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来我总是为着无尘突发的攻城之策而担心着,又要为如婳而心烦,甚是烦闷。于是披上一套披风便一人独自散步,想要让自己的心情变得顺畅一些。
信步走着,也不知道为什么就走到了永巷。
忽而想起从前的王凝析,她应该还在此处幽闭罢?而宫中又有多少人的美好年华葬送在了这处呢?
随意走着,只觉得永巷风吹过来都是寒津津的,刺得身上发疼。于是拢紧了身上的披风,感觉稍微好了些,便也径自往里走去了。
永巷四周都是青苔的霉味,这几日经风一吹,便带了股潮湿的气味。四周青瓦青墙,地上也是青石砖,有些早已裂开了,剩下几道青黑色的斑纹。
永巷秋深,偶尔传来几声风吹的呜咽声。
细细听闻,才知道是有人在吹埙。对于埙这种乐器古人说:“正五声,调六律,刚柔必中,清浊靡失。将金石以同功,岂笙竽而取匹?”
而在古人眼中,埙与钟磬等乐器在音律当中的地位是不相上下的。
而那人正以埙吹奏《平沙落雁》。
其实《平沙落雁》最适宜用琴筝来吹奏,而此刻那人以埙吹奏更添了几分幽怨之意。
《古音正宗》中说此曲:“盖取其秋高气爽,风静沙平,云程万里,天际飞鸣。借鸿鸪之远志,写逸士之心胸也。……通体节奏凡三起三落。初弹似鸿雁来宾,极云霄之缥缈,序雁行以和鸣,倏隐倏显,若往若来。其欲落也,回环顾盼,空际盘旋;其将落也。息声斜掠,绕洲三匝,其既落也,此呼彼应,三五成群,飞鸣宿食,得所适情:子母随而雌雄让,亦能品焉。”
如今雁南飞去,吹埙那人大概也是触景生情了罢。
于是循声而去,在永巷尽头的辞寿宫后头还有一片很大的阁楼。而那埙声也是从那里头传出来的,我原先还想要见一见吹埙人的,可是看到了这样凄凉的阁楼,我正犹豫还要不要进去。忽然掉了朱漆的大门吱的一声打开,一个中年女子垂着一双黯淡的眸子立在我面前。
她的嗓音粗嘎嘶哑:“贵人来了?”
我有些奇道:“这么说,那吹埙的人一直在等我?”
“是的。”她默默让出了位置,请我进去,“小姐等你很久了,从你一进宫就开始等了。贵人快进去罢。”
我点头,进去了之后才发现这一处规格也倒还好,像是我从前在林府时候的格局。
里头虽不甚豪华,但也还不算太过凄凉。出乎我意料之外的,是里面种满了梅花。
一树又一树,一簇又一簇。
只不过如今还未到花期,否则这般开起来,更是美不胜收了。
里面的阁楼分为三层,皆是以黄梨木所筑,这样的规格倒不像是冷宫所有。自古以来,皇宫素来喜欢以黄梨木来彰显天家垂范,如今区区一个冷宫,如何能够用上代表皇室尊贵的黄梨木呢?
这不由使我暗暗咋舌诧异。
待到上了顶楼,才觉内里风光更甚。
虽没有十分的华丽,但也别出心裁得很,倒是颇有两分“疏影横斜水清浅,暗香浮动月黄昏”的美。
阁中有特定的碧纱橱来讲空间一分为二,而四柱雕琢梅花,梁间悬挂昏黄色的纱幔,隐隐可见那位吹埙之人。
我开口相问:“请问是你要见我么?”
那人默然片刻,后又道:“是。一直在等着你,你不来,只能够我来请你了。”
“有何事么?”
“嫣然?这是哥哥给你取的名字么,倒是好听。”她转过身来,掀开那昏黄色的纱幔,径自来到我的面前,“人长得也如其名。”
“你是谁?”我颇有几分警惕。她长得挺美,可是在脸上能够看到更多的是沧桑。宫中的每一个人都有故事,但那些故事,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够说出好结局来。
“放心,我不会伤害你,而且我是谁也并不重要。如今见你,不过是告知你一事,宫中恐有大变故,你若有心,还望护得当今圣上安好。”
“什么意思?”我看着她,忽而觉得她很亲切。只是我似乎从没有见过她,更不觉与她面善。
“什么意思不重要。圣上安好,本就是臣民之责。”她一笑,我忽而觉得那笑容有些像玄真。
这样突如其来的想法忽而令我倒吸一口冷气,于是语音颤颤道:“姑姑么?你是姑姑么?”
她点了点头,笑着说道:“你很聪明。”
我看着她,忽而记起来那时候太后病中垂危时将我错认为姑姑,于是我开口问姑姑:“姑姑,我与你并不相像,可是为什么那时候太后会错认我为你呢?”
“大概……你我并不相像,你更像你母亲的。也许是因为你我气度相似,会让她平白无故就想起你来罢。”她感慨一声,“光阴荏苒,过得可真快。转眼你也大了,而她也已经死了。”
“姑姑……”我是想要问她的,当初为何要在盛宠之时甘愿退居冷宫,与所爱之人终不相见。
她似乎知道我的心思,于是颇有些冷漠道:“你不晓得,最是无情帝王家。我当日进宫,也不过如此罢了。”
她回忆起旧事,脸上的沧桑变成了落寞与凄凉:“长庆十三年九月十四日,那是我第一次见到他。我记得很清楚,那一日天很湛蓝,没有一丝云片。他就带着笑意站在我面前,他对我说的第一句话是:‘你就是林家的林承舒?’我当时初见天颜,一时也忘了回答他,他也不曾生气。后来他对我很好,好得令后宫所有人都嫉妒。但是除却一个人,那人似乎对圣宠毫不在意。”
“她是和我同届进宫的女子,便是王沉素。她初时对恩宠当真是毫不在意的,可是后来,因为宁王爷,也便跻身争斗中。那时候他们都误解我同宁王爷和晋王爷有染,因此都曾疏离我。彼时我正当失意,而她媚君王,枕边一语胜过朝堂千言万语。后来她一人独大,我却在此时身怀有孕。我那时恩宠深厚非旁人可比,可是若是仅仅以我恩深宠眷为因便害我,你也便是太小瞧她了。”
“长庆十三年九月十二日,我初见晋王和宁王。那个时候我却不知道她和宁王有私情,因此也被她误会而许久未知。不过,她和我一样,不过都是可怜人罢了。她爱得太过自私,而我,却是再肤浅不过。当初种种,不过是因为我与她的较量罢了。”
“当年的她宠爱颇深,一步一步登上妃位,凭借着晋王和宁王的支持,逐渐执掌朝政。我在孕中,不宜过多干涉。后来,发生了晋宁之祸,她身为宁王昔日爱侣,竟也能够下得去手。其手腕心机可见一斑,而我也自知,不该与她正面交锋。”
“可是,后来我才发现,原来一切错不在她,只在我一人。”姑姑念及往事,不由深叹,“当日我以自己恩宠假想自己得到了帝王****,但是一切不过是我的梦而已。长煦曾说,他为帝王,这一生却也只会爱我一个人。但是,我却不知道君王之爱太过凉薄。待我口口声声诘问他为何君有戏言之时,他却凉薄地说:‘你不过是朕朝政上的一枚棋子,竟也敢口口声声相问?朕这一生只有一个妻子,只有一个爱人。’我只能够假作漠然:‘那为何将我也困顿其中,甘愿为你的假情假意画地为牢?你爱的无非是你的江山,何必用情爱做托词,何必拿专情做你深情的模样?’我记得那时候他没有说话,我也只能够失望。我惊惧之下得知我有了孩子,他对我自然万般疼宠,可是我却知晓,再不能够回到从前了的。我恳求王凝析,让她帮助我,她的确亲手勾兑堕胎之药,也的确让人背了罪名。可是我的孩子依然无恙,而我也有机会长居此处。”
“我是那样喜欢梅花,我在一个十一月生下了他。玄真出生那日梅花盛开有如翻浪之势,那一年梅花开得极早也极好,我将孩子交由王凝析养育,她也对外自称是自己的孩子,从此也没有再亏待过他。后来没多久,晋宁之祸便起了,她也是个可怜人,看着心爱之人死在自己怀里,却也没法救他。我长居此处十数年,从来不会过问宫中事宜,后有国丧,我便一直想要见一见你。”姑姑眉眼微扬,衬着几分温煦的颜色,她看着我,眼神灼灼,“我知道你进宫来一直是别有目的,但是今番我却要好好告诉你。你一定要好好保护玄真,因为那是姑姑唯一的挂念。即便我再如何怨恨长煦,我也没有办法将玄真置之不顾。嫣然,你很像你的母亲,我知道,你进宫来实属不易,也自然有你自己的道理。可是如今天下即将大乱,我不得不赌一次。长钰几番来见我,都告诉我玄真很好,但是我知道,我的儿子,过得其实真的不开心。姑姑老了,也不曾见过你,更谈不上与你有什么交情。如今不过是想要让你保全林家,保全自身。”
“今番天下将有大乱,我自知无法阻止,因此只能够交由你来。此番大乱必不会是像从前的晋宁之祸那般简单,你也要好自为之。”她话至此处,幽幽叹息,“其实这几年我待在这里想清楚了很多事情。我那时不该天真地渴求帝王的****,这是我毕生所犯的最大的错误。明明知道帝王无情无爱,却不停地去求,让自己遍体鳞伤,也让旁人无辜受伤。你要知道,最是无情帝王家,你千万千万不要自不量力地去苛求……千万千万……”
她很是语重心长地嘱咐我,但是我没有回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