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什么不允许。这是哪家的文件?”方舟道,“你政府一分钱不给,或给得很少,这是欺负人家。人家在自己的土地上种,为什么要偷偷摸摸?在自己的屋里住,怎么叫‘鬼屋’?只要一天不落实征地政策,就得让人家种,共产党得让人家活命不是?”
魏捷、******点点头。
“走,去看看。”
他们走进土墙屋,没人,灶里的火还在燃,锅里的水在翻腾,就是没人。
喊,没人应。
“是躲我们……”******叹了口气。
“躲么子?”方舟不明白。
魏捷发现菜地里有人,三人走拢,人家不见了,背篼倒在地头,摘下的海椒倒出来。
“真的是怕我们……”方舟有些心痛。
“那我们去房子里等,总要回来吃饭。”
对******的提议,魏捷不同意,道:“那倒不一定。说躲也好,怕也好,他们只是不想见你,你坐到天黑也见不到影儿。”
“躲到哪里去了呢?”方舟巡望着山谷。
“茅草地里,不远,在暗中注视着我们。你在,他们不出来。你走,他们马上就回来。”
魏捷倒是熟悉他的乡亲。
方舟看看竹竿上晾的衣服,大人、细娃、男的、女的都有。便道:“还是走吧,不然人家一天蹲在茅草地里,饿一天,折磨人哩。”
这同“鬼子进村”有什么两样?我们的干部与群众关系搞成这样,令人心痛呀。
移民后,一些移民与政府、干部的关系不是缓和了,和谐了,而是更紧张了。一个移民在县城骑摩托没有牌照,让交警拦下要罚款,移民不依,一个手机打过去,来了几十个移民,交警只得放人;有上百移民到县移民局闹事,在院坝里埋锅煮饭,弄得移民局一个星期办不了公;有外地移民又悄悄举家返回库区,在家乡没有推倒的屋子里住下来,开荒种地,干部去调查,就放狗咬人……方舟上任两个月,听了好多这样的故事。移民工作无小事。一根火柴可以毁灭一座城池哩。
三人继续丈量水库容积,直到天黑下来。山梁上传来钟声,一声一声地在山谷里回响。
山梁上有一个红顶黄墙的院子,在绿树的掩映之中。
“那就是四公公殿,求雨时四公公就抬出来晒,多少有些可怜。”
“庙子还不算小,立在山上,‘深山藏寺’有和尚?”那暮鼓晨钟在幽静的山里特别有韵味。四公公殿方舟当知青来过,那时是断垣残壁,现在恢复了。
“和尚只有三个,居士七八个,也还热闹。方丈是个老和尚,叫弘志,懂《易经》,会看相算命,说是还灵。”
“良子爷爷说,弘志长老会测天象,说今年有大旱。等忙了这阵子,我们去看看。”
“书记也相信算命?”
“武县长对《易经》是有研究的,他一定对四公公殿感兴趣。”
“我听说他来过,不止一次,今年春节还来过。”
“今年春节还来过?”方舟有些惊讶。武岳可一直没提到过这事,也没有提到过四公公殿,他是有意隐瞒着什么?也许,他只是与方舟探讨《易经》,只有这点,能把他与四公公殿联系起来。方舟决定,有空闲一定去看看。
魏捷还讲过四公公的传说。
金鸡寨上面是双龙寨。那是父子龙,是恶龙,它们喜怒无常,一下子把清溪河吸干,下游就干旱,把水吐出来,下游就遭淹。金鸡寨有四兄弟,决心要降伏这两条龙,他们去学了法术,能变成四只大雄鸡,只要把两条龙变成两只长虫就能啄死它们。可四兄弟的法术还不高,只把两条龙的眼啄瞎了,可始终不能把它们变成长虫。两条恶龙遍体鳞伤,便想妥协,双方各让一步,说:你们变四只大雄鸡,我们斗不过你们,我们双方相安无事好不好。你们变成石头,我们永远不再闹事,让清溪河变得温顺。四兄弟与乡邻们商量起来,乡邻们不同意,好好的人变成石头,可四兄弟想,为了清溪河沿岸百姓长治久安,变石头值得。最后他们在一夜之间变成四块石头,头像还是四兄弟的面孔,只是不能说话了,成了石头四公公。而两条父子龙不兑现承诺,继续吞云吐雨,危害乡里。
“四公公上当受骗了。”******说。
“这个故事很感人。”方舟沉思起来,细细地想了想,说,“土家人不缺少这种牺牲精神的。移民中有,良子身上也有。”
“四公公太憨厚,太实在。一干旱,还把人家抬出来晒,太冤枉四公公了。”
“谁叫土家汉子就是这么直哩?秉性难改的。我读过一篇文章,说英雄更容易遍体鳞伤。”方舟去见四公公的愿望更强烈了,“几时去,我要烧炷香拜一拜。这不是迷信,是崇拜一种精神。”
武岳去,是不是也是崇拜这种精神呢?应该是的。方舟这么想。
晚饭吃得很沉闷。因为魏捷的父亲不高兴这批人的到来。
“你好像不欢迎我们?”方舟问。
“把个金鸡水库弄成这样,还要我们欢迎?”
“爸爸,金鸡水库与方书记没有关系。”
“你莫说了。你还有脸回来!你看看乡亲们过的啥日子,你就不该在寨子走。”
“弄成这个样子,我也心痛呀。”魏捷觉得万分委屈。
“我还跟着挨骂哩。”魏捷老汉说,“乡亲们当面、背后骂我。过去,金鸡寨人光荣,出了个镇长的细娃,如今,细娃给金鸡寨带来的是失去土地,失去房屋,饿肚皮了……这顿饭我们家还办得出来,下回来,怕是只有喝口白菜汤了……”
饭是一大缸钵苞谷稀饭,菜是才从酸菜坛子里抓出来的咸菜疙瘩,切碎了,连用油炒一下都省了。累了一天,清汤汤的苞谷稀饭爽口,咸菜也香。几个人喝了一碗又一碗,大口咬着咸菜疙瘩,吃得满头大汗。
魏家老汉是一个纯粹的庄稼人。山里风大,头上挽条酱色袱子,上身是件草绿色的统绒衣,下身是蓝布裤子,统绒衣和裤子都补着疤。腰围中也是补疤叠补疤,已看不出原来的布色了。他的脸很瘦,额头上和眼角上尽是大皱纹,身材矮小,背有点驼,已是六十五奔七十的人了。从蓝布裤子上的泥巴点子看,他还在办阳春。他的饭量很好,一手托一大瓷碗,一手夹着泡海椒,一口辣椒,然后把瓷碗车着喝,吃得极有劲,托着碗的手背暴出几条鼓胀的青筋。这是个实在的老汉,他把饭吃完,站起身来,用那黑黑的、青筋暴暴的,破裂的右手手背擦了擦嘴巴,拿起他的旱烟袋,坐在门坎上抽烟去了。
魏捷受了气,自然不说话,只顾埋头吃饭。
方舟觉得有必要缓和下气氛,放下碗,坐到门口的竹椅子上,道:“这事不能怪魏捷,为这事,他连官都丢了。”
“他不丢官才怪哩。他哪里是人家的对手。”
“你指的‘人家’是谁?”
老人不说话。半晌,叹了口气,道:“从小看到大,三岁看到老。我自己的细娃,我还不晓得是啥样子?他心软,重感情,吃亏就在这里。他要不修这水库,怕可以当个副县长了。他犯错误,也为王喜来,你晓得不?”
方舟点点头,又摇摇头,道:“魏捷犯错误,我晓得,是为王喜来,这我不清楚。讲讲……”
“魏捷不讲,那是他不愿讲。他不讲,我也不讲。王喜来,那可是个好人,也是心软,重感情,所以能与魏捷搞到一起。他每次来,一住一个月,就住我家,最后一次是一住半年。他就是在堤坝倒下的,倒下去就没有再起来……”
停顿了一下,又问:“你们是来扫墓的?”
“扫什么墓?”
“王喜来呀……后天是清明……”
“王喜来的墓在这儿?”
魏老汉见说漏了嘴,就闭住了口。
难怪在砖窑时,魏捷和******商量着么子,他们总有些秘密没有告诉自己,他们为什么要这样做呢?是不相信自己?天黑下来,看不清老汉的脸,只觉得那是一团烟雾,有一个红点子一明一暗。这山寨的故事就像这火头子,一明一暗,方舟决心要看清楚,便立起身往外走。
“莫出去,天黑。”老汉在喊。
“就在门口,不走远的。”
“真的莫走远了,村道黑……不安全。”
这“不安全”三个字仿佛不是指的村道,而是另有所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