县城因乌江与郁江交汇而成半岛。
乌江水色青郁,又称黔江,是长江上游的一条支流。其源头在贵州省。北源头六冲河出赫章县北,南源头三岔河出威宁县东,亘古就在大娄山和武陵山的千万重峰峦间盘旋。两河汇合后称鸭池,东北流向,到息烽县乌江渡以下称乌江;然后流经思南沿河酉阳三县到古镇龚滩,折向西北流,在重庆市涪陵区入长江。乌江全长一千零五十公里,支流有阿蓬江芙蓉江郁江等,上游皆流经石灰岩地区,江流及两岸多溶洞伏流险滩,具有特殊的箱状河谷,故水流湍急。经过多次整治,思南县以下可通夜航,是武陵山区的黄金水道。
也许因县城临水靠山,乌江、郁江交汇,不但没形成三角洲,反倒悬岩峭壁,平地摩围。苗家称高可摸天的寨子叫摩围寨。这里自古是犯官的贬谪地。县政府所在的山谷居,黄葛大树亭亭,四季凉风习习,据说宋朝大诗人黄庭坚贬居时住在这里。在县城对面,平平的一处峰顶,就是宋代州衙。骚人墨客,谪居蛮荒,反倒给武陵山区平添几分风雅。可惜搁得太荒,没人愿意开发,否则,那岂不是一处怀旧思古的绝佳城堡?
从乡里到县上这截水路,回流绝岘,灌木杂生,就是百里乌江画廊了。
荆疏远在乡场水码头上了铁划子,用五六个小时,顺江而下。他放下草药担子,走上船头,去好生透透气。这乌江百里画廊两岸崖壁高压,江水鼓涌奔流,青郁的水流打着旋涡儿。荆疏远心事不定,晓不得承包荒山,究竟是对还是错;见了县上领导,有利还是有害?索性吼一嗓子山歌:
为人哟莫住哦高山山呃,
十冬啦腊月呃把门关哟;
一天哟三顿哦包谷饭呃,
脚杆啦烤起呃火斑斑哟。
歌声尖利嘶哑,充满郁闷,在崖岩间盘旋不定。惹得那些赶船人大声叫好。荆疏远下了船,先到河边猪市坝,赶了个晚场,卖掉草药,见时光已经不早,就沿着一坡长长的石梯坎,急急忙忙进了城,到县委办公楼找夕书记。
城区半山半水,房屋依顺山势建造,挨得密密匝匝的,俱是两三层灰色砖瓦房。中间插着的那些木屋就是吊脚楼。以至巷子极窄,得侧着身体钻进去,下一层屋的顶,就扛着上一层屋的基,像把它踩在脚下。荆疏远顺着石梯往上走,越走道路越狭窄,突见顶上有光,钻出了洞穴,上到顶层街沿。
县委办公楼建在临江山嘴上,位于街的高处,虎视眈眈地俯瞰着城区。
当日停电,室内光线暗淡,夕应禄书记点起蜡烛看文件。这是个老式套间,有四五丈见方,中间的隔断还是土篱笆墙。靠墙摆着两张藤沙发,其中一只脚脚用麻绳绑了又绑,显然藤条里的竹竿竿被拗断了。两只藤椅中间摆着木茶几,厚重牢实的办公桌上铺一块玻板,搁着茶瓶和四五个搪瓷茶缸,茶几和办公桌的面镶板都是寸半厚的柏木板子,俱是漆色乌黑,像几十年前的旧物。
秘书进来请示:有个叫荆疏远的社干部,汇报承包荒山工作,书记您见不见他?
硬是想瞌睡就有人送枕头。
夕应禄正想了解这方面的情况,连声说见,请他到办公室,我要跟他摆摆龙门阵。
一会儿,秘书把荆疏远引进来,夕应禄看他:这人头缠青头盘帕儿,身穿笔挺的蓝布中山装,用苗家花腰带勒紧腰杆,上衣兜儿插两支钢笔;阴丹布宽裆裤子洗得有些发白,脚杆打着白布绑腿,脚下那双解放鞋帮子沾满泥巴,干得起壳壳,手提一个人造革仿皮包,包里塞得鼓鼓胀胀的,从露出的茎叶看,是中草药。
哦,是黄荆村的荆草药噻!夕应禄在黄荆盖驻过村,还记得荆疏远用草药治胃病很灵,两人偶尔有些来往。
秘书报告了,请荆疏远坐下,给他倒了一杯开水,自己离开。
荆疏远看屋里伏案批文件这人,四十来岁,脑壳微微谢顶。他闻声抬起方方的胖脸,两道粗长的眉毛一立,有些不怒而威的气派,不禁暗暗喝彩:嘿,跟川戏里的包公长得一模一样!是个熟人,下乡来作过报告的夕县长,升任了********。
夕应禄搁下红笔,没顾得开口寒暄,朝荆疏远远远地伸出手,示意他说话。
荆疏远抢前几步,握住夕应禄的手,说:哎哟,要不得的格,夕书记,还认得不,我是黄荆村一社的社长荆疏远,有极重要的事情跟书记打个商量。
黄荆盖山民都把汇报工作说成打商量。
夕应禄惊奇了,平时转村,要特别打招呼,不准前呼后拥,才能轻车简从地到达乡里或者下村社,听基层村干部的工作汇报,还没听说过哪个社长敢来跟自己商量。不过,夕应禄也是个好说话的,他并不计较荆疏远语气张狂:那就坐下说吧。
荆疏远恭恭敬敬地说:谢了,谢了,夕书记!你们是领导我是山民,还反过来请我坐,这不是搞调头了唢。
说着,他把提包放到藤沙发旁边,拍了拍屁股,坐下了,又不敢往后靠,怕把沙发背背压塌。
夕应禄自称泥腿子书记,最喜欢听基层干部说客气话,说明他们不拿********当外人,一高兴,把精装朝天门牌香烟掏出来散客,这还是老婆在地区开会撬的。撬的就是敲诈朋友的。他倒置烟盒儿,用小指头轻轻一挑,挑开香烟封口经线,拈住经线头子挠了一圈,撕开封口,再把锡箔包装纸拆开半寸见方的口子,手指从烟盒的底部往上一顶,顶出三支带嘴烟卷。夕应禄先拈一支递给荆疏远,又拈一支叼在自己嘴上,把剩余那支按回原处,再问:老荆啊,社里工作做得怎样,群众听不听招呼?
荆疏远接过这支高级烟卷,卡到耳轮上,赶快擦燃火柴,凑拢给夕应禄点了烟,待把烟卷吸得亮了,飘出袅袅烟缕儿,告诉他说:听嘛听嘛,夕书记,现在政策几好,山民的生活么,过得像芝麻开花节节高,村社干部也好管。山民嘛,就相信一个富字,听到有致富的门路就去闯,说要带领他们发财就信任你,有干部下乡就围拢去学习找钱方法,都是党的政策好啊!
夕应禄听得眉开眼笑,不停歇地踱过来踱过去,还学着荆疏远把点燃的烟卷卡上耳背,兴奋地说:你看你看,毛主席说过了的,群众是真正的英雄,人总是吃饱穿暖之后才有精神嘛,我们动员群众要看是不是符合他们的利益。
荆疏远随口附和:开荒种树硬是符合山民的利益。
夕应禄连连点头赞同,正想再问,突感耳轮子上火辣辣的,还渐渐疼痛,伸手一摸,是烟头燃了,赶忙扯下来,甩到地下,再一脚把烟卷踩灭。
荆疏远见势,扑哧一笑,扭头捂住嘴巴。夕应禄看他耍抖摆。荆疏远笑过了,改口汇报:夕书记,乡上马文书到我们村么,传达了县委会议的精神,山民热烈讨论承包荒山的事情呃。
夕应禄很感兴趣:这么说,村里的群众对开荒种树,还是很有愿望的哟?
荆疏远连比带画地介绍,家家户户都在热烈商量,大人儿娃跑上跑下的,打听承包的政策,黄荆村闹热得很!他还把荆半仙养羊吃羊的事当笑话讲给了夕应禄听。夕应禄笑得合不拢嘴,连声称赞,说好嘛好嘛,这说明县委的决策已经深入人心,再不种树就不得人心,你们乡的工作做得不错。荆疏远继续表扬乡领导:就是,乡上干部是几好的领导哟,恁大的雪封了山,麻雀都飞不上盖,马文书就敢冒着大雪,不顾生命危险爬进山寨,传达县委会议精神。
夕应禄越发高兴,好奇地问:这个乡文书叫什么名字啊?
荆疏远进一步把话说明:他叫马知勇。
夕应禄断然表态:我记住了,马知勇,为了传达县委指示,不顾生命危险,冒着大风雪天进山,就该好生表扬,还要成为全县干部学习的好榜样。
荆疏远明白,这就等于要提拔了,连忙再敲一记边鼓:硬是不简单哟,人都冻僵了,一醒过来,就开村社干部大会传达,闹得我们心痛得很么。
接着,荆疏远把马知勇如何召开村民大会,如何要求共产党员带头承包,如何动员自己全面承包,如何快刀斩乱麻划了土地,他自己又如何跟荆家寨村民商议开荒种树,可惜山民对诸多承包荒山的政策不清楚,竹筒筒倒豆子般说完。企图套出夕应禄的意见。荆疏远最后归纳:夕书记,承包荒山种树有么个优惠政策,我还不晓得;承包的荒山可不可以不种树,我也不晓得;承包人跟山民利润三七分成的方法对还是不对,我还是不晓得。我猜测不出,觉得还得找你,才问得清楚么,打扰你工作了。
夕应禄仔细听取荆疏远反映,随着他叙述,一阵点头过后,一阵摇头,最后还是叹气:精神可嘉,精神可嘉呀!硬是越艰难的工作越出好干部呀,不过,马知勇同志工作的方式方法,还是简单了点,功要表扬,过要批评。
其实,县委研究开发荒山荒水荒滩,内部也有一些不同意见,为了及时消除杂音,组织决定下得比较仓促,一些配套政策也没有考虑周到,比如,荆疏远说的分成比例、鼓励政策,等等。夕应禄就不便表态了,调转话题说什么工作方法云云,也有耍滑头之嫌。
荆疏远说得艰苦些,只为引得夕应禄同情,争取更好的政策,不谙他却论起功过,心想:才说得好好的,这话意,么个又转到批评去了?他怕被马知勇知道了,弄得花椒多了麻过头,不敢多说。便从耳轮上取下烟卷,点着火,绕着圈儿:夕书记,你说得太对啦。山民盼望党的好政策呀,过去恁格多年,你来砍两刀他来割一把,把普通山民搞怕了,现在我们盖上,很多人怕政策变哟!夕书记,你说承包荒山的政策确真不会变?
夕应禄斩钉截铁地:能够让老百姓富裕有饭吃的好政策,绝不会变!荆社长你放心。
荆疏远舒口长气:哪,领导支持,有靠山,我就放心了。
夕应禄听话听声儿,明白他的企图,找靠山来了,故意装得轻松地问他:老荆啊,是不是你个人怕政策改变,心头不踏实,来我这里摸政府的底?
这是县领导的狡黠,老实说,他愿意给山民当靠山,推行县委的决定。
荆疏远不好意思,摘下头帕,摸摸剃得光溜溜的脑壳:我这不是摸底,是摸个人的脑壳,对啦,是来摸政策的咯,夕书记你莫笑,我们山民不会说话。
夕应禄听他词不达意的解释,不禁放声大笑,手颤颤地指着荆疏远:你这个荆社长啊,简直是一个,嗯,是一个好干部,你不要拐弯抹角了,有什么为难事情,都说来给我听,我支持你!
荆疏远清清喉咙,端起搪瓷茶盅,喝口水,再谈正事。
原来,在黄荆盖村民大会上,荆疏远说了大话。他又怕承包后缺乏实力,更怕今后政策一变,把他当成地主斗争。再说,山民都不投入,自己包八千亩荒山,资金、种苗、肥料、种植、砍伐,都得有个依靠。县上最大的靠山就是********。荆疏远想,包了应开应垦的荒山,利润与山民三七分成,一根绳上拴几百个蚱蜢,全都套在开荒种树上,政府应该给予直接经济支持,最好是给承包大户贷款!
夕应禄明白荆疏远的意思,也愿意作他的靠山,共产党干部就是人民的靠山。这是夕应禄的为官之道。夕应禄是个农民的儿子,从西南农学院毕业后,从矿上技术员干起,当过科长、矿长、区长,再当县委办主任、副县长、县长、********,一步一个脚印的,走了二十年,他对荆疏远这样的山民满怀感情。况且,党的历次运动都靠典型引路,大生产模式树包产到户典型,小生产状态要树大面积承包的典型,这叫辩证统一关系。
所以,荆疏远大面积承包荒山,夕应禄十分高兴,大包大揽,跟他承诺:老荆,只要你大面积承包了荒山,开垦荒坡种树是你个人的事,我帮你协调一万元贷款,击掌作数!
他再次向荆疏远伸出手掌。
荆疏远很激动,把手板在衣服上反复揩擦,高高地举起,说:好呃!夕书记,我信你这话,干!
啪地一声,********和苗寨山民的手,重重拍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