雀儿寨姚举人后代酿的‘清溪坊’,因那儿的高粱、苞谷好,清溪河的水好,酿的酒才好;金鸡寨的酒要次一点,但也不错;清溪镇的糟坊街,一河的水都冒酒香,少说也比啤酒的度数高……王喜来听得目瞪口呆。
魏捷说:“对口支援找不到合适的项目设计么,这次不行下次,这次我请你去清溪镇参观糟坊街,请你品尝几个主要寨子的好酒,怎么样?下次你请我去山东,喝喝梁山好汉喝的酒,还有《红高粱》里的那种血酒……”
王喜来跟魏捷去了清溪镇,品尝了糟坊街十几家小作坊的各种酒,又去了雀儿寨,大喝良子爷爷的家酿酒,王喜来大加赞赏,说从来没有喝过这么醇酽的苞谷酒了。最后去了魏捷的家乡金鸡寨,却一下子端不起酒碗了。马帮驮水到山寨,一家分几瓢。一问,是干旱。魏捷也后悔了,他没想到让山东人看到了自己家乡的窘迫日子,家丑不外扬呀。打来水他洗脸,洗完后端起就泼,魏捷喊:“莫倒……”已倒了,狗们在地上舔着。魏捷说:“喂牲口好得很。”王喜来后悔不已。于是他不端酒碗。
“专门请你来喝酒的,这是我的家乡酒。”
“这酒喝得太沉重。端不起,喝不下去哩。俺沂蒙山是革命老区,老区穷,没想到库区也穷呀。”
“沂蒙山人打日本人,支援全国解放,作出了重大的牺牲,亏空太大,老百姓搞穷了。我们库区人民支援三峡水库建设,让长江中下游人民不受水患之苦,老房子推了,祖坟搬迁了,熟田熟土不要了,作出的牺牲也不小呀,这正是我们穷的原因。”
王喜来点点头,道:“俺爹是老革命,当年天下大雪,俺刚生下,俺爹就扒了房子,把木头扛着上前线,让俺部队修工事,俺娘顶着一床席子,在雪地里坐月子,留下了一身病。俺爹说:‘喜来,你去三峡看看,三峡人也在扒房子支援建设哩。你要像你爹,拿出推着小车支援前线的劲来,去支援三峡人。’于是我来了。可我找不到项目,我给金鸡寨一点钱吧。”
“喜来同志,你的一番话令我感动。施舍我们不要,我们有穷骨头精神哩。咱不能光两个肩膀扛张嘴,等着救济粮呀。我们在奋斗。”于是讲了金鸡水库的事,比比画画,讲了半天。
“有这么一个工程,防洪,灌溉,发电,二十来个山寨,十多万亩田不再干旱,可以说是给移民们带来的聚宝盆。带我去看看……这比喝清溪坊还爽心……”
魏捷带王喜来在山沟里走了半天,王喜来相信魏捷说话是真的了,他说:“这下就好了。这次参加对口支援会,我还真当是端着猪头找不到菩萨敬哩。没想到吃酒吃出个金鸡水库来。咱就来投资这个项目,按俺爹说的,推着小车支援前线。你说吧,要多少钱?”
魏捷说:“总共预算三千万,市水利局、县里、你、加上国家移民局,各七百多万元。以后水利灌溉的收费,发电的电费,各得三分之一。这叫共谋发展,互惠互利。这也是对口支援的精神。”
“依俺爹的意思,扒房子、扎鞋底、做棉衣,是不要回报的。俺投资还能赚钱,敢情好。时也来,运也来,烧熟的蟹爬到屋里来,娶老婆肚里带了儿子来,是不是,魏书记?”
魏捷直点头,笑得嘴成了瓢。
“后来,上马了……再后来,又下马了……”
三个人边看图边说话,还喝酒,累了,也醉了,倒在砖窑边的草铺睡着了。
与雀儿寨相同,金鸡寨还挨着清溪河,只是雀儿寨紧傍着清溪河,金鸡寨都是在岩上。看着清溪河在脚下流淌,可要吃到清溪河的水,却是难上加难。建金鸡水库又搬迁了一部分农户,在山岩上新建了一个移民村。
一溜粉墙房子在阳光下很是耀眼。
三人到金鸡寨后,先在魏捷的父亲家喝了壶茶水。魏捷的父亲似乎不高兴魏捷带客人回来,说:“你们吃了饭就走吧。”魏捷说:“我们是来工作的,这位是********哩。”魏捷的父亲似乎对********不感兴趣,道:“那也得悄悄的,莫张扬。”
河的最狭窄处,立了座坝,可坝只建了一半,堆砌着一些条石和土方,坝底和坝顶上还垒着一堆堆的碎石、沙子。坝顶的边上有一个竹席棚子,没有门,里面是些水泥袋,一堆生锈的铁丝。******介绍,前几年,这是守仓库工作人员的工棚,没有必要看守,人才放回去了。坝顶长草,白色的芦苇在风中摇曳,风强劲,把芦絮吹得满峡谷飞,天空中,在山顶的松树边上,有一只岩鹰在盘旋,它发现了荒凉的坝顶出现的活物,大概是觉得稀奇。多时这儿没出现人迹了。
在石子堆上,******摊开水利规划图,放在墩上,四角压上几块石子。
手指在图上画了一个大圆圈,向方舟介绍道:“这么大一片,共计五万八千多亩土地,这儿还有四万亩,是清溪镇主要的产粮田,分属雀儿寨,猪儿寨,牤牛寨,红狮寨。金鸡寨,这一片田土地肥沃,土质是红壤。”
“这么一说,这儿我来过,办过柴。”方舟边仰头辨认山岭,边挖着过去的记忆,“我们几个知青,包括孙为民,夏天进山办柴,在山上砍了树,掀到清溪河里,然后脱光衣服,顶在头上,一边推着木头,顺江漂回雀儿寨起坡。”
魏捷说:“雀儿寨在下游,水库修好了,下游的灌溉渠道建成了,良子修的灌溉渠发挥的作用会更大,终年都会有水。山里的积雨面积大,平日里,清溪河不过是条小河沟,天一旱,干涸得是条干沟,一下暴雨,山上的雨水都汇到这儿,向下游冲去,那近十万亩庄稼地又成了无边的汪洋大海,不是旱就是涝,年年受灾,颗粒无收。”
雀儿寨是移民移穷了,它靠着清溪河多少还好一些,这儿除了移民问题,历来就穷,这在当知青时,就听落户在这几个寨子的同学谈起过,知青赶场也有些体会,可那都是局部的,感性的。这次来考察,听两人一讲,方舟确实感到问题的严重。他如今是********,不能不关注在这片土地上生活的人们。
魏捷伸手抓起一把泥土,在手里搓搓,拿给方舟看道:“你看,咱金鸡寨的土都是红的,是最肥的土地。只要能修好水库,有水灌溉,我保证插根筷子也能长出竹子来。”
方舟问:“这么好的工程,利国利民,为什么就搞失败了呢?”
魏捷和******相互看看,魏捷道:“还是我来说吧。关键就在于这个三方组合的股份制公司。”
王喜来、市水利局两方是来对口支援的,县里出钱要找个老板,结果以县建委下面一个工程公司出面投资,这个工程在云丰县,这个工程公司自然就成了这个项目的负责人,管理者。这是具体的建筑工程,王喜来、魏捷只挂副董事长,无职无权。王喜来在山东还有自己的产业,每年只过来开两次董事会。本市水利局本来就是上级主管,下面干事放心。这没什么,只要认真干事就行。
两方的钱及时到位了,县里的钱迟迟不到账。这也没什么,反正三千万也不是一下子就用出去了。饭得一口一口地吃。县里传出,水库的积水面积计算有误,来水量只是计划的一半,四十米的坝高是浪费,要修改方案。坝高减去一半,只二十二米,落差低了,发电也没多少意义,发电项目也砍了。蓄水防洪灌溉功能减去三分之二都不止,魏捷据理力争,王喜来急了,从山东赶过来,一住半年。结果是钱用完了,要建成还得追加一千多万元,四方各三百万。国家移民局、市水利局反对这样搞,不再投入资金,王喜来也怕,资金不到位,工程搁下来了。
“是积水面积缩小一半?”
“水力设计院来勘察的,专家们论证的,怎么有错?”
“县里的资金到位没有?”
“谁晓得。除了工程上的事由******负责外,财务、材料采购都是建委那家工程公司负责。”
“这其中有猫腻?”
“谁晓得。方书记,你才来,不晓得对口支援中也有很多名堂。中央鼓励国营、民营企业家来库区对口支援,给了许多优惠政策。有些不法分子就钻这个空子,干了一半不干了,撤走资金,把国家给移民企业的钱、其他投资方的钱套走……”
“原来是这样……这事武岳知道吗?”
魏捷、******互相看看,魏捷道:“他是县长哩,这么大的事……”这确实是大事,不仅是个水利工程,还关系到移民们的口粮田,是移民的致富、发展、稳定的大事,他为什么不过问呢?或者不把关严一点呢?从武岳的政治素质、领导才能、工作经验看,他不应该有这么大的疏漏。
“林晨芳来看过吗?”方舟突然问。
“下马后来看过。”
她是管对口支援的,她为什么没有向方舟提出过这个问题,哪怕是一次?她也是疏漏?方舟火气上来了。就算是疏漏,也算是工作的失误,是不称职。方舟用手机拨通了林晨芳的电话:“我现在在金鸡水库。”
“你跑那儿干什么?”口气里含着惊讶。
“不是我干什么,你该来看看。”
“我去看过了。”口气里含着麻木。
方舟生气了,提高了声调,道:“看过了又怎样?触目惊心呀……你应该再来!”
“方舟,听我说,赶快离开那儿,有些情况你不了解,不要听魏捷的……他一定在你身边。回来我详细给你说。”
“你当我是三岁的细娃?你要说,就来金鸡寨,当面给我说。我以********的身份通知你,放下手里的工作,明天赶来,最迟不过后天。”
方舟关了手机,还在生气。这么多人都在哄骗他,不给他说实情,包括自己的妻子林晨芳。有关雀儿寨的,有关县里对口支援的,有关魏捷、******的处理,有关金鸡寨的……“负责这项工程的是谁?”
“刘剑锋,建委工程公司的经理。”
“刘剑锋?”方舟在记忆里过了过,记不得什么时候见过此人。
峡谷的雾散去,太阳出来了,山谷里热起来。方舟还想着林晨芳的话:不要相信魏捷的话。林晨芳怎么能这样说呢?魏捷是党的干部,还担任过镇委书记,现在虽然受了处分,可这处分该不该得,还要打个问号。不能一见人家受了处分,就不可信赖,话不能听,退避三舍?依自己的经验,一个土家山寨出来的细娃,为了乡亲们修水库,造福桑梓,有什么错?那些从山里走出来的山里娃,升了官、发了财,把乡亲忘了,甚至把自己的父母兄妹忘了,把生他养他的这片土地都忘了,是不是这样的人才好呢?从魏捷、******所谈的情况看,不会有什么经济问题。两人穷得叮当响,******连右客都养不起哩,这样的人能坏到哪里去?方舟看地上的图,道:“你们这个图,花的工夫是不小,有志气的人就应当这样干。他们说积水面积计算错了,会不会真的错了?”
魏捷说:“我和******花了三年时间,走遍了七姊妹山,在县志办、水利局查看了所有的县志、水文地质资料,又走访了八九十岁的老人,了解了最大洪水水位计算出来的。我们还怕计算不科学,又请西南水电设计院的专家重新计算了一遍。”
“好,我相信你们的科学态度。我们沿河往上走走,去看看。”方舟说。
突然听到坝的右面坡上有“呜呜呜”的声音,像是人在喊,又像是人在唱歌。
“这是什么声音?”
“风声”,魏捷补了一句,“林涛声”。
“不像……”方舟目光寻声音而去。“那儿有个人……”
“放羊的。”
“不对,哪儿来的羊……”方舟生气了。
魏捷道:“那是四婶,自水库开建,她就立在那儿了。”
“都有四年了。她在荒山野岭做么子?”
“……”
“说实话。你们总有些事没对我说完。”
“那好,我说。这是我本家的四婶。”
方舟往坡上看,那草丛中立的果然是个妇女,青布衫。周围没有敞放的羊子、猪。
“四婶命苦,男人死得早,生了两个女,没有儿子,两个女儿都嫁到外地去了,家境也不好,把个四婶留在金鸡寨,修水库占了她一亩半地,那是她种苞谷的地,种的苞谷卖到寨子里的酒厂和清溪镇的糟坊街。那可是她活命的土地呀。县里本来要给征地补偿,可一分钱没给。”
“为什么?”
“先是等县里的资金到位,拖到后来,水库都下马了,没钱给了。”
“这可把四婶害苦了。”
“人都差点气疯了。”
“她在那儿做么子?”
“等县里的干部。凡是有县里来的干部,她都要扭着要补偿,要么就还土地。天天都来,风风雨雨都立在那儿。”
“就没有人来过问四婶的事吗?”
“过问就得拿钱,谁拿这笔钱?金鸡寨征了地没拿钱,只给了很少一部分,还有十五六家,这是笔不小的数目呀。”
“侵占老百姓的利益,这不是共产党的做法。”方舟心里一阵阵发痛,“我去看看四婶。”
“去不得的。”魏捷拦住他。
“怎么的,你这个人!共产党的干部不敢接触群众,怕群众?”方舟又来气了。
“为建这个坝,伤害群众太多,意见太大,凡来人都要遭围攻。干部都不来这儿,我老爸为我受了不少气,不高兴我回来,更怕我带人回来。一见四婶,乡亲全都围上来,考察不成了……”
“连你也恨?说话不管用?”
“唉,金鸡寨穷,修水库让他们更穷哩……”
“那……考察完了,我还是要见见四婶的……”方舟望望岩石上的妇女。
三人下到沟底。魏捷和******用皮尺丈量着长度、宽度,方舟在本子上记下来,一步一步地往上游走。方舟要获得第一手资料。
他们往前走,四周是荒地,长满茅草,不时有野鸡飞,有野兔在窜。几人直喊“好肥,好肥”。他们发现有翻过的土地,种了苞谷,还有麦子、茄子、海椒。
“这不是淹没区吗?怎么还有庄稼地?”
他们发现茅草丛生的旧土墙房还晾了衣服,还冒着炊烟。
“这叫鬼屋。”魏捷说,“没有蓄水,搬走的移民又悄悄搬回来,住进自己过去的屋,偷偷地在荒弃的土地上耕种。本来这是不允许的,可他们失去了土地……要活命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