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依,在做什么?”慈祥温暖的声音传来,正低头读书的管君依停下了动作,将书签卡入了书页,静静地回头。
“爷爷。”向来安静清冷的少女嘴角挂上分笑意,冬雪初融般美丽,眼神清澈目光温软,“我在看书。”
“哦?看书是好事,不管是什么书,总有其阅读的价值。你在看什么?”老人头发花白却步伐稳健,在得到孙女的无言许可后进了她的房间。
不似寻常女生,管君依的房间颜色偏冷色系,板材家具上没有任何装置,墙上的海报不是明星不是动漫,而是一幅幅足球海报。
“在看妈妈当年的法律系的课本,纸都泛黄了,字不是很好认。”管君依轻轻笑,手指抚过书页,目光中有种天生的淡然。
“还是想当律师?”
“对啊,那么小的时候便立下的志向,哪里是那么容易就放弃的呢。”仍旧是无奈地笑笑,“妈妈一直以来虽然没有明说,但我知道她反对。可是,我是真的喜欢呀。而且爷爷,你难道不觉得,我有多适合当律师么。”
管君依左手掠过鬓边发丝,手臂上暗红色的纹路妖冶而美丽,耳垂上的银色耳环泛着刺目的光晕,眼神笃定,仿佛有着能穿透人心的力量。
老人被这份气势惊的一愣,久久无言。
他一直都知道这个孙女,外柔内刚,生了一副如水般温柔的面目,却有一颗比钢铁还坚硬的心。
十岁出头的孩子,竟然能宠辱不惊,凡事都以笑而对。
“君依。”
“嗯?”依旧是那样轻软的语调,姿态文静大方,却让人不禁肃然。
“如果有一天,你发现前方的路——你自己选择的那条路,和你想象的并不一样,甚至说是背道而驰。你所一直坚持的东西只是虚无的不存在的,而你将面对的是你最厌恶的,你会不会后悔曾经的选择?”
“我不知道。”管君依开口,这显然是个她已经深思熟虑过的答案,“不到那一刻,我永远不会知道自己是否会后悔。所以我会尽一切努力,让自己可以应对任何情况。所以我想当律师,想让自己永远能在第一时间找到最利于自己的结局方案。就算处于劣势,我也会去寻找对方的弱点,一击致命。”
小小的少女说这话的口吻却出乎人预料的平静。
“我不知道为什么,爷爷,我总觉得自己不止只有十四岁,我觉得自己曾经经历过许多事情。比如说当别人还在为死亡而哭泣害怕的时候,我已经可以上前去安慰心里没有什么波澜了。你们总说我胆子大,其实我是不怕死。我走在悬崖边上,偶尔重心一歪要到下去,我也一点都不紧张。我好像,唔——怎么说呢,一点也不怕未来的命运。不是相信自己,而是,无论未来是什么样子的,我都能面对。”
他看着管君依目光飘向窗外,以一种谈论天气的口吻分析自己的性格,背后泛起一股股凉气。
“君依,我理解你妈妈为什么不想你当律师了。”老人叹了口气,现在才理解儿媳的用意。他一直以为是因为法律环境,现在才知道她的真实用意。
“因为什么?”
因为你太聪明太清醒,这种工作只会让你懂的越来越多,见到太多真实到残忍的事情。
“君依,假以时日,你必成大器——只是,一定要是律师么?”他终究不打算说出来。
“一定要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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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依,今天有场不错的电影,要不要一起去看?”放学的时候收拾书包,苏灿笑嘻嘻地跑到管君依身边建议。
管君依将最后一本书装入书包,做了个无能为力的表情。
“哼,真无趣!君依你不喜欢我了!”苏灿嘟着嘴抱怨,管君依淡淡瞥了她一眼,什么也没有说。
“那君依今天你有什么事情?”苏灿还是抓着这件事情不放。
“今天是……我爷爷生日。”犹豫了一下,管君依还是说了实话。虽然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直不愿意把家里的事情说给外人听,但其实没有什么关系的吧。
“哦,那真的是算了吧。只是君依诶,为什么从来没听过你提起你爷爷?”
“哦,是。”
“什么叫‘哦’啊?”
“对了,明天的听写,别忘了。”
“啊啊啊啊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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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君依的梦想还是当律师么?”二姑赶着管君依出了厨房,硬是把她推到沙发上坐好,又问了个挺不好回答的问题。
“是啊。”管君依无奈地笑看着二姑又回了厨房,并不意外地感受着亲戚们的重点到了自己的身上。
“君依要当律师?真有志向。”一直和君依最好、年龄最接近的四叔笑嘻嘻的说。
“是啊,”管君依对着几位长辈轻轻地点了点头,眼尾扫向了厨房里的妈妈,不出意外地看到她几分担忧的目光。
“姐姐,什么是律师?”一边刚刚上小学一年级的表弟脖子上还斜挂着红领巾,睁着迷惑的大眼睛望着管君依。
“就是在你做错事情的时候,为你进行辩护的人。”管君依把刚刚包好的橘子递给他,心说律师这东西哪里是三言两语能解释清楚的,不过她倒也是在六岁的时候立志要当律师的,那个时候的喜欢真是简单。
“做错的人?那是不是坏人啊?为什么还要给坏人辩护?”表弟很纠结。
“好坏这种东西向来是相对的,每一个人都有他的权利,没有人能随意给别人下一个定义。”管君依顿了一顿,意识到越解释越不清楚了,“总之,等你长大了就知道了。”
“又是等我长大……”表弟嘟囔一句,自己觉得没意思了,跑到一边去玩儿了。
“唉,这孩子,光想着玩儿,要是有你当年十分之一听话就好了。”三叔恨铁不成钢地摇摇头,管君依没有答话。
她一年级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来着?
哦,飞扬跳脱,因为身上的纹身被还不谙世事的同学们认为是黑帮的人,一方面觉得她很帅一方面又有点儿怕她。她为了被大家接受,渐渐收敛了性子,家长也不再被叫到学校来了。
年龄渐渐增长,她的性格变化极大,小小年纪就懂很多事情,老师也把很多事情交给她办,好像小时候的事情都没有发生过。
看来不只是老师同学,身边这些人,都忘了她的曾经了吧?弄的好像是她失忆似的。
“我去看看爷爷。”忽然不再想呆下去,管君依站起身来上了楼。
这处二层小楼是爷爷还年轻的时候置办的,但好像也没什么有人生活过的气息。爷爷一直和他们一家住在一起,这房子基本是空着,也就是地方够大,做一个聚会的地点,很少有人过来。
爷爷的房间在二楼,估计这个时候在看书吧,想去找他聊聊。
“爷爷,”扣了两下门,管君依站在门口等。她和爷爷约好,若是不方便的时候就不回应,另一方也不会再打扰。
“君依?进来吧。”沉稳的声音穿出,管君依纷乱的心一下子静了下来,嘴角熟悉的淡雅微笑又挂了起来。
“爷爷,你又在看书。”管君依看向大大书桌前的老人和他身后高高的书柜,熟悉地笑着抱怨。
“诶,您别说我,我好歹还有个看球赛的时候呢。”察觉到了老人要反驳她,管君依先下手为强。
老人满意地笑笑,合上了书。
“您这儿又有好茶了?”管君依循着味道就过来了,“嗯?安溪铁观音?”
“你这个鬼机灵,给你留着呢。”老人笑骂,“我这刚拿出来尝尝,就被你给发现了。小小年纪,这么喜欢品茶。”
“最近又有学生来看您了?”斜倚在桌子边,管君依看着书架上的几本从未见过残本,心说这又不知道是他哪个学生从哪儿讨来的。
“是有学生来了,又给我找了几本书来,一直没来得急研究呢。”老人语气带了几分骄傲。
管君依理解地敛了笑意。
爷爷是国内有名的法律专家,桃李遍布,近些年来却不再参与任何法律事务。他的学生好像也知道了他的这个习惯,不再有人来请教问题,只是投其所好,找些书来给他。
这些现在还来看他的学生,就是他的骄傲。
“爷爷,您还记得那些学生当年的样子么?”
“当年?除了个别性格特别鲜明的,其他人也就是有个大概印象了吧。带过的学生太多了。”老人思考了一下回答。
“那个性鲜明的有谁呢?”
“记得邹应叔叔么?当年就是个班里的刺儿头,可棘手了。我还记得呢,有一次我们讨论一个量刑方面的问题,他在我面前拍桌子瞪眼睛的,非要说我讲的这个地方不对,那刺人的眼睛斜着,气呼呼地一副天不怕地不怕的样子。”老人说着说着眼睛都亮了,“前一阵儿他来的时候还提起当年跟我戗戗的事情,说自己真是年少不经事。”
“这么说,果然是这样子的性格让人印象深刻了吧?”
“君依,你想说什么呢?”老人沉默了一阵后细细的看着她。
“我想知道,当年的我在你们的眼中会是个什么样子。是不是一个人之后的美好,会美化他在别人眼中的曾经的样子?”管君依回答。
“君依啊。我不得不说,你出生时真的让我们都吓了一跳。看过《红楼梦》,知道宝玉是含玉而生,你出生的时候是左耳垂上就戴着一枚耳环,而且样式还那么…奇怪。而且你左臂上的那些暗红色纹络…医生说真的不像胎记,就像纹上去的一样。有这样一个孩子,谁都不知道是好事还是坏事。”
“后来呢,你自小也没有什么特别奇怪的的事情,大家渐渐也就觉得那‘耳环’就是块样子特殊的结石,所谓‘纹身’不过是胎记而已。也就没什么人在意了。但其实,君依,完全不在意是不可能的,而且大家一直都觉得你不愿意面对这件事情所以都小心翼翼避开不提,你小时候的事情大家都挺回避的。”
“那么,其实是大家不想伤害我?”管君依恍然大悟,“其实没有必要的,我从来没把这个当成是负担。”
“你不在意,但已不能阻止别人替你担心,你知道么?”
“原来如此。”
离开书房,管君依却不想下楼去和大人们聊天,回了自己的房间。说来可笑,自己从来没放在心上的事情,倒是被别人惦念了那么久。
她真的从来没有把这些当做负担。
这些就是她身体的一部分。
年少的事情记得不是特别清楚,但她还记得大人们那种担忧的眼神。他们总用那种目光看她。
她总以为他们那样的原因是觉得她是一个异类,有些抵触她。然而今天听了爷爷一席话才知道,这其实是关心。
真是别扭。
管君依像被清水涤过般的眸子氤氲上一层薄雾,安静得像是不存在。是她自以为是了。亲情这种东西,真的是凌驾于很多东西之上的。
她要去学会真正的相信,要敞开心扉去对待她相信的人。
有的时候不需要躲在龟壳之中,有人会愿意来分担的。
这些真正对我好的人,这些小心翼翼防止我被伤害的人。穷我一生,我也要好好保护他们。
书桌靠窗,管君依忽然注意到这独立郊外的独栋小屋外竟然远处人影攒动忽明忽灭的,警觉的站起身来。
绕过桌子撩开窗帘,只见当先两人灰头土脸的踉跄着冲进了屋子,正是那两个在家里呆着嫌无聊出去转悠的堂哥。没有多想,管君依注视着越来越近的明亮灯光,手底却迅速掏出了包中的折叠刀,展开并反手握好。
还未及下楼,便听见堂哥气喘吁吁的声音:“快……快走!他们要来了!”
“什么要来了?”不知是谁急急地问。
“我们在外面走得远了,看见那边停了很多辆车便觉得奇怪过去看。没想到是……好像是在贩毒!”
“我看见了,他们有枪,而且还有人被捆在那里!这些人是亡命之徒咱们斗不过的!快走!”
两个人的声音因为恐惧而尖锐无比,刺的管君依手脚冰凉。但真可怕,脑中一片空白,可是管君依感觉不到她的畏惧。
在楼上愣了一会,管君依唤回了她的理智,她开始了迅速的分析。可是,可行的方案,并不存在。
敌人手中的武器是枪,他们只有厨房中的菜刀。敌人的数量从灯光来看很多,他们虽也有十九人,但妇女老幼占了多数。敌人是训练有素的毒枭亡命徒,他们就是一群普通人。
躲是躲不了的,逃呢?这房子在郊外,前不着村后不着店,车也停在很远的地方。现在黑灯瞎火还有老人孩子在,怎么逃得出去呢?
管君依读过很多的东西,她知道亡命之徒的心理知道毒贩的残忍,但她却不知道可以怎么办。
了解这些知识有什么用?一切都不如自己有反抗的力量。
“砰——”
枪声传来,一切都不用再争论了。
管君依握紧了自己手中的刀正准备下楼,身后却有人拉住了她。
“爷爷?”管君依挣扎了一下,那一向温和的老人却满面严肃的对她摇了摇头。
你什么都做不了,君依。
管君依从他脸上的表情中读出了这样的信息。
还未及分辩,便听到楼下大门被狠狠摔开,人们恐惧的叫喊。管君依没有出声,但从楼上便可以看到楼下的场景。纵使角度不好,那些人臂上的类似于“三”的标志却钉在了她的心上。
被爷爷拉着回到了自己的屋子,管君依听着楼下的动静,想着不知道还有多久会轮到自己,却发现爷爷搬开了屋内的书柜,后面竟是一扇暗门。
管君依还来不及多问,便被爷爷推进了暗室之中。
“爷爷你也进来!”
“傻孩子,他们已经听到楼上的动静了。”
门被关上,管君依陷入一片黑暗之中。
“这儿果然还有一个人——”
“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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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过了多久,黑暗中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
管君依仍保持着握刀的姿势,即使她早就听出那些人离开了。
今天是爷爷的生日,在南方工作的、一年只能见上一两次的大伯一家回来了;在M国留学的四叔请假回来了;工作繁忙的大姑二姑都回来了。这些在外事业有成精明能干的人,在家中自己打扫屋子亲自下厨,享受少有的团聚。
十九个人。
只活下来了她一个。
一个小时前,她想在厨房里帮忙二姑心疼她学业繁忙推她出来了,四叔无条件地支持她的理想,三叔努力想让她知道自己有多好和所有正常人一样。
她刚刚意识到家人的重要,刚刚发誓要好好保护她在意的人,这些人就,死了,被杀了。
然后自己,活下来了。
管君依一点都没有想哭的感觉,这种一直让她有一点担心的能力现在却支持起了她。
为什么呀。
只是看到了他们的交易,为什么就要杀这么多人呢。理由曾经的她是懂的,现在却又迷茫了。
这就是毒贩啊?
那好,就不要让毒贩再存在下去好了。
管君依,让他们血债血偿,你做得到么?
没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