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所知道的阿米什人都不会承认，但我一直相信的是我们做出的原谅的选择更像是一种生存的行为而不仅仅是一种美德。在1525年抗议婴儿洗礼之后，我们成了受迫害的人群。我们认为成人应该选择他们的信仰，而不是孩子，因此我们发起了再洗礼--第二次洗礼。在宗教改革时期，我们从瑞士的阿尔萨斯的家和村庄逃走，在荷兰的鹿特丹找到了避难所。一百年后，在1727年10月2日，我们才航行到了宾夕法尼亚州的费城，这差不多是在抗议开始两百年之后。
我们是门诺派教徒的后代，其是最初的再洗礼派教徒的分裂派，是在1563年由天主教神父门诺？西蒙斯所创立的。跟西蒙斯一样，我们也受到了天主教徒和路德教徒的迫害。尽管他们很多次试图杀死我们很多次，并且偶尔成功过，但我们还是幸存了下来。我们通过印刷在《殉道者之镜》中的故事来追忆那些追寻信仰的死难者们，它是在宗教改革期间，由被关在狱中的再洗礼派教徒所作的信件和歌曲的汇集。我们的生活方式就是对这种努力的反映。
四百年来，我们在马棚和房屋里进行秘密的仪式来避免更多的迫害。我们常常避开那些像军人一样穿着制服，折磨、囚禁、灼伤我们的人。在我们的内心深处，我们是和平的反对者，并且我认为偷走相机就是一种表示异议的形式。
我的姐姐们再也没有说起过那个红肚皮男孩儿，但在他们想要牵我的手或者帮我做那些用我的双手不能做的事情时，我知道她们就会想起他。我发现在接下来的几周里，我不愿意向她们伸出双手。我独自穿过街道，试着切我吃的肉，学会如何用指尖和手掌边缘来扣纽扣。在集市上，午休时间我开始一个人待在停车场。后来我意识到我的这种独立不只会伤害到我姐姐们和父母的感情，还会伤害到堂兄妹、同学们、老师们以及贝勒主教的感情，他们通过帮助我应对困境时都得到了某种善良的感觉。1976年，除了切穿皮肤，他们也不能为分开我的手指而做什么。
夜晚，我躺在卧室地上，把耳朵压在木地板上，听见我的父母争吵着，而他们以为我已经睡着了。我的母亲一直都争着想要为我做手术，但我的父亲却认为这不是上帝的旨意。每天我都纠缠着他们要衣袋。我甚至还足够大胆到为拥有衣袋而祷告，在用餐之前公开地在谢恩祷告中提出请求。在约德家的饭桌前从来不会缺少咬指甲的或者撕餐巾的人，特别是在衣袋的话题出现时--我确保在每一餐结束之前提出这一请求。我的母亲会做出同样的回答：“让我们等等看明天你会觉得如何。”好像明天我就会觉醒并且我的手也会变得正常一样。
我感到很生气并很沮丧，因为似乎没有人想要帮助我隐藏我的双手。别人总是告诉我说我的缺陷是阿米什人中较为常见的遗传病，但是我却从未见过其他人的手跟我的一样。在集市上，我注意到越来越多的人盯着我的手看，但我认为他们已经这样看了很多年了。我讨厌他们眼中的同情，我不想要同情，我只想要衣袋。
我不打算把照相机还给那个红肚皮男孩儿。我想把它从甘草车轮糖的箱子里解救出来，然后在我们农场中的某个安全的地方把它毁掉。把它点燃，用我的滑板车轧过去，或者把它扔进谷仓后面的池塘里。又或者，我就简单地把它放在一辆车的轮胎后面，看着它被碾碎，就像我们把硬币放在铁轨上一样。带着这些想法我难以入睡，我想知道如何才能把相机拿出来而不被姐姐们发现。我不确定她们会认为我在发生了那一切之后，接下来的周二还会跟着她们一起去集市。但在那一天，我第一个起床，并且已经在天未亮时就套上马车。如果我到了能够驾驶的年纪，我就会这样驾着马车一个人去摆我们的糖果摊了。
那天在去集市的路上我一句话也没说，脑袋里反复排练着如果我被抓住了该如何解释，但直到我们到了目的地也没能想出来。厕所外面以及所有帐篷的撑杆上都张贴着传单，上面描画着一个看起来很忧伤的男孩儿，写着“若能使他快乐将会得到奖赏”。
相机丢失。贵重物品。
1963年的莱卡M3。我去世的祖父送给我的礼物。
赏金一百美元。7月3日丢失。
马库斯·保尼717-555-2791
我们一路上到处都能看见这样的传单，尽管姐姐们似乎不太注意它们。汉娜转过来对着我说：“上帝的旨意。”我点点头，但当轮到我上厕所时，我就在集市上来回穿梭，并撕掉视线内的所有传单，然后把它们扔进厕所外的垃圾桶里，也不在乎别人看见我这样。我从未想过要归还相机并得到一百美元来结束我的痛苦。在那时候我没有看见可以被称作机缘的与红肚皮男孩儿相关的任何事情。
当我回到我们的糖果摊时，我从勒罗伊摊点旁边的熟食摊走过，他和一群穿着制服的人在一起评定M-80烟火所造成的损害。其中一个人的儿子买了这个烟火，另外一个人引爆了它。他们不知道该由谁来负责。勒罗伊声称如果这些男孩儿像阿米什孩子一样有真正的工作就不会发生这一切了。他朝下指指我并冲我眨着眼。
“对不？伊莱。你们都没有惹麻烦。”
“我猜是的。”我说，并从人群中站出来，感到脸和脖子一阵泛红。
“麻烦可不用猜的。”勒罗伊一边说着一边用拇指拨弄着一个嘀嗒糖盒子。他不停地用相机给熟食摊的碎玻璃门拍照。
“这是你的吗？”我问，手指着相机。
勒罗伊停下来看着我。
“是的。”
“它是怎么拍出照片的？”
“这个吗？”他指着照相机问道，在旁边则是走过的游客。他们停下来，高兴地微笑着，接着勒罗伊按下了快门。相机发出一阵尖锐的声音，听起来像是受惊的乌鸦，随即吐出一张跟我手掌一般大的方形卡片。勒罗伊把它递给了我。
“摇一摇，让它呼吸一下。”
我前后摇动着它，好奇相片怎么会呼吸，但这的确有道理，人们开始在里边不知是以什么方法活了起来。
“你会教我使用它吗？”我问道，这让我们都感到惊讶。
勒罗伊收回脖子并看着我。
“你想知道怎么用照相机--在发生上周的事情之后？”
我耸耸肩，大声地说：“为什么不呢？我还从没照过相。”
勒罗伊点点头：“为什么不？这样你父亲或许永远不再跟我说话。你母亲也会杀了我。你想让我有麻烦吗？”
“不，勒罗伊。我只是想……你能帮助我明白。”
勒罗伊用拳头抵着嘴：“帮你，你知道那个男孩儿今天早上来找他的相机了？张贴的告示到处都是。他们甚至还带着一位警察，到处做着笔录。好像那个男孩儿的父亲是一个好摆架子的律师。你现在不想牵涉进去，是不是？”
律师？我感到心脏怦怦直跳，喉咙也直发紧：“你告诉他们了吗？”
勒罗伊摇摇头，感到厌烦：“你认为我会告发你？”
“也许吧，如果我是个坏人。”
“坏人，什么坏人？”
“就是说如果我坏了规矩。”
“你的确是，你偷了不属于你的东西。”
“我知道。那这就让我变成坏人了吗？”
“那要看那个男孩儿拿了你什么？”
我疑惑地盯着他。
“他什么也没有拿。”我说，感到更加不安。
我觉得喉咙像是肿了一样。我知道偷东西是不对的，即便不是阿米什人也知道这一点。偷东西就是偷东西，人不应该拿走不属于他的东西。我预料勒罗伊会教训我，但他却笑了起来，我看见了他闪着光的金牙。
“有一些规律就是用来打破的，但这对你来说太年轻了。这是我们之间的秘密，这就是为什么你们的主教发明了‘徘徊期’让你们东奔西跑，释放压力，放松一下。规矩，规矩，有太多的规矩。”
我的直觉告诉我现在是时候问他了。这并不是我听到了什么声音或者话语，我只是在整个身体中感到一阵强烈的欲望想要知道相机是怎样使用的。
“教教我。”我说道并伸出手想要从勒罗伊手中接过相机。
他顿了顿，看着我挥舞的手。
“噢，伊莱。我知道了。”
“什么？”
“不要告诉我你跟其他人一样害怕相机。”
“不。”我嘟着嘴，挤出一句谎话。
“你确定？你发誓？”
“我可不发誓。”我说。
“你知道我说的是什么。《申命记》里的人物怎么样？”
“他怎么样？”
“他可不是相机的拥护者。”
“我在圣经里从没读到过相机。”我说。这是事实。
“伪神。伊莱，你明白的。”
“是的。”
勒罗伊停下来端详着我，我绷紧了神经。
“你不害怕会偷走别人的灵魂或者其他东西吗？”
我拼命点着头，帽子都掉下来了。勒罗伊蹲下来从地上捡起帽子，把它戴在我的头上，并用手指轻弹把它理正。“透过镜头，找到你喜欢的东西。当你做好了准备，就按下快门，这很简单。”
我拿着相机把取景器放在眼睛上，透过镜头观察着。取景框里的世界让我不知所措。集市看上去不太一样，我以为它会缩小，看起来却似乎变大了。最简单的物体看起来都意义重大，甚至连鞋子都是如此。
“我该选择什么来拍？”
“你不必选择，而是事物选择你。那时你就应该拍照了。”
我抬起头看着勒罗伊，不太明白。
“相机自己也有一颗心，伊莱，它会在重要的时刻被唤起。那样的时刻就是相片。”
“一个被唤起的时刻？”
勒罗伊点点头：“重要的时刻，我确定你曾经历过这样的时刻。”
我点着头，思考着他的意思。我从未见过上帝，但我一直相信当我母亲在花园里劳作的时候他曾来过。“但我没有相片。”我说，突然注意到如果某天我看见上帝在母亲的花园里，如果没有相片做证就没有人会相信我。
“那么你有很多事要赶着做了。”
我手里拿着相机，思索着我迄今为止短短的一生里发生的所有对我和家人而言的重要时刻。我们没有记录下它们。没有阿米什家庭会有任何以相片的方式记录的东西。只有自宗教改革以来的用墨水和笔记下的图画；并且在这些图画里所有人看起来都没有什么区别。唯有外面的世界发生了改变。我把相机推给勒罗伊，跳下走廊，心扑通扑通地跳着。
“你去哪儿？”
我没有停下转过来解释。我跑回糖果摊，抓住甘草车轮糖的箱子，在姐姐们阻止我之前跑开了。我从勒罗伊和艾玛的面包摊旁边跑过去，穿过钟匠和那个用椰子做鸟笼的老人，又穿过转角处卖蜡烛的女人，接着再穿过我父亲的拍卖点，从正在出价的人群中间跑过，惊得一群待卖的鸡陷入狂乱，羽毛和尘埃到处乱飞。我打开后门，穿过停车场、穿过街头小贩、烟火、雪花冰、油炸饼。沿着玉米地和公路上发热的黑带之间的沟壑奔跑，这条黑带连着天堂镇和南兰开斯特县的普罗维登斯。我跑过路边的跳蚤市场，穿过水果摊、古董店和蜡烛仓，周围混杂着游览车环湖、棉被、糖浆馅饼的广告牌。在远处是单室学校和棚桥，绿色的溪谷，山坡和许多的农场。但是我没有停下来给它们拍照，因为对我来说它们并不那么重要。我带着本能和迫切向斯特拉斯堡跑去，在迟到之前去捕捉最重要的东西。
我在母亲的花园里停下了，喘着气。带着箱子一路跑，让我的手臂酸疼，我一把把箱子丢在地上，浑身无力。母亲没在花园里照料药草和花朵，或者是在榛子树的树荫下读书，这让我感到失望。光是花园还不足以让我想拍照。因为当母亲在那里时，会有一种快乐从她的整个存在中散发出来。
尽管阿米什人不会宣称自己是艺术家，也不会把他们区别开来，但这座花园就像是为我母亲的创造力而准备的一块油画布。多年来，有许多旅游巴士在路边停留，有来自世界各地的游客走进我们的砾石车道来看我母亲的作品，还通常收录在商会和旅游局印刷的小册子中，它们每年会为我母亲提供丰富的种子或者她想要的任何花卉。这也从来不会和钱有关。
这座花园给了我母亲一种不能在其他地方体会到的自由。其不仅仅是一种爱的劳作，它是我母亲成长的地方。双手在兰开斯特县富饶的土地上挖掘、种植、除草，塑造她周围的兰开斯特，映射出她所见到的世界上的美丽，并且创造出其所缺少的。尽管母亲从没说过，但我相信她在土地上劳作的时候会觉得跟上帝最接近。
我从未考虑到我的母亲会因为我的计划而生很大的气。我一个人站在那儿，意识到了为重要的时刻拍照会是一个挑战。我要如何捕捉到艾拉和凯蒂的笑（人们都知道她们的笑声很特别，而即使在她们十八岁之后人们仍然难以区分他们俩）？我要如何才能捕捉到露丝在十四岁时说英语的超快速度？或者是她在餐桌旁边展示的，她所拥有的秘密成就，那就是她说英语的速度比父亲还要快。我要怎样才能展现出莎拉在教育上的热情，即使她对我来说有点专横？一张相片要怎么才能表达出她在帮助别人时的耐心和认真？我被难住了，而最难的是要如何才能捕捉到我的大姐姐汉娜，她似乎总是生活在她头脑中的秘密世界里。相片怎么表现出她的梦想？我还想知道的是如果某天我的姐姐们让我拍她们洗澡的时候，湿湿的头发散落在肩膀上的情景。这些都是重要的时刻，我要找到办法来捕捉到它们，并且不让人们知道我有一台照相机。
尽管在接下来的一周我仍然没有衣袋，我却可以随意地使用这台相机。首先是小事情，我把床下的地板撬开，把相机藏在里边，我在大家都睡着的时候把相机拿出来。我坐在床沿上，手里拿着相机，觉得如此小巧的机械竟然拥有偷走灵魂的力量，真是不可思议的事情。我想要知道有多少我的灵魂已经装在了里面，或者是用力量偷走了多少别人的灵魂。但是我把它放在地板下面越久，我就越渴望使用它，并且还越害怕我的父亲会找到它，那样我就会失去它。他已经在厕所边发现了揉成一团的传单以及拍卖摊上马库斯？保尼的母亲留下的便条。寻求正义并且予以报答，她已经亲自参与到了这件事中来并且已经联系了我们的主教。
当然，已经出现了很多闲话--阿米什人热衷的活动。我们的邻居和朋友拒绝相信情节像在葡萄干面包上的苹果酱一样展开：我偷了相机而马库斯的父亲想要为自己招揽生意，把这一事件当作是公关战略。我不知道什么是公共关系或者是能够从中赚钱，但我知道的是我不喜欢被主教看见，不喜欢一些执事在7月中旬的周一聚集在我家厨房的餐桌开会。他们一边吃着我母亲做的派一边讨论着。打嗝声和着灌满沙士的声音，我父亲的帮助会让公众的注意力从阿米什人身上移开。因为拍卖生意的性质，我的父亲是我们这片地区最公众化的人物，他们需要他来进行调解。
当我父亲弯腰祈祷，假定我清白的时候，只有墙上挂钟的嘀嗒声在回答着他们。我看着他穿过楼梯的栏杆，姐姐们也聚集在那里，她们光着沾满泥土的黑黢黢的脚丫。尽管她们告诉了父亲我奇怪的举止和装甘草车轮糖的箱子丢失的事情，但她们还是没有问我是否拿走了相机，就好像她们不想知道真相。她们把拳头揣在围裙里，聚集在角落处，想知道我父亲会做怎样的决定，想知道他是否会为了保护自己唯一的儿子而冒险地大胆对抗马库斯？保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