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家山说:金宝,你是个明白人,一点就透,可是,你那两个弟弟,一对犟板筋,你能说得动吗?
见说,高金宝指着那两个拿着农具,怔怔地站在那里的弟弟,骂道:银宝,铜宝,尔格,事情也闹腾起来了,威风也耍出来了,还不赶快见好就收,你们两个,真要闹出几条人命不成!
银宝、铜宝,互相看了一眼,有点不甚情愿,仍旧端端地站在那里。
金宝见说不动两个弟弟,只好自个儿往尸首面前一跪,说道:大,你老没受惊吧?走,咱们回转!听话!
不知道该不该往回背,李文化望了一眼张家山。
把那两个孝子叫来,你大才肯走!张家山说。
金宝无奈,只得跪在那里,又指着银宝、铜宝骂开了。
银宝、铜宝,只得弃了农具,磨磨蹭蹭地过来,跪下。
张家山捅捅李文化,李文化原地打个转,背着尸首又回来了。
尸首被停在原来的地方。
高家兄弟仨,赶快烧香,叩头,为高老头压惊。
腾出身子的张家山,现在站在院子当中,一手叉腰,另一只手指着那些来帮忙的,骂道:
你们这些狗的,吃饱了饭撑的,跑到这里充事!人家是亲戚,姑舅亲!事情一过,又好得成一家人了,到时候,刚把你们这些糊脑松夹在中间。你们这些狼不吃狗不咬的东西,还不走,等着我张家山来断你们哩!
有些人见说,低着头,扛着农具走了。还有些人,站在那里不走,等着主家发话。
张家山一见,恼了,从一个青年农民手中夺过锨把,朝他屁股上就是一下。那青年农民腰身一闪,跑了。张家山又提着锨,去撵别的人。
大家见张家山追打,一个个左躲右闪,后来,都跑出了大门。
见状,张家山长舒了一口气,轻松了一些。
院子里现在变得空荡荡的了。
高家那三兄弟,现在在父亲灵前,哭着冤枉。努了好大的劲,掀起这一场风波,就这样地散了,他们觉得窝囊。
张家山看了高家兄弟一眼,也有些伤感。又抬起头,往楼顶上看时,见杨家那兄弟三个,还趴在楼沿下,向下探头探脑,杨有财手里,那杆双筒措枪的乌黑的枪口,还对着院子。
张家山手拄着锨,指着楼顶,骂道:杨天财、杨地财、杨有财,你们弟兄三个,还算人吗?你大表哥死了,正该亲戚出面,忙里忙外,你们三个狗日的,不赶来帮忙,却学电影里边的动作,抱着个烧火棍,趴在楼顶上,装西洋景。你们这德行,以后,还敢往人面前站吗?
杨天财站在楼顶,说:张干大,我们是想下来。大表哥老在那里了,我们兄弟三个,念起大表哥昔日的好处,人人都心里觉得难受,真想抱住他老人家的尸首,痛痛快快地大哭一场。奈何,我们不敢下来,怕几个表侄又寻事!
谁寻事来着?你的这几个表侄,都是穿四个兜的、知书达理的公家人,能寻你们的事?有我张家山在这里,你下来!
有你老这句话,我们就敢下来了!
这就对了!
天财、地财、有财,畏畏缩缩地进了院子。
快去哭!张家山给天财使了个眼色。
天财是个精明人,见了张家山的眼色,三脚两步,扑向高老头,抱住尸首,大哭起来。
有财还扛着那猎枪,表情也不那么沉重,大约一抹心思,还在刚才的事情上。
跪着的高铜宝,扭头一看,见了猎枪,眼神中顿时出现敌意。
张家山看在眼里,抢前两步,一把从有财肩上,取下猎枪。
你还不把你大叫烧火棍,早些扔了!张家山斥责道。说完,捉住枪的两头,往膝盖绊,啪的一声,枪断成了两截。
我的枪……跪着的杨有财,嚷道。
没容他再出声,杨天财一把按住他的头,要他快哭。
大表哥,要不是你收留,我们这一家老小,不知道早就把一把干骨头扔到哪里去了。我们孝敬你老人家都来不及,咋敢咒你呀!
大表哥,我大过世得早,是你把我们兄弟照看大的!你老如今走了,我们兄弟,实在是比死了娘老子,还难过呀!杨家兄弟的哭声,惹得高家兄弟也哭起来。
张家山见状,明白是他该走的时候了,于是将那两个半截枪身,悄悄地放在窗台上,然后捅了捅李文化,两人蹑手蹑脚,出了大门。
一出大门,张家山心劲一松,立即脚跟发软,步履踉跄,没奈何,只得靠到李文化的肩头,回到事务所。
回到所里,谷子干妈见张家山脸色黄蜡蜡的,像裱纸一样,忙问缘故。知道了今个儿发生的事情,谷子干妈很是一阵埋怨。埋怨罢了,点燃起两张纸,在屋里转了一圈,然后扔到门外。在做这些事情的时候,嘴里念念有词,说给高老头听,要他的魂影,不要缠到张家山身上,要缠,去缠那些爱锻炼的人,附在他们身上,好早早起身锻炼。
二天,高家起丧,抬埋老人,满镇子家家都去了人。谷子干妈说:他干大,你是不是今个儿算了去了,少了个你,高老头该走还是要走的!张家山答道:我也是这么想!说心里话,人越老越怕死!尔格,一遇上这号事情,我心里就枉烦,心想,用不了多久,就轮到别人来张罗我了!那一天在高家,你那么胆大,背着个尸首,大模大样的!
李文化见说,委屈地说:哪是他背!是他口弄的,要我背哩!如今我这脊背后面,还是贼冰瘆凉的!
张家山长叹一声:那一天是那一天,人叫事情逼着,我不那样,早就几条人命,摆下了!
谷子干妈说:人情门户总得有的。?一条街上的人,你不去,你看……叫李文化去吧!买上个花圈,写上张家山调解所几个字。张家山说。
李文化瞪了张家山一眼,不满地去了。
李文化买了花圈,写好字,赶到高家时,高老头的灵寝,已经起身。
唢呐声中,一只引魂幡高高地扬起来。
无数条绳子拴在棺木上,男人们拽着绳头,在前面拽着,像拉着一驾天辇,要把老人送到幸福的地方去,女人们则在后边拉着,不让棺材走,表示她们对死者的留恋之意。
在这象征性的一拽一拉中,棺材由八个后生抬着,缓缓地向山上走去。这八个后生,我们都见过面,在那场械斗中,他们曾出现过。
高氏兄弟三人,是孝子,他们不忙。他们像三头拉车的牛一样,在前面拉着绳子,这绳子此刻叫丧。他们此刻要做的唯一的工作,是惊天动地地哭,如果哭得不够程度,那就是对死者的不尊重,会惹人笑话的。
最忙的是杨氏三兄弟,他们是主要亲戚,除了承担痛苦以外,更重要的是跑乱。这一场事情,让老人人土为安。
杨天财扶着棺材,不让棺材来回打摆,怕惊扰了大表哥的酣睡。
杨地财在前面招呼着吹手。他要吹手们吹得更猛烈一些。并且不时地掏出几个小钱,塞到吹手们的口袋里。总钱最后再付,这些小钱相当于小费。
杨有财负责打墓。当棺木抬到墓地时,满脸泥土的杨有财,从墓窑里钻出来。都好了!他说。
墓窑是靠着山坡,斜斜地挖进去的一个洞。
棺材停下,所有的孝子贤孙们,现在四散在一面山坡上,统统跪下,开始哭陵。
杨家兄弟三个,坐在地上,将棺材往墓窑里蹬。
往东斜一点,让老人的脚,对准脚下那条河,头,枕在山峁上!一个戴着石头眼镜的阴阳先生模样的人说。他拿着罗盘。
杨天财钻进去,将棺材用肩膀往东扛一扛。好了!阴阳先生说。听了这话,天财钻了出来。
大表哥,迟早都有这么一回,你老就安心地去吧!杨地财抹一把眼泪,用一束干草,挡住窑口。
高铜宝一扑上来,分开干草,往进钻:让我再看我大一眼,你们不要拦我!
高铜宝的举动,既是出于一种真心,也是出于一种礼节。它要告诉墓里的人,活人多么的爱他,不忍他离去;它又是在告诉墓窑四周的人,哺乳之恩,是多么的深厚。不过铜宝的举动,绝不是礼节,而是出于一片真诚,这个孩子的心眼很实。
杨有财将铜宝拦腰抱住:好侄儿,先走为神,大表哥人了土,你们兄弟几个,看着他走到头了,算是全了孝心了!
有财的阻拦,也是礼数。要紧亲戚,他在这一阵子,就要这样做。
土一锨一锨地丢过去了。每锨土都溅起一片哭声。一会儿工夫,山坡上起了一个土包。
孝子们走了过来,在唢呐猛烈的吹奏声屮,将自己手屮的引魂杆,插在坟头。
送行的人们,也将自己手中的花圈,一个接一个地放在坟头。这些人中,有我们的李文化的影子。
七七四十九天之后,七七斋斋,都过完了,挑个时间,张家山约了高氏三兄弟、杨氏三兄弟,来到调解所里,说话。
张家山说:入土为安!你们兄弟看着,把一场事,走到头了,事情办得体面、利索,我将来也能这么走,就算满意了。这话当然是扯闲。言归正传,下来,咱们再说说这房地产纠纷的事。我是胡说,你们可以不听我的。但是,我说话的时候,你们不要打岔,也不准你们两家再起火!
我们听你的!杨天财说。
听你的,张干大!高金宝说。
你们给我这老脸,那我就说了。张家山说,高杨两家,房地产之争,理在高家,情在杨家,这是一妆糊涂官司。今个儿,咱们就不说它了。今个儿,咱们只说,高老太爷临走时候留下的那句话:把太阳让出来!这太阳,如何个让法,真是个问题。杨家的三层,辛辛苦苦地盖起来了,当然不能拆,成物不可破坏嘛!但是,高老太爷就这么一个作念,咱们也要叫它实现。咋样实现哩,我的意思,这院子,地方大着哩。你们两家,互相帮衬着,给高家,把那三间平房拆了,也起一座三层小楼,这太阳,不就照上了吗?
张家山说完,扫了四周一眼。他有些得意,觉得自己的脑子,简直是化学脑子,把个这么麻缠的事情,清清如水地说出,又找出这么妥当周全的处理办法。
高金宝说:我们等有了力量,自己会盖的!我们不落这个话头!
张家山怒道:这咋能是落话头?当年你大,帮衬杨家,不也是这样的幺!娃娃,你奠要气傲,还是把架子放下来,实际一些的好!
杨天财说:我们听张干大的!
好,那我就这样判了!行不行,都得这样,我得用这张老脸,硬蹭!张家山一拍大腿,杨天财,你们兄弟仨,都有车,赶明儿,三辆车,一辆拉砖头,一辆拉楼板,一辆拉水泥沙子,一个礼拜,备好料。高金宝,你们兄弟仨,有那么多狐朋狗友,叫大家都来帮工,一个礼拜,这三层小楼,就起了。到时候,你们站在阳台上,等着晒太阳吧!
我赞成!杨天财说。
那就这么办吧!高金宝说,说罢,又加了一句,人活低了就按低的来!这话的意思,一是维护自己的尊严,二嘛,也是刺杨天财一下,这样心里才平衡一点。
杨天财友好地拍了拍大侄儿的肩膀,没有言语。
张家山乐了。这样处理,不就对了吗?这才是聪明入的办法。强似你们……张家山咽下去了半句话,又说,你们走吧,半个月后,我提两瓶烧酒,去为你们暖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