富勒警官点点头。我仔细看着他的眼睛，跟我父亲教我的一样，想看穿他是不是在愚弄我们。除了诚挚的兴味的闪光之外什么也没有。
“不要告诉我你们从来没有打破规则得到你们想要的东西。即使是阿米什人也不可能这么好。”
这些就是他所需要说的一切。
我点头，阿莫斯和李维也点头。比你们所知道的要更好，我想，比我要告诉警察的要更好。
富勒警官为我们付了饭钱，并开车载我们去了那间单室学校。在路上，李维问他未登记能否驾驶卡车，富勒从后视镜里看着他说：“现在已经登记了。”
“怎么会哪？”李维问，“我不用付罚款吗？”
“你会付的，相信我。”他说。他等着我们爬进“怪兽”卡车，当李维在如此寒冷的天气中发动起汽车时，他说：“看见了吗？这真是你们幸运的一天，孩子们。”
然后他提醒了我们最后期限，我们有一周的时间来决定。在那之前，非法侵入犯罪的罚款仍然没有免除。六个月的监禁或者是用六个月来看见正义得到伸张，由我们自己选择，他说。
我们到达埃希家在里柯克的乳牛场的时候已经很晚了，那里有一个白色的筒仓立在闪着银色和紫色光带的黑暗的冬日天空下，好像它已经吸收我们的挫伤。除了我还是个孩子时李维在某天下午带我去他家的马棚外，我还从没有在他家的土地上或者在他家房子里待过。房子是以宾州德国人的传统用土地里的石头建造的，有一扇偏移的门，并只有三个房间：一间是埃希兄弟出生的地方，另一间是他父亲去世的地方，还有一间是他们的母亲因结肠癌而濒死躺着的地方。这辆卡车在这个破败而不安的场景中显得格格不入。房子现在已经有裂缝并且倾斜了，坐落在长满了榆树的缓坡上，榆树的根颈带着环状的白色杀菌剂，看上去奇怪得像是黑暗中空洞的光晕。一盏油灯在房子右边的低窗上闪烁，但很快又被埃希夫人拉下来的窗帘阴影遮住了，她看见了车前灯照在了她屋里的墙上。跟我母亲一样，她相信若不是自然的光进入了她的房间就会带来厄运，这也是在她儿子之间的另一个争论的来源。
“你怎么总是要这样把她弄醒？”
李维在马棚门前停下车，对着阿莫斯说。
“从什么时候起她睡着过？”
“你们的母亲还没有睡觉？”我问。
“自从李维买了这辆卡车后一直没睡。”阿莫斯厉声说。
我打量着他们，猜测着。七年如果不睡觉似乎是一个又漫长又痛苦的时间。那时我已经很难睁开眼睛，而这不过是从艾玛和我离开去取汽油的九小时之后，我打着哈欠。
“她没有梦想吗？”
“是的，有一个。”阿莫斯说。
“是什么？”
“她想要我们俩都加入阿米什教会，但是只要李维还在开那辆卡车，她就知道他不会。”
李维关掉车灯，伸手去拿插在挡风玻璃和仪表盘之间的香烟。
“我们要不要？”
“加入阿米什教会？”我问。
“去做卧底。”他说，手中握着打火机，“你们准备好了吗？”
阿莫斯从卡车上下来。
“那又会怎么样？”李维问，转过来对我说，“你知道的，如果我们等一周来决定这件事情，我们会睡不着的。”
“我们应该睡着思考这个问题。”我建议道，这是勒罗伊给他的那些难以做出决定的顾客的一个建议。
“你真的认为你现在能睡着？”
我点点头。一切都像是在我头脑中嗡嗡叫，但这不是那种哼唱赞美诗或者诵读圣经的声音。我三天没有睡觉了，除非你认为我们在一路的颠簸中以及在旧工厂里的那几小时能休息。除了拼出我的名字，回答任何问题似乎都让我很难受。
我走下卡车，李维把它推进马棚里，马棚的墙上布满了数以百计的各式各样的吉他--电吉他、贝斯、木吉他，很多都是李维自己做的。这不是一个普通的马棚，而是个巨大的车间，里面有着做了一半的橱柜，在地面上排成一排，就像是做过头了的棺材。让人难以忍受的不是强烈的干草气味，而是木材着色剂以及各种清漆的刺鼻气味。木头碎屑和砂纸连同一串雪茄烟头和啤酒瓶盖被乱丢在地上。一把皮躺椅抵着支撑梁。在这张椅子前面的是一个巨大的电视机，放在一个翻转的苹果箱子上，一台磁带录像机不牢靠地搁在电视机顶，它的延长电线穿过马棚接到外面的发电机上。
如果说我曾怀疑过关于李维和阿莫斯看过范？海伦乐队的录音带的谣言，那这些就是证据。墙上挂吉他的下面贴着摇滚明星的海报。李维的脸与山米？海加相重叠了，我大笑，因为他们看起来没什么区别。
阿莫斯点燃了油灯，从卡车里拿出一条毛毯，显然因为害怕而不敢面对母亲，并告诉她这些新发生的事情，虽然李维之前请求他不要这样做。李维走过马棚，回来的时候手里拿着三瓶绿色瓶子的啤酒，并把它们砰的一声扔在干草堆上，而我们也坐在上面，沉思着要怎么办。李维用牙齿撬开了瓶盖儿。
“拿去，”他说着递给我一瓶啤酒，“可不要自己这样开瓶盖儿。弄得不好会让你很疼。”
他露出口中破裂的臼齿，微笑着说：“我猜你的手已经足够强壮能够打开啤酒盖儿了。”
我接过啤酒抬头看着他，感到厌烦。
“你这么觉得？不会受伤？”
李维笑了。
“受伤？一个瓶盖儿？不会。还没有爱情让人受伤。”
“李维，别烦他。”阿莫斯说。
“为什么？那是我最不想做的事情。因为你将要离开，现在是找另一个兄弟最好的时机。你自己这样说过。我们有这样的空间。”
阿莫斯把膝盖抵着胸口。我想为他感到难过，但我更想打动李维。他递给我另一瓶啤酒，我接过来放在我长“蹼”的手的掌心，握着它，扭开了瓶盖儿，也让皮肤流血了。我神经质地笑了起来说：“我猜现在这让我们成为结拜兄弟了？”
“你说现在是什么意思？”阿莫斯问道。
李维从我这儿拿过啤酒一口喝完，然后躺在干草堆上，抬头透过屋顶的洞看着星空，就好像每个星星都是一个希望，他需要用他们来保护脆弱的世界不坍塌。我们谁也没有多说话，被我们不得不做出的决定所烦扰。我们听见了猫头鹰的叫声，我们的眼睛也跟随着一只在马棚屋檐上疾跑的老鼠。在那家当铺发生的似乎像是百万年前发生的事了，而艾玛的触碰则一直让我留恋。我想知道如果我跟警察合作了，她会怎么想，并且我要怎样才会重获她的芳心。但我们是为生存才达成协议的那种人。因此我做了祈祷。亲爱的上帝，我会去做卧底，如果这意味着我能把姐姐们的灵魂还给你。就在我脑中说“阿门”的时候，阿莫斯站了起来。“没有什么好决定的，”他说，“我宁愿进监狱。”
那晚促使阿莫斯？埃希做出决定的不是他是否会进监狱，而是这样做了值不值得失去他唯一的兄弟。郁积多年的手足之争在之前燃烧成为了战争。当李维提出开车送他去警局自首时，阿莫斯告诉他不会再乘坐这辆“怪兽”了。“结束了，哥哥。”他说。然后上坡朝他们的房子走去，告诉了他母亲发生了什么事情，将其编造为一个真实的殉道者使命，但省去了李维将要成为一个“鼹鼠”的部分，这也让她多年以来睡了第一个好觉。
我问李维是否因为阿莫斯离开他而感到心烦，他看着我说：“我没有弟弟。”这让我产生了想代替他失去的那个弟弟的想法。我急切地想帮助他做橱柜（我能用砂纸打磨）或者帮他做吉他（我会上漆），但他让我去把马棚上的漆刮下来，以便我能在地上工作。李维使用梯子爬上了屋顶周围，让他的母亲受到了惊吓，而她在房子的窗边喋喋不休，看着我们，担忧跟她儿子在一起的“英国人”。
我不责怪她害怕我是谁，以及我在她的住所上做什么。我提出跟她说话，但李维说这只会让她更焦虑。她担心李维超过了担心癌症。她最近还把他叫作吉迪恩，把他和已故的丈夫搞混了。有时候在我们工作时，她会大喊：“吉迪！”李维就会过去看她需要什么，而这通常只是她把枕头掉在了地上。尽管没有什么是真正的紧急情况，我在之前从未见过李维移动得这样迅速过。她为我俩做饭，但把我的食物送到马棚，我在那里的干草做的床上睡觉，在一张闻起来有啤酒和香烟味的旧羊毛毯下。
富勒警官对我们的决定感到迷惑，也感到高兴。这个决定是我们在一个周五下午宣布的，即使李维和我在周一就已经做了这个决定。
“你改变你的主意了？”他问。
我们又站在他的办公室里，但是这次，他让我们坐，让我们感觉像是在家里一样。他递给了我们一盒甜甜圈，甜甜圈里沾满了糖霜，他叫我们随便吃。然后他听了我们的提议。我们告诉他如果我们没带枪的话应该秘密地离开。
他看着我们，陷入了困境。
“你们打算怎么保护自己呢？”
“祷告。”我们异口同声说道，然后惊讶地相互对望了一眼，我不知道李维仍在祷告。
“那不够。那些人十分危险。他们是逃跑的罪犯，并且携带有武器，看在上帝的份上，别这样！”
“我们也是一样。”李维说，然后转过身看着我，困惑不解。
我们没有想过要退缩，自从阿莫斯自首后我们就没说什么话。
“祷告吗？比子弹还厉害？”
李维和我点点头。
富勒警官观察着我们，心里盘算着跟我们合作需要给多少报酬。他转过身去，打开一个黑色的档案橱柜，拿出一个外面缠有塑胶的线圈和一个口袋大小的电池包，给了我们一人一个。他给我们展示如何把这些线圈放到我们的衣服下，并给我们演示了无论在哪种情况下线圈跑出来后如何将其藏好。他告诉我们即使在最热的天气里也要确保穿着长袖的T恤和外套。然后他又打开一个小盒子，从里面拿出两支黑色的枪，它们躺在他身后的桌子上，在从玻璃里穿透进来的晨光中闪着光。
我看着桌上的枪，然后抬头看着富勒警官。
“我们告诉过你，我们不用枪。”
“我知道。这不是真枪，是电击枪。”
我转向李维。他伸手拿了一把枪，用手抚摸着闪闪发光的黑色的枪管。“看起来和真枪一模一样。”
富勒警官拿过李维手中的枪，将它对着李维的心脏，他开枪了，李维整个人像对折了一般，然后跪在了地板上，捂着胸口。
“嘿，你在干吗！”我说，转过身去帮李维，这时，富勒警官将枪指向了我，开枪擦伤了我的右臀。我感到自己站不稳，也跌倒在了地板上。李维和我脱了衣服，他举起他的裤腿，我朝我的裤子里看了看，希望能够看到血。但是除了一个烧伤的痕迹外，别无其他。
“你为什么这样做？”我咆哮着。
富勒警官突然笑了。
“孩子们，电击枪是不能杀死人的，但是它能使人失去意识。”
李维抱怨着低声道：“浑蛋。”
富勒警官说：“是的，你说的非常对。那些人就是浑蛋，所以我们必须要抓住他们，结束他们愚蠢的杀害。”
我转向李维，寻找着他的眼睛。他的眼睛睁得和我一样大。我不知道谁更愚蠢，是冒充阿米什的那些人，还是负责要去抓捕他们的人。富勒警官从他的桌子上抽出一张纸巾，轻拭着他的眼睛，然后伸出他的大手把我们从地板上拉了起来。
“我吓着你们了吧？”
我点点头，李维咬紧牙关。
“要记住谁才是老板。”富勒警官说。
我想说是主教，但是却保持了缄默。富勒警官递给我们一人一把枪：“别弄丢了。”
我拿着我的枪，就像拿着一只死了的老鼠。
“怎么了？这不会杀死任何人。它只是帮忙稳住那些人，直到我们来了为止。”
我摇着头，咽了咽口水，我预料到如果有人看到我拿着一把枪，不仅会让我蒙羞，还会让整个阿米什人社区蒙羞，而且也预料到我将失去挽回艾玛对我信任的希望。一边是拯救正义，另一边是违背了阿米什人非暴力的信仰。电击枪，又或是其他的一些东西，将痛苦强加到人们身上。富勒警官说简单的部分是我们只需要使用一次，难的部分是要知道什么时候使用。
我现在不仅仅是一个小偷，而且还是魔鬼的新成员。带着电击枪和愚蠢的笑容，李维和我那个冬天搜索着徘徊期的聚会，试图发现冒充阿米什人的人。我们并没有因电击枪放在夹克里而感到安全，并且线圈也从我们的衣服里滑了出来。但是我们没那么幸运，找不到任何形式的“徘徊期”聚会。想要立功比用小指挤牛奶难多了。虽然在Die Botschaf有阿米什农场设备和服务的广告，但是却没有徘徊期聚会的公告。这就是问题的关键所在，他们隐藏在外衣下。甚至那些举行聚会的孩子们的父母都不知道在他们田地中的某个远处的角落正在发生着什么事情。
当富勒警官问我们“地域里面有什么”的时候，我们没有对他撒谎。在那几个冒充阿米什人的罪犯再次袭击时我们都一直在进行着这些活动。他告诉我们，我们浪费的每一秒都是拿着无辜公民的生命在冒险。他希望我们能有一个大概的方向，但是我们有的只是票的存根。当大多数孩子都待在家里的时候，2月是没有什么活动的。我们拿着富勒警官给我们加油的钱去看了电影。我们只能在加油站等着，问一些人要他们的收据，然后，将其装进富勒警官给我们存放我们消费凭据的信封里。李维用自己的钱买了爆米花和饮料，这是他能做的最起码的事情。
“如果不是我的话，你也不用搅进来。”他说。
我不想争论，当他们认为我们在为破案努力、“维护正义”的时候，我们却用警察的钱来支付我们的旅行，我为此仍感到羞愧。但是去看电影能够帮助我们打发时间。我们知道当雪融化的时候，就会举行聚会。不是因为在恶劣的天气里阿米什人就不驾着他们的四轮马车外出，而是因为随着积雪融化，没有太多野外工作，他们就有较多的闲暇时间。我们知道在那个时候能在雪化了的有些脏的地上找到他们用粉笔画的网球场。
游戏的意义远不只输或赢，它的意义在于交谈，并且交谈也是参加游戏的人想要做的事情。李维指出，他们谈论的越多，我们就能得到更多关于假冒阿米什人的信息。一天，他扔给我一个球说道：“开始发球吧。”除了替别人剃胡须外，那是我最擅长的事了，并且我的球技并没有因为我几个月没练而退步。李维知道人们都想我加入他们那一边的球队，他说这将确保我们能找出什么时候在哪儿有聚会。
我们还没有讨论过通过参与运动来看见正义得到伸张是否可行，但这是我们能想到的最好的方法。我们跟很多年轻的阿米什人攀谈，问他们最近有谁拜访了他们的农场、和他们一起工作，甚至问他们有谁跟他们住在一起，我们的一些朋友以为我们成为了真正的地产开发商。
“我们为什么要这样做？”李维生气地问道，“瓜分这片土地，并大获一笔。”
“那正是我们要阻止的。”我说。
但是即使一百多种排球游戏，我们也没打听到任何关于那三个穿成跟我们一样，但是杀害了“英国人”的消息。同时，我们的询问有时候会招来别人强烈的憎恶，因为我们把他们的某个亲戚误认为是从弗吉尼亚来的杀手。跟我们交谈的阿米什人中，没有人愿意相信会有人用那样冷血的方式杀人，即使我们用新闻报道来证明，那三个人确实是这样做的，而且不止一次。最令人不敢想象的是很多阿米什人所看到的这几个徘徊在一条非常歪曲的路上的人的未来是什么样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