幕府都必须以“公武合体”的名义亲近朝廷并得到准许。朝廷因同情幕府的为难立场而准许和宫下嫁,但幕府是否能够保证,在数年之后令上下团结一心,整顿兵力军备,纵然开战也要废除屈辱的条约呢?
岩仓具视认为,倘若幕府能够履行约定,为了天下万民,朝廷应该准许和宫下嫁。
这份意见书背后隐藏着岩仓具视的推测。“幕府能够做到攘夷?”--他已经看出幕府没有坚决执行攘夷的实力。因此,将和宫送入江户城的大奥后,就可以接连不断地诘问--“我们的约定怎样了?何时开始攘夷?”“幕府又打算违诏吗?”然后将此事告知全国激愤不已的勤皇志士和原本就与幕府存在隔阂的外样雄藩,再由此展开倒幕运动。上述便为岩仓具视的计谋。
天皇对此并不知情。后来,和宫终于屈服,但提出如下条件:
一、在后年先帝第十七次忌辰扫墓后再行离京。
二、每年先帝忌辰,都要进京问候圣上(天皇),顺便扫墓。
三、本人初至江户之时,一切均遵照朝廷方式进行。
四、在适应新住处之前,要借用一名女中。并且,身边要有三名随从。倘若一人难以胜任,可以轮流陪同。
五、有事之时,指定桥本宰相中将前来江户。
六、有事之时,指定上臈年寄作为使者进京。
希望上述每一条都能得到准许。
听到这些,连贞芳院也不禁潸然泪下。
在这周围人所布下的极其可怕的政略大网中,从其愿望可知,这名年幼可怜的少女是何其不安啊……
和宫出生时,先帝便已亡故。她打算在素未谋面的父皇的第十七次忌辰后再行出嫁,而且希望今后能时而回京扫墓。此外,生活方式也要按照京都习惯……诸条件所呈现出的不是十五岁少女那可怜的心情,又是什么。然而,纵是这些微不足道的愿望,也仅有一半被幕府接受。幕府是无法等到后年的。在当前形势下,必须借和宫下嫁之名,尽快执行大赦,为井伊大老的严惩主义收拾残局,以稳定事态。
倘若涕泪涟涟的和宫不能在先帝第十七次忌辰之前东下,对一桥卿等人的赦免就会推迟,这是何等残酷的政治讽刺啊!
而且,下嫁和赦免之后,双方就会迎来阴谋与政略的激烈碰撞。想到这里,贞芳院也不禁泪湿双眸。
烈公的遗孀贞芳院按照预定计划,从小石川的水户藩邸迁至松户隐居。
烈公的遗稿堆积如山,贞芳院每日不停誊写、装订,其优美的笔迹令后人大为赞叹,被称做有栖川流。
贞芳院通过遗稿重新审视自己的丈夫,并且从中发现,世人实在是大大地误解了烈公。
烈公绝非冥顽不化的攘夷论者。黑船于嘉永年间首次来到浦贺之前,他便已预料到今日之国难,这才开始全面研究英国。他认为,无论如何日本是不会持续锁国的。
烈公真正害怕的是,日本会被列强分瓜,最终沦为殖民地。
因此,他计划亲自乘船远赴海外,亲眼观察世界。正是这种忧国热忱使得他强迫幕府改革,继而遭到厌恶。
烈公认为,必须消除谱代与外样大名之间的隔阂,只要是人才,纵是外样大名也要多方录用,并令其参与政治策划。如此强硬的主张才是加深幕府误解烈公的最大原因。
当时又恰好牵涉到一桥庆喜和纪州庆福二人的将军继嗣问题,于是,烈公便身陷俗论的圈套之中--
“水户老公联合萨、长、土等外样雄藩,打算让自己的儿子成为将军,夺取宗家……”
烈公暴躁而又决不妥协的性格令误解再次加深。
(可怜的人……)
究竟有谁能够消除这种误解?
就在贞芳院怀着这种感慨执笔誊写时,围绕和宫下嫁问题,又有一个巨大的悲剧齿轮毫不留情地碾压过来。
针对和宫“在后年先帝第十七次忌辰后出嫁”这一小小的愿望,幕府竟以“明年乃是将军凶年,因此,请一定在今年东下”这种不可思议的强横态度明确拒绝。若说明年是凶年,后年无碍倒也可以理解。而一定要选在今年,这分明就是赤裸裸的威吓。
面对如此请求,朝廷的聪明人岩仓具视只是面带微笑,略作反驳:
“我们明白,为了就今年的婚礼作详细商议,希望将军及所有老中能够速速进京。”
举办婚礼的地点是京都的二条城……内亲王下嫁时,需由男方进京,于天子脚下举办婚礼,再将女方领回本国,此乃先例。
此举大出幕府意料。
如此一来,事态已经成为双方智慧的较量。
其时,幕阁成员们从未想过要侍奉将军左右集体离开江户。
幕府对杀死井伊直弼的水户浪人的处分尚未结束,忙于接待美国、英国的公使们的同时,俄国也要求同日本签订条约,境况可谓极度窘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