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皇乃是一国之君,是一种庄严的存在。然而,领受天皇之意而直接统治万民的政府却已然不复存在。
“实在叫人为难!诸大名接到诏书却毫不听令,如此只会令政治停滞不前!”
10月中旬,当时人在京都的诸侯都很担忧这种无政府状态,纷纷提出应由庆喜接任征夷大将军一职。等到众人晋谒天皇并奏请之时,已是10月28日,冬韵渐浓。
这次,他们想必仍想利用诏书,不容辩驳地迫使庆喜就任将军。为了达到这一目的,甚至有人认为可以准许毛利敬亲的请愿,恢复官位,并同意三条实美及其下公卿返京。阿波的蜂须贺齐裕的世子茂韶便是其中一人。但如此一来,若不将一直积极负责守卫工作的松平容保罢免的话,事情便无法成功。
宽赦抗拒敕命的长州,将最值得信赖的会津从天皇膝下赶走……若是这样做,朝廷的理想和颜面可谓荡然无存。
天皇的忧虑日益加重。因为随着越来越多的事情水落石出,天皇发现,一切都是隐藏在自己身后之人所玩弄的阴谋诡计。不知自何时起,岩仓具视开始隐藏在长州背后,加以操纵。天皇明白了庆喜辞退将军一职的理由,也明白了逐渐一分为二、不知何去何从的近侍们心中的动摇。在万分苦恼之下,天皇终于在11月27日深夜,将议奏野宫定功和传奏坊城俊克召至常御殿。
“如此下去,国事停滞,朕以为只能宣布庆喜接任将军一职,你们以为如何?”
天皇显得极其疲累,似乎连平素喜好的贡酒都没有喝。
“朕并非不明白庆喜为何辞退将军一职,但除他以外,并无他人主动承担责任,着实无可奈何。”
既然天皇这样说,二人也都无话可说。他们也知道这是王政复古的绝好机会,但公家之中并无人能以快刀斩乱麻之势冲破当前错综复杂的时局。既然无人有此能力,便只好沿着公武合体的路线,寻找下一个机会。
“圣上若是决心如此,臣等亦无异议。”
“仔细想来,无人比庆喜更能胜任将军一职。若由庆喜接任,的确可以对列强产生适度威慑。就这样吧……”
于是,12月3日,反对庆喜接任将军一职的正亲町三条实爱及其下公卿的府邸周围皆被安排了护卫和监视之人。就这样,朝廷警戒着反对者的一举一动,到了12月5日,终于宣布任命庆喜为征夷大将军。
反对圣上的公武合体,导致长州拒绝接受休战诏书的群卿列参事件的主谋便是岩仓具视--当庆喜被再次任命为征夷大将军时,这一事实已经清晰地暴露了出来。
一个人是为了纯粹的理想而行动,还是出于觊觎政权宝座而策动,这之间存在着天壤之别。对于曾经身为侍从的岩仓具视来说,公武合体是他的最高理想。岩仓曾向圣上高呼:“为了日本国!”认为应将和宫内亲王下嫁给家茂,并提交了言辞激烈的建议书。因此,他招致讨幕论的主谋--长州的激愤,险些遭到中山忠光等人的暗杀。
而如今,岩仓却令长州拒绝诏书,拦在公武势力面前,成了群卿列参的主谋。倘若忽视这一事实,便没有资格谈论何为勤皇精神。
他果然还是一个马基雅弗利主义的怪物。他所信奉的力量并非与太阳之光同在,而是只为应对不断发生的变化,以打倒其他势力为目标的力量。在这力量背后,集结了萨摩的大久保一藏,以及一藏身后的英国公使及其翻译官埃内斯特·萨托等人的智慧。
从外国的角度来看,日本的政治体制实在难以一口吞下,因为它在外交上的主权所在极不明确。说是幕府又不是,说是朝廷也不一定。二者围绕着含糊不清的政治权力,一边对立,一边不断重复着对立、融合的过程。
然而,就在家茂去世的那一刻,他们对如此不可思议且错综复杂的实体有了各自的理解。
也就是说,在当时的日本,他们所瞄准的“革命”正处于进行式之中。一方的首领是萨摩,另一方便是幕府。与此同时,英国的有力竞争对手--法国与幕府联系密切,英国自然就站在了不得不与萨摩接触并谋划计策的立场之上。
当孝明帝驾崩之际,埃内斯特·萨托曾向大久保一藏明确建议:“如今正是讨幕的绝好机会……”他们的期待可想而知。
在如此窒息的气氛之中,天皇终于宣布任命庆喜为将军。
其时,从日本国内的角度来看,幕府的各种军备设施也有了飞速发展。在江户和大坂,由法国雇佣兵组成的陆军西洋式步兵兵团队伍已经超过十三支,炮兵也拥有了百门以上的大炮;横须贺建起了大型造船厂,而胜海舟麾下的海军也已经能够独当一面。
因此,天皇极力让一直奋勉国事的德川庆喜成为将军,再次整顿政治机构,也是顺理成章之事。
关于已经放弃幕府政治的庆喜不得不接任将军职位一事,天皇恐怕比庆喜更为了解。正因如此,他此前才会数次催促大藩诸侯进京。
天皇最初便考虑建立以朝廷为中心、以全国性的万机公论为目标的新体制,倘若当时诸侯能够遵从诏书,听命进京,他的这一想法或许便已实现。然而,这一构想却遭到倒幕论的阻拦,诱发了各藩的利己算计,以至于水户流的大义--纯真的“帝王一言九鼎”的国体归一主义被打入了冷宫。
因此,或许对天皇和庆喜双方而言,宣布任命庆喜接任将军之举都是迫不得已的欠妥之策。然而,就在庆喜于12月5日就任将军一职后不久,便发生了一件日本史上无法抹消的痛心之事。
这便是天皇的驾崩。
而且,这一惨事就发生在宣布任命庆喜接任将军的二十天后,即12月25日。举国上下自然都感到十分惊愕,由于此事关系到其后日本所谓的不敬之罪的禁忌,“二战”前的史学家对此皆闭口不提。
天皇驾崩时年仅三十六岁。对于真正的勤皇家自不必说,不管是幕府也好,诸大藩也好,受到的冲击都无异于是五雷轰顶。
以前的日本人大多认为这是“庆喜的霉运”,因为这些人中的大部分都仅仅将庆喜视作一个玩弄权谋术数的政治家。因此,众多史书均如此记载,认为在8月20日至12月4日这段时间内,将军一职空缺,庆喜故意以极其模棱两可的态度巧妙地操控天皇,意图拖延就任将军的时间。
显而易见,这种描述故意无视了日本国体这一特殊存在,犯下了欧美史学家的通病。这只不过是一种妄自曲解的保身之举罢了。
孝明帝一边支持幕府,一边希望能与幕府一同革新政治,此乃天下皆知的事实。因此,若从尊皇第一的立场来看,没有任何人能够否定“佐幕才是勤皇”这一确凿不移的事实。
只要没有忘记这一事实,那么对历史的评价就必须改变--当时天皇最信任的会津的松平容保等人才是最忠诚的大名,而谋划将这些人流放的萨、长两藩才是真正情理难容的不信之徒。
然而,没有一个人认识到这一点。这其中体现出了维新的扭曲,以及被称作藩阀政府的萌芽。
很多人仅仅将庆喜理解为一个世间常见的政治家(马基雅弗利主义),在他们看来,孝明帝的驾崩必然是一举粉碎庆喜计划的一件大事。同时,对于那些妄自揣度天皇心意,策动打倒幕府,意欲将政权握在自己手中的人而言,这正是一个绝好的机会。
尊皇和勤皇深深地陷入了依旧飘摇不定的混沌时期。在这种混沌的气氛之中,最初对天皇驾崩抱有某种疑虑的似乎便是京都的市民们。
天皇驾崩前夜开始,他们便已经在谈论一些令人感到不安的话题。
12月24日是北野天满宫的祭日,要祭拜的神俗称“终天神”,很多人都会顶着凛冽的寒风,在夜间出门参拜。
“啊,天上到处都是流星。”
“简直就像萤火虫在飞舞,这可不是寻常现象。”
“一定有事发生!皇宫内一定会发生某种不幸……”
虽然庶民们毫无理论根据,但隐藏在其体内的某种触角却可令他们全身心地感知天皇的本质。
自弘化三年(1846年)2月13日登基以来,孝明帝共在位二十一年,这位身为太阳子孙的天皇一直面对着自嘉永以来的水深火热般的内忧外患,真正做到了为民祈福,庶民们对此皆有切身体会。
此身朝夕思民安,
心之所挂异舰乱。
纵得躯沉浊水中,
四方民草澄澄然。
庶民之所以感觉到时刻与民草同在的天皇身上有事发生,也可能是因为他们已经得知,天皇在12月的12、13日身患微恙(似乎是风寒)。但即便如此,庶民仅凭普通的直觉还是无法敏锐地感知到政治的扭曲。
其时,人们将前夜的流星和皇宫的不幸联系在一起,交谈之中不仅流露出许多不安的传言。至于传言的内容,英国翻译官埃内斯特·萨托在手记之中亦有所记载。当然,这已是天皇驾崩的消息对外公布之后的事情了。
在大坂,我从几名日本人口中得知了刚刚公布的天皇死讯,据说病症是天花,但我后来又从一个熟知宫廷内情的日本人口中得知,天皇实际上是被毒死的。无论在任何条件下,天皇都坚决反对开国,但事到如今,幕府的灭亡只是时间问题,很明显,宫廷就不得不与西洋诸国保持良好关系,因此才会除掉天皇……
萨托的手记完全体现出了典型的英国人的看法,自以为巧妙地控制了日本。而且,在这种理解中包含了对国体和水户学一无所知的日本人的独断和偏见。他口中的天皇,并非是在一君万民这种民本主义之中成长起来的日本天皇。
当时,孝明帝已经准许了几处港口开港,绝非所谓的“无论在任何条件下”都坚决反对开国。列强要求开港,实际上暴露出了他们隐藏在柔软袈裟下的铠甲,他们真正的企图是将日本占为殖民地。
“绝不能让他们卑劣的野心得逞!”
天皇知道,即便拼上皇位也必须保护四方民草,他的这种意志正是为了民草而设的最低底线。
“不能让他们侵占神州领土,因此,幕府要召集全日本的大名,汇聚一切智慧和善意。”
为此,纵然极不情愿,天皇还是将皇妹和宫嫁给了德川家茂,而天皇自己亦时常亲挥御笔,向关白、诸大名、议奏和传奏等人下达指示。
关于此事,德富猪一郎曾在昭和初年有如下记述:
出色完成维新大业之人并非萨摩,亦非长州、其他大名或当时的志士们,而是明治天皇的皇父--孝明天皇。孝明天皇实乃英明之君,虽然将孝明天皇与明治天皇进行比较多有不敬,但明治天皇享年六十一岁,孝明天皇却在三十六岁时驾崩,而且,其在位二十一年间,如坐针毡,无时无刻不忧心重重,最终为了日本帝国而牺牲……云云。
显而易见,此处所说的日本帝国是指从明治到昭和停战这段时间内的日本。文中德富猪一郎对孝明帝敬赞有加,认为明治以来的独立日本的繁荣完全是建立在孝明帝的英明之上。而且,他在文章末尾明确用了“牺牲”一词,由此可见,他认为孝明帝的驾崩并非天寿所至。
当然,关于一郎所说的维新大业到了明治已被出色完成的看法,笔者绝不敢苟同。
口中喊着“尊皇勤皇”,却要求天皇为此牺牲,这种维新思想所包含的东西着实是含混不清。而且,埃内斯特·萨托甚至还写出“很明显,宫廷就不得不与西洋诸国保持良好关系,因此才会除掉天皇”等字句,并将其解释为西洋恐惧症,简直不知所云。
但这些并非问题所在。不得不说,由于天皇无论如何都不认同将幕府当作敌人一事,那些不懂水户学的政权狂热者们才会引发这样的结果,将无视国体这一最令日本人感到耻辱的羞处暴露了出来。
因此,孝明帝驾崩给庆喜带来的悲痛可想而知。不,并非仅有庆喜,想必信长、秀吉、家康、赖房、光圀和齐昭都不禁失声痛哭。
孝明帝的驾崩实在是不应发生在“神州”的突发事件。且不论存在何种内情,总之,这位将宇宙自然敬为神明、秉持基于天长地久生命观的国体、身居万世一系皇位的九五之尊已溘然长逝,难道还有比这更大的失控与恐惧吗?
因此,京都之中甚至出现了很多市民迅速紧闭门窗,禁足不出的现象。如此情形,不禁令人联想到神话中天照大神躲进岩户的传说。天地因此陷入一片黑暗,令人战栗。
对于天皇的突然驾崩,国内自然会传出令人恐慌的流言。此事与祭祀终天神之夜出现的流星一同发生,各种揣度臆测也四处传播开来。
当然,虽然表面公布的死因是天花,但我们却可以自其中挑选真实可信的报告或推测,以此回顾整个过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