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和我们(三首)》
一
从两千多年前就有了,
我们和你们。
汨罗江里的一条神鱼,
从地狱的底层把我们驮出水面。
我们,复活了的我们,
和神鱼共用一根脊骨。
目不转睛地仰面朝天,
注视着亿万颗太阳的沉浮。
此后,你们的眼泪,
不断地补充着神州大地的江河;
唯恐水浅浮不起那条神鱼,
使我们气馁而沉沦。
没有,我们没有……
我们在泪河上飘浮了两千多年。
二
没有,我们没有……
我们在泪河上飘浮了两千多年。
耳朵是闭不住的,
即使把耳轮割掉。
两千多年的孤独和寂寞,
在无声的天地间追踪惊雷。
暴雨是我们的嚎啕,
闪电是我们的狂啸;
五千里狂澜梳理着三千丈白发,
激昂慷慨而悲歌!
为了依恋这芬芳的土地,
却陷身于永远的旋涡;
这,就是我们,
这,就是你们的我们。
三
这,就是我们,
这,就是你们的我们。
每一场历史的潮汛期,
浪花都要把我们高高地擎向蓝天;
我们泣涕着悄声自语,
我们沉醉着白日说梦;
我们用幻想的丝织网,
去打捞失落了五千年的希望。
我们的儿童般的纯真,
不正是来源于你们的质朴吗?
泪河里的涛声,
是我们,也是你们的欢笑。
不!压根就没有我们和你们,
没有,没有,你们也是我们!
附注:1986年最后一夜,中国诗人和作家,在北京万人体育馆和自己的读者直接面对面,朗诵了自己的诗歌、散文和小说。那不仅仅是文学史的重要一页,也是中国思想史的重要的一页。那一夜欢声雷动、激情澎湃。许多在当年有代表性的诗人和作家都勇敢地出现在读者面前。那一聚会的名字叫《我们和你们》。遗憾的是CCTV计划中的直播因故被取消了,体育场外的读者们无缘参与。我参加了这次珍贵的集会,并为这个空前绝后的集会创作并朗诵了一首主题诗--我们和你们。
《雪原落日》
淮海大战五十周年祭
没有温馨悦目的绿荫,
只有漫天寒彻的飞雪;
我却联想到春、少女,
旋转着的透明的裙裾。
没有闷热、压抑的阴霾,
只有洁白、晶莹的飘落;
我却联想到夏、乌云,
不间断的、肆虐的霹雳。
老天竟要动用遮天蔽日的轻盈,
给中原大地铺设一个严酷的沉重;
覆盖1948年最后的血迹,
把1948年最后的泪珠冷凝为珍珠。
仅仅是一个无梦的清醒之夜,
天地间的坎坷奇迹般化为平坦。
甚至纵横百年的战壕,
也变成蛛网,随风飘去。
宁静意味着慈善,
洁白象征着和平;
只有我的枪口和眼睛,
是宇宙间三个致命的黑点。
一盏寂寞的孤灯--刺刀
吸引着纷飞的雪花,
谁忍心用炮弹撕碎这张白纸,
打破这熟睡婴儿般的宁静?
我在自己挖掘的掩体里打盹儿,
那是随时都可能变成坟墓的掩体。
面对一脸傻笑的太阳,
慵懒地欣赏着蓝尾巴公鸡的歌唱。
背靠散发着稻米香的草垛假寐,
任凭邻家姑娘指尖的撩拨,
耳边就是她那吹气如兰的小嘴
一遍又一遍地问:想我?不想我……
姑娘冰冷的手指突然伸进我的脖子,
给了我一个震撼全身的寒噤。
热情洋溢的雪花啊,
恶作剧的原来是你!
胸墙外那些烧焦了的尸体呢?
昨晚它们的四肢还痉挛地指天誓日。
那辆失去了两只后轮的卡车呢?
昨晚还在昂头瞠目、作无声地挣扎。
一面土墙挺着洞穿的胸膛,
拄着一根熏黑了的断梁,
在我们阵地背后向雪花述说着,
一座普通村庄的兴亡。
它曾经有过鱼鳞般密集的屋顶,
每一片屋顶上都升起过生命的旗帜;
--袅袅炊烟柔肠百结地
倾吐着一户户农家的悲欢。
断墙上有一篇神秘的文字,
那是机枪发疯时自诉的病历。
正在苏醒的天空像一张白痴的面孔,
意外地现出一抹蓝色的微笑。
满天的雪花也已稀疏,
给了太阳一个垂死前独白的机会。
一只挂在墙上的油瓶,
炫耀着通体琥珀色的光芒。
它在空旷的战场上嘲笑着
成千上万颗偏离了目标的子弹。
夸耀着自己是枪林弹雨下
硕果仅存的金刚不坏之身。
积雪下的土层里除了等待春天的种子,
真的还有一百万精兵在等待决战吗?
士兵像种子聆听第一声云雀啭鸣那样,
等待着紧急冲锋号把天空撕裂。
战友们立即从壕堑里一跃而起,
把炮火当做终生渴望拥抱的太阳。
冲锋中的进退、乃至生死,
已经不是我个人的悲欢了!
即使我已经中弹倒地,
也必须让敌人在我瞑目前一秒钟死去;
为了这决定性的一秒钟,
我才心甘情愿地活到十八岁。
黄昏,我的连队冲出战壕,
在雪原上成扇面展开;
像出鞘的宝剑那样一挥而就,
敌军纵深的防线迎刃而解。
远去的枪声更像节日的爆竹,
使我又有了一个短如一瞬的童年。
连长要我陪伴身负重伤的号兵,
他面色苍白,奄奄一息。
哪儿是我更重要的位置?
此刻,我已经难以权衡了。
命令和战友的情谊强制我留在掩体,
荣誉和拼搏的渴望召唤我冲锋陷阵。
在以往许许多多个彻骨的寒夜,
两条单薄的棉被合二而一。
我们互相抱着彼此冰冷的双脚,
交换着火热青春的体温。
一个无家可归的十五岁的孤儿,
你从黄河边就拉住战马的尾巴不放了。
我的小兄弟!我告诉过你,
军人每一步都可能踏上雷电。
我们玩的是神圣的赌命的游戏!
你却只知道当兵为了吃饭。
伟大理想的蓓蕾原本就是如此渺小!
如此朴素,如此简单。
当蓓蕾在你心里开放为花朵的时候,
你才知道我们是在夺取一个政权。
而你心目中的政权,
也只是一只热气腾腾的大锅。
此刻,你静静地躺在冰冷的战壕里,
日夜都大睁着空朦的眼睛;
仰望着渐渐转晴了的天空,
那一定是一幅题为《明天》的图画。
图画上没有一根确切的线条,
没有一个具象的轮廓,
没有一块肯定的色彩,
但你的的确确看到了美。
我猜想你在思索着给未来留点声音,
希望你的声音哪怕在空中停留五十年。
我想,那将是另一代人在倾听,
另一代人可能听不懂战斗的号角。
伴奏着未来人的观念和行为的,
将是更为强烈、美妙而新奇的音响。
军号和你的右手已经冻结在一起了,
你像是正在默默地数着战友们前进的脚步。
为了让你松开紧握着军号的右手,
我在你耳边开掘了一条轻声细语的暖流;
依然无法使你和手里的军号解冻,
军号已经成为你外化了的灵魂。
当我猛然抬起头来的时候,
看见胸墙上的积雪一片殷红。
我为这恐怖而诡秘的景象十分震惊,
苦苦地猜测着这血色谜语的答案。
“太阳落了!”--这是谁在说话?
我的目光立即紧急地搜索着,
雪原死一般寂静……莫非是你,
是你那仍然游离在眼前的灵魂?
我欣喜地附和着:“是的,太阳落了!”
你空朦的眼睛仍然仰望着夜空,
不是你又能是谁呢,
一声如此动情而又如此绝望的呻吟?
就在我苦苦思索着的时候,
雪原上突然燃起一片紫罗兰色的大火,
冶炼着多棱角的宝石微粒,
宝石的微粒从眼前铺到遥远的天际。
太阳距离地面似乎还有一尺,
光芒已经缩短到零。
我真想把你连同你的军号全都抱在怀里,
让你看看搁在雪原上的那只橙色的玉盘。
那颗最后的、绝妙的太阳,
看!一转眼她又镶上了一个银边。
但你正在把鲜血静静地还给泥土,
我的小兄弟!我不能、也不敢把你移动……
我只能向你描述眼前瞬息万变的景象,
虽然你未必能够听见。
雪地上着火了,是蓝色的小火,
太阳已经被一落千丈的痛苦压扁了。
我的小兄弟!我还能看见你,
看见你似乎正在倾听着的神情。
太阳如同一片褐黄色的柳叶,
忽然又变成了一根银针!
啊!那根银针丢了!
丢在血海里了,我的小兄弟!
几乎就在同时,你那双空朦的眼睛,
也被突然涨潮的夜色淹没。
两颗曳光弹划过天空,
一个充满渴望的灵魂翩然离去。
麦田是永远的麦田,
战场是临时的战场。
曳光弹在一刹那间相继熄灭,
突然腾起的火海中一片呐喊的惊涛。
飞蛾争先恐后地投向烛火,
因为那是寒夜里唯一的一线光明。
因为那是严冬中唯一的一团温暖,
因为那是天地间唯一可见的希望,
在如火如荼的战争年代,
我们的青春好像五彩缤纷的花瓣。
你生命交响乐中的华彩乐章,
不就是那一瞬间美丽轻盈的飘落么!
用自身最鲜艳的色彩濡染着的那一瞬,
用自身最炽热的激情燃烧着的那一瞬。
所幸一切喜宴都摆在你寂寞的身后,
听不见了!幸存者们争抢果实的喧哗。
芬芳的花朵确实在我们的幻想中盛开过,
果实的色彩和滋味就不那么重要了!
在淮海战役胜利的前夜,
在夺取政权的前夜,
在你的第十六个春天的前夜,
星空多么辉煌灿烂。
你带走了花开时节的憧憬,
留下的是花落时节的伤感。
无可奈何的落花,
一泄千里的流水。
活着就要忍受凋零的痛苦,
战斗的激情渐渐冷凝为忧伤的怀念。
我们曾经像飓风那样席卷过大地,
甘愿用自己的血水去冲刷旧世界的灰尘。
暴力之花能蒂结和平之果吗?
仇恨之剑能斩断仇恨之根吗?
沉浸在往事的回忆里,
又难以承受哪怕是一个音符的再现;
你却给我留下如此响亮的冲锋号声,
在我的天空上缭绕了整整五十年……
为什么我没有在十九岁那年死去
一场酣畅淋漓的夜战!紧接着
就是披着星光对穷寇的乘胜追击。
每一次夜战我都要掉队,这一次
却是我把团队远远地抛在了背后。
那是1949年十月的第一个破晓,
作为一个大进军中的士兵,我当然知道:
今天将在北京一座宫门外的广场上,
升起一面让世界震惊的、崭新的国旗……
当我发现自己是一个单兵的时候,
一眨眼,夜已经裹着紫色的披风悄然隐去,
一个从天上垂向地面的大幕骤然升起,
啊!新世界的色彩原来是一望无际的湛蓝!
陌生而又熟悉,意外而又亲切!
这是大海吗?是大海!是的……
儿时我有过多少次海一样瑰丽而深邃的梦啊!
今天才得以面对梦一样瑰丽而深邃的海!
而且是南中国海,南中国海意味着什么?
对于一个在破碎、贫瘠、荒芜的国土上,
背负着沉重的失望还在不断栽种希望的孩子,
慷慨的南中国海给了我一万倍的补偿。
浸在泪水中的我扑倒在柔软的沙滩上,
尽情地接受着温暖的南国之风的抚摸;
明丽的南中国海披着雪白的婚纱,
风情万种地向我一跃而起,那样轻柔!
她为我捧起一轮硕大无比的太阳,
我庄严地低下头去接受她授予我的金冠。
大海之上是一座火海,桔红色,
波涛在蓝与红之间唱起深情的颂歌,慢板。
这天、这海、这太阳、这整体的辉煌,
使我恍然不知此身今在何处……
我希望这炽烈的天火把我点燃,
而后在空中轻盈地随风而逝。
一无所有,但那是在献身之后的一无所有,
灰飞烟灭,但那是在永生之前的灰飞烟灭;
心甘情愿地埋没在五彩缤纷的虹彩里,
心甘情愿地葬身于海的永无休止的欢歌中。
当枪弹呼啸着擦过我的耳轮的时候,
一艘登陆舰像是刚刚从海底浮现出来,
无数惊恐的眼睛和黑黝黝的枪口瞄准着我,
一时我竟然忘了自己是在追击穷寇的士兵。
登陆舰不就是一个缩小了一万倍的王朝吗?
它装走了中国大陆的全部罪恶和黑暗,
装走了一个专制的政府,一个独裁的皇帝,
装走了腐败透顶的官吏和阴险毒辣的特务。
装走了压榨、凌辱百姓的庞大机器,
装走了所有公开和秘密监视人民的眼睛,
装走了所有公开和秘密瞄准人民的枪口,
装走了我们民族无穷的灾难和最后的悲哀。
滚吧!越快越好!请看!我不是在填压
而是在一颗颗地退出我枪膛里的子弹。
你们却误解了我的行动而加深了对我的敌意,
一个多么有趣、多么不成比例的对峙啊!
恼羞成怒的敌军把惊恐、仇恨
和全部剩余的炮火,向我一个人喷射过来。
而我的眼前却只有舒心的蓝和纯净的白,
以及使我心醉神迷的、温情的阳光。
我想唱,我想喊,我想拥抱大地、拥抱海,
甚至包括那些向我军疯狂反扑的敌人。
“卧倒!”战友们在我背后厉声提醒我,
团队已经赶到了,可“卧倒”是什么意思?
我挥舞着双手迎向和海浪一起扑来的弹雨,
喃喃地说:这可是最后一场腥风血雨呀!
面对如此密集、如此猛烈的炮火,
我突然敞开雪原月色似的胸膛。
我只拥抱过我可怜的父亲,
那是在他被日本宪兵拖走活埋前的那一瞬;
我还拥抱过我坚强的母亲,
那是在我奔赴战场的前夕,她还在梦中。
我没有更高的奢望,没有……
我只期待着属于我的那一颗滚烫的子弹,
如果能准确无误地命中心脏,
一颗,即使是一颗流弹也就足够了!
“卧倒!”战友们一定以为我已经疯了。
可我为什么要卧倒呢?你们应该明白,
一代又一代中国人为之白骨盈野,
为之眼泪淌干的不就是今天的到来吗!
今天,在今天,只有在今天,
我的死亡才和痛苦、和悲哀无关。
在这个千载难逢、稍纵即逝的时刻!
在金沙滩上洒一小片鲜红的热血,多好!
当海风吟唱着在岸边寻寻觅觅的时候,
一棵坚韧的芦苇匍匐在地亲吻着沙丘;
灵魂升空,俯瞰着自由人漫步在自由的大地,
躯体入地,和绿遍天涯的芳草一起重生。
唉!雨点一般的子弹,却没有一颗击中我,
作为士兵,我为惊慌失措的对手感到羞愧。
多么遗憾啊!一个自动向枪手走近的靶子!
一个欢呼雀跃着赴死的士兵竟然没有倒下。
从而没能如愿以偿地在十九岁的时候死去,
没能把祖国留在我幼稚、但十分虔诚的祝福中,
没能把亲人的笑容定格在我冷却了的角膜上,
那将是一幅永远属于我的、无比美丽的图画。
而我……
却活着,耳聪目明地、清醒而痛苦地活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