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六镇,以及六六镇附属的各个卫星村庄,基本上来说,是个独立的、封闭的空间。不是世界故意冷落它,也不是它反应迟钝,有意要回避世界,原因仅仅在于地理因素而已。造物主是不公平的,它让有些地面寸土寸金,繁花似锦,而让另些地面地僻人稀,苦焦异常。
能些微地将这封闭打破的,是公路,是公路上那些南来北往的车辆,尤其是班车。
往往来来,班车总要在小镇作短暂的停留。这个停留,有时会留下长久的话题--
我们说话的当儿,就有一辆班车,停在小镇的南头,离张家山调解所不远的地方。班车显然经过长途跋涉,它的车身,扑满了黄尘,它的顶部,网了很大一堆行李,可能是刚才爬坡爬累了,它现在不停地喘息着。
刚才,车行驶在快要接近小镇的时候,一个年龄不详的、很时髦的女人,望着窗外,按捺不住自已的激动,用手指着一个一个村子说:贾家坪、冯家坪……
车停在了小镇上。
女人拎着一个很大的旅行箱子。漂亮的女人总是有人帮忙。因此,女人是先跳下车的,随后,车上的几只手,争着给她把箱子递下来。
谢谢!她用纯正的北京口音说。女人说话的工夫,班车开走了。
女人拎着箱子,朝小镇走来。
张家山正坐在土台上看《参考消息》。他的搭档李文化,闲得无聊,在一旁晒太阳。
土台上兴隆了一阵的那个场合,已经被派出所取缔。
张干大,你看,那边过来了个女的,好漂亮!
张家山的眼睛离了报纸,看了看向这边走来的女人,不以为然地摇摇头。
张家山说:不见得。远看女人近看猪。女人家,打远一看,花花绿绿的,一个比一个好看。走到跟前,就不对劲了,不是鼻子不对,就是眼睛不对,要么,就是长了副苦相。猪呢,远远一照,小小的一个克郎,越往跟前走,
南秀萍回到自己常年插队的地方。她对这个世界说:亲爱的人们哪,请你们告诉我,我当年丢弃的那个女婴如今在哪里?
越大!
李文化咳嗽了两声,提醒张家山,这位女同胞,已经走近了。
女人穿了一身粉红色的西装裙,高跟鞋,细细的腿把子,脸上淡淡地化过妆,一副太阳镜架在眼睛上。
行头不错!张家山悄悄地说。
女人到了跟前,停下来:老大爷,我问你个话。这镇上,有招待所没有?没有!
那有可以住的地方吗?
有家旅社,三层,底下一层是食堂,上面两层是旅社。不远,抬脚就到!
谢谢了,老大爷!
女人提着箱子走了。
李文化向前走了两步,看见女人的腿把子那么细,却提那么大个箱子,他有些担心,又有些心疼,想帮人家,又不好意思开口,只得眼睁睁地看着那女人走远。
张干大,你说,这洋女子,有多大年龄了?李文化仍旧望着,问。城里女人的年龄,你不要问!张家山果然见多识广,他说道,她们那脸,白天才是脸,晚上,南瓜瓤子、黄瓜瓤子、西瓜皮,愣往脸上抹,抹得像个活鬼似的。女人有一张好脸,这就够了,吃香的,喝辣的,样样不愁,不像咱们农村的婆姨女子。要伸开十个指头,在地里刨食吃,脸黑脸白,倒在其次。你若要问这女人的年龄幺,你算是难住我老汉了。说她二十,也行,说她三十,也差不离儿,说她四十,我看也不冒!
说了一阵儿,你等于没说。李文化不满地说,张干大,你再看这女的,是姑娘还是婆姨?
这个,我能说准!张家山有些自豪,咋样看姑娘,咋样看婆姨,我这里有一句顺口溜,叫做一看屁股二看腿,三看腰身四看嘴!不是我张家山吹牛,你看那女子的走势,分明是婆姨了!
李文化仍呆呆地朝女人去的方向望着。
女人来到了旅社,在那里登记。
她在登记单上填上南秀萍这个名字,在职业一栏,填上经理字样,在年龄一栏,畴躇了一下,填上一个成字,从某地来一栏,填上北京,到何处去栏,填上本镇,出差事由一栏,填上私事。
要啥房间?登记室问。
最好的房间!南秀萍回答。
南秀萍上楼去了。
这里有饭!登记室说。
半个小时以后,南秀萍下楼来了。山里的气候有些凉,因此,她的上身,加了一件外套。她挑了个干净一些的桌子,坐下来。坐定以后,又从箸笼里挑出一双筷子,用卫生纸擦了擦,拿在手里。
饭久久地上不来。这是小镇速度。南秀萍大约坐车坐得有些累了,她一个肘子支在桌子上,手扶着前额,半眯着眼睛,好像在想什么心事。
突然,从桌子底下,钻出一张、孩的脸。
南秀萍眼窝一睁,吓了一跳。
小孩望着南秀萍笑,嘴里嘟嘟囔嚷地说道:捞渔的腿,喝血的嘴!
你说啥,小孩?南秀萍觉得这小孩很好玩,问道。
捞渔的腿,喝血的嘴!小孩重复了一遍。
这时,一个矮矮胖胖的服务员,端了一盘饺子,从里屋走了出来。见孩子在闹,她斥责道:琼琼,你再淘气,看我打你!
小孩做了个鬼脸,从桌了?底下钻出来,跑到街上耍去了口服务员将饺子放在桌上。
她刚才说什么?南秀萍问道。
她是在骂你哩!她说你精着个腿把子,像个捞渔的腿,嘴唇上搽着口红,像个喝血的嘴!
哦!南秀萍听了这话,有些不高兴。她将裙子的下摆,往下拽了拽,又把上衣的领口拽拽,披好。
南秀萍低头夹起一个饺子,吃了一小口,皱着眉头,又放下了。
刚才我从那头过来,看见土台上站了个老汉,身量高高的,手里拿一张报纸,那人好像是张家畔的张支书!南秀萍说。
那是张家山张干大,尔格,他早不当支书了。他在镇上,开了个民事调解所,黑说白道,专替人打官司、帮人调解事情哩!
南秀萍说:是的,张家山民事调解所!我看见那墙上挂的牌子了,服务员,你叫啥名字?
车前!
车前,我央你一件事情。一会儿,你到张家山调解所去一趟,请张家山今晚上到我这里来,我有事情要他帮忙。你记着,就说我叫南秀萍,原先在这里插过队,北京知青!
小镇之夜,稀稀拉拉的儿盏路灯,因为电力不足,一副没精打采的样子。月亮在天上挂着,大山的阴影遮住了半个小镇,小镇的所有建筑物,只露出一个模糊的轮廓。四周很静,偶尔有狗叫的声音,川道里的那一条小溪,在淙淙地流着,不知道哪一处有一个滴水,滴水发出哗哗的声音。
车前在前面带路,张家山、李文化跟在后边。
当年,来陕北插队的北京知青,二万六七,号称三万人哩,尔格,走得只剩几百人了。这些娃娃,经过这么一折腾,尔格,个个成龙变虎了。有在美国的,有在日本的,有在澳大利亚的,有当了作家的,有当了记者的,有成了大老板的。不吃苦中苦,难为人上人!没有这一茬人,社会,尔格不知道会成啥样子了!
张家山一边走,一边感慨。
李文化问:这个南秀萍,你认得?
张家山说:不认得!不是我们大队的。不过,那时候,我好像在公社的学大寨积极分子名单上,见过这名字!
她神神秘秘地,来到咱们镇上,不找镇政府,不找村委会,要你去,不知道有什么事?
说话间,来到旅社,张家山上前敲门。
门开了,南秀萍站起来。
这是小镇旅社最好的房间了,一台电视,一对沙发,一个写字台,一张大床,房间里,还模仿人家城里,带个洗澡间。
哈哈,北京知青,北京知青可都是些好样的!那些上了大学的、当了兵的、当了工人的,逢年过节探家,不探北京那个家,一个一个地,都回到插队的村子来看,张口闭口,我们队、我们队地叫着。这些年,他们有了家室,工作担子也重了,可还常常写信给村上,问候张家长李家短的!
张家山一进门,就乐呵呵地一阵排侃。
老支书,你的话真叫我感动!南秀萍说。
南秀萍关掉了电视机。
喝茶,还是喝咖啡?
我喝茶!张家山说。
咖啡我电影里见过,那东西好喝吗?李文化怯生生地问。见了漂亮女人,他有些胆怯,头也不敢抬。
好喝的,我给你冲一杯!
南秀萍给张家山冲上一杯茶,给李文化冲上一杯咖啡,她自己,也用自己带来的杯子,冲了一杯咖啡。
南秀萍将一盒三五烟放在张家山跟前。
我抽这个!张家山说。
这一切结束后,房间里出现了暂时的冷场,张家山瞅瞅南秀萍,南秀萍瞅瞅张家山。
张家山感到,这女人有心思,她神色有些慌乱,她在递给他茶杯时,手指有些稍稍发抖。这是一个有身份的女人,他们进门以后,她不该这样忙乱的。如果把她的这种激动,理解为一个插队知青,重归旧地的激情,是可以讲得过去的,但是,更可能的事情是,除了共同的原因之外,她还有自己单独的个人原因。
李文化喝了一口咖啡,苦得他龇牙咧嘴的,想说句话,见屋里的气氛不对,忍了。
有一件事情,我真不知道咋样开口!南秀萍面色沉重起来。她走过去,将门插好,然后取出一支摩尔烟,燃着。
女子,你有什么难处,就给我张家山说。支书我虽然现在不当了,可是开了个调解所,六六镇方圆,有什么事情,需要跑跑坎坎,我还能行。我把你不当外人,你也把我不要当外人!张家山说。
我真不好意思启齿!她说。
南秀萍抽泣起来。
你说吧,我这里听着!我啥事都经过,啥事都能理解。世事世事,千奇古怪,才叫世事。世界上的事情,既然发生,每一件都有它发生的理由!
南秀萍止住了哭泣,她说:我插队的时候,有过一个孩子,那已经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
你不说,我也想到了这一层!张家山说。
明天,我要回我们队上去,你陪我回一趟吧!路上,咱们再慢慢地聊!南秀萍说。
能成!张家山点头答应。
这是一点儿礼物,你收下吧!酬金,另外再说!南秀萍说完,从放电视机的橱柜里,拿出个塑料袋,里面有两条烟,一瓶酒,还有一些补品。这些礼物是她早就准备好的。
张家山见了,连连摆手:不能要!不能要!你这女子,你小看我张家山了!
你刚才还说了,叫我不要把你当外人。这是我的一点心意,你收下吧!你不收,我生气了!南秀萍说。
那,你提着吧!张家山示意李文化。
李文化接过礼物。
翌曰早晨,一辆三轮拖拉机,出了小镇,行驶在一条拐沟里。有一条小溪,从沟里流出来,拖拉机轰鸣着,在小溪上面绕来绕去。那开三轮的我们也认识,是那个小子洲。
南秀萍、张家山、李文化坐在车上。
南秀萍背了一个坤包,手里提着一架微型录像机。
三轮在轰鸣着。轰鸣声中,南秀萍诉说着自己的往事。
他是一个复员军人,长得漂亮极了,典型的米脂婆姨绥德汉。那一年过春节,知青们都回家去了,留下我照门。我一个人在窑里,不敢盛。他家是房东,黑起半夜的,我捣开了他窑洞的门,钻进了他的被窝。事情就这样地出了。不久,我发觉自己怀孕了。我吓坏了,每天上工的时候,都用腰带把腰勒紧。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就去找他,那是晚上,在畔上。他说,那咱们结婚吧!我说,不能结婚,我还等着招工哩!他说,那你就去告发我,说我糟蹋了你,你的名声要紧,我呢?判上八年,就又出来了!
张家山打断她的话头说:那时糟蹋北京知青,是要判八年,记得这是中央文件,1970年秋天的,我还领着社员,学习来着。那么姑娘,你怎么回他的话呢?
南秀萍继续说:我当然不能卖他!当时我坚决地摇了摇头,我说,我不能这样做,是我,先捣了你的门的。这位复员军人再没有说话,他默默地离开了我。当时他的脸色很难看。过了不久,在修张家畔水库时,他就被塌死了!
这时,张家山也记起那个复员军人了,他回忆道:那真是个好小伙,戴着个军帽。他是被一块冻土塌死的。那次修水库,我是分指挥。
南秀萍继续说:几个女同伴,都待我很好!她们见我成了这样子了,就不叫我下地了,留在家里做饭!孩子生下来的时候,是在十月,那一年的枣子好大好红。我记得清清楚楚的。大小是一条命,怎么办呢?我对女同伴说,把她扔到村口去吧,如果她命大,会有好心人捡着她的。孩子临出门时,哇的一声哭了。我不忍,又叫回来,亲了她一口,然后,把我平曰最爱穿的那件绿军装,给她裹上!
拖拉机猛烈地突突了两声停下来,前面只剩下小路了。
张干大,前面的路,得你们自己走了!小子洲说。
一行人离了小溪,上了坡坎。
先停一停!南秀萍说。
南秀萍走在前面。坡坎上面,有个很大的枣树,南秀萍用摄像机,将枣树照了很长时间,又将隐现在树木与山崖之间的小小村落,照了很长时间,然后,一步一步,走到枣树下。
南秀萍蹲下来。空空如也,这条白色的小路上,什么也没有,只有路旁,菅草丛中,长着几钵绿色的花草。这花草有些类似于菠菜。
她,就是搁在这里的吗?张家山走上前去,试探着问。
就在这里!就在这里!南秀萍摘下太阳镜,细细地在地上搜寻着,好像这样就能找到孩子似的。
我已经不能生育了,老支书,你知道,这孩子对我,多么重要!南秀萍毫无顾忌地说。
张家山站在那里,他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老支,你说,她该不会死了吧!
你这娃说的是憨话。大小是个命,她就该活下去的!老百姓说,猪娃头上还顶三升粗糠哩!
唉,但愿她能活下来!老支书,这叫什么草?
车前一车前子!
车前子。
南秀萍说完,用录像机将这野草拍了好一阵。
南秀萍要李文化给她在这枣树下,车前草前,拍上一段录像。说罢,将录像机递给他。李文化连连摆手,说这家具,别说用,连见,也是第一回见哩。
很好用的,想拍啥,把啥装进去就行了。这是开,这是关。
李文化摆弄了一番,算是会用了。
在这坡坎上拍完以后,南秀萍便向村子走去。李文化今天算是有了事干,他端着的个录像机,举在眼睛跟前,紧紧地跟着南秀萍。
张家山故意迟缓了几步,跟在李文化后边。
一个婆姨站在捡畔上往下瞧。
你是大柱家婆姨吧!南秀萍站在路上喊。
你是谁?
我是秀萍,南秀萍,你过门那阵子,我们还耍新媳妇来着。你忘了,农田基建,咱们合拉一辆架子车来!
咋能忘哩!山里人,能有多少事情要记哩!大家没事时,常念叨你们哩!
那时候,你是村里最俊的婆姨!
尔格老了,四十大几了。我说秀萍,窑里坐吧!
我先到后沟,到知青窑里看一看,一会儿,从后沟往前沟,挨家挨户地走!
好,我在家里等着。
畔上,有碾子吱哇吱哇地叫唤。
南秀萍顺着斜斜的小路,上了捡畔。
大娘,是你!你还活着!
一位老大娘在推碾子。听到问话声,她停止了推碾,用衣襟擦了擦眼睛。大娘,我这话问得不对!南秀萍用手捂住嘴,你别见怪,我是秀萍,我听回过村的知青说,你老殁了,我们一群知青,哭了好一阵!
是秀萍呀,好闺女,你还记得大娘。大娘是害了一场大病。不过,没死,阎王爷在我鼻子底下舔了舔,见没多少油水,就放过我了!
南秀萍帮大娘推碾子,一边推一边用笤帝扫窜到碾子边沿上的细粮。回窑里坐,女!大娘说。
不了,大娘,见到你,我就高兴了,我想把全村各家各户,都转一遍!一会儿转回来,我做好吃的,给你吃!
好!
南秀萍掏出二百元钱:大娘,这是一点心意,你收下!
见到你,就对了,还给这个干什么,大娘又没个花处!
每户都要给的,这是我的一点心意!我也不知道,该给乡亲们买什么!好闺女,大娘收起了!
大娘将衣襟撩起,将钱揣进腰里。碾子又吱哇吱哇地转起来。
南秀萍回来了!
南秀萍回来了!
又一个捡畔上,一群大人娃娃在喊。
我就过来!我就过来!南秀萍喊。
你肯定走不惯这山路了!别急,我们下来接你!
能走!当年我背了二斗黑豆,就是从那个捡畔上,上去的!
南秀萍穿着高跟鞋,有些困难地下了这个坡,又上那个坡。李文化见了,停止摄影,赶上去要扶她。南秀萍摆了摆手,她坚持着自己走了上去。
一群大人娃娃,站在检畔上拍手,跳跃,齐声叫道:南秀萍!南秀萍!一个半大后生,最先跑过来,拉住南秀萍的手。
你是谁?好像不是咱队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