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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隧道里的尸体

四个年轻人坐在大渡河边的一块光光的圆圆的大石头上。山峡里忽悠的清风干净得只携带了白玉兰花的香味。他们身旁的大渡河水声如呓,温柔的波浪一次次拥吻他们身下的石头,水花溅在衣裤上成细圆的小珠,被阳光照射得色彩斑斓。离大渡河不到二十米是窄窄的如飘带般随意弯曲的水泥公路,被山风清扫得一尘不染,路上大半天不见一辆车通过。从公路沿山上去三十米,成昆铁路从这里通过,——从山腹中通过,但比目山的这一段有窄窄的深深的内陷部分,有几米铁路便显露出来了,是用人字形钢架支撑的。从公路到铁路有一架钢索木棒做成的悬空梯子,这是供铁路维修工人上下用的,当然其他生灵也可以用它:松鼠在上面跨栏,鸟儿在上面叽叽喳喳地讨论年成。如果不是公路和铁路,人们会在这里找到原生地感觉。

年轻人在一块儿,常常叽叽喳喳,嘻嘻哈哈。年轻男女在一块儿的时候,男人的话题往往大得撑破宇宙。这里就有两个男人:酒仙、肖里郎。酒仙并不是真名,也不是真的哪位神仙降临;当然由于他几乎滴酒不沾,闻到酒就脸红,谈起酒就感觉无味,说不定上者会安排他身后当一名酗酒的仙或者鬼什么的,以平衡在生的与酒无缘,而酒仙这个名字,也就是为了那时候的工作而取下的了。他写过一首题名《酒仙》的诗,写出来后摇头晃脑、高吟低诵,越读越是发现自己的好,于是见人就给鉴赏。

“好!”

看的人都这样说。后来这首诗在一家地方报纸上发表出来了,他就更为自己和自己的诗醉了,于是把诗名作为自己的号了。但真正以这个号称呼他的,仅限于和他意气相投的几个人,最经常这样叫他的,就是肖里郎了。肖里郎是他历年来朋友中离得最近的一个,也是若干年来唯独没有和他分道扬镳的一个,两人组成了一个固定的、长久的圈子。现在美美婷长大了,加入了他们的圈子,三人世界似乎更热闹些了。

“下河沿村,这个名字……玉珠,你知道这个名字的来历吗?”

美美婷还是学生,当然也就没有脱去作为学生的好奇心。

钱玉珠摇着头表示不知道,根部扎了一圈的头发随着动来动去,把停在上面的蝴蝶惊飞了。

“你就在这儿土生土长的还不知道?这地名有个故事呢。”

钱玉珠没有听说过有什么故事,也对这个故事并不感兴趣。但是看到酒仙十足正经而且郑重的样子,她只好问:“真的?是什么故事?”

酒仙右手指着比目山的山顶,说:“唐朝的时候,有一个人从上面走了下来。”

“还有呢?”等了一分钟之后,钱玉珠问。

“没有啦,从上面走下来,不就下了河沿了吗?下河沿就是这样来的”

钱玉珠越听越迷糊。她盯着酒仙的脸看,神情很仔细,就像要在茫茫沙漠里寻找细小的古生物化石,又像要在萋萋草坪中寻找一只绿色菜青虫。美美婷拉她过来说:“别理他!他说话从来都是莫名其妙,你一辈子都跟他说不清的!”

酒仙无奈地收起表演,做得很委屈地说:“如果真跟我一辈子,其实是说得清的。”

“你别以为你多高尚!谁会跟你一辈子呀?哼!挑我的字眼!”

美美婷的话带着怒气,令酒仙半红了脸。这样出现了冷场,其他两人不知道说什么话来解决他们这小小的争端。但不久四人又说到一块儿了:大家都愿意顺着钢绳悬空梯子上去看看铁路隧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四人你帮我我帮你,在悬空中惊叫与互相鼓动了好一阵子,终于都踏上了铁道枕木。

“这隧道简直跟等待情人的时间一样漫长。”酒仙说。

“这两个是什么关系呀?能弄到一起来比较吗?”美美婷笑得发疯,双手抱在胸前,作出弯腰甩头的种种动作,一边说。

走进隧道,往里看,那一头似乎有点白光。似乎而已,眼瞪得久了,就只能看到一片黑了。他们往里走。里面静得出奇。人说话的时候不得不小心翼翼,生怕声音过高震裂了岩层。四个人八只脚的踏地声音清晰而幽远。

“有股臭味。”美美婷说。

大家停下来,除酒仙外,其余的人都闻到了。

“附近有死老鼠或者死蛇。”肖里郎猜测说。

“说不定是死人呢。”

钱玉珠这么突兀的一句话,让肖里郎和美美婷都吃了一惊。他们不安地看看钱玉珠,——其实什么也看不见,但是他们把眼睛对准了钱玉珠的声音传来的方向。

酒仙说:“继续走吧,你们怕了吗?”

“你不怕呀?如果真是死人的话。”

“他不是不怕,是不会立即怕。”美美婷说完,便笑声朗朗地向钱玉珠讲起酒仙的“轶事”来:有一天酒仙到美美婷的家里去,坐了两分钟后,他忽然大叫一声,晕了过去,额上虚汗直流。人们把他弄醒之后问他怎么了,他说,刚才在公路上差点被汽车撞了,是被吓晕了的。

三人笑起来。酒仙眼里直冒火。他反应迟钝是事实(虽然他自己不承认),但这个故事也太夸张了。这是他的同事们杜撰出来调侃他的故事。

大家继续往前走。臭味越来越浓,现在连酒仙也闻到了。

钱玉珠问:“如果是死人,你们怕不怕呀?”

“不怕!”

酒仙的声音相当洪亮,吓得美美婷尖叫一声,心跳立即提速。待她静下心来喘着气埋怨了一通之后,四人才又磨磨蹭蹭地向前走。

这一段地方空气似乎全被臭味挤走,捂着鼻子也无济于事,依然臭得人头晕目眩。而且可以分辨出臭味传来的方向。

酒仙打亮打火机,往左跨过铁轨。

这里有一个浅浅的四四方方的壁洞,是钻岩而成的,专供铁道工人避让火车用的。平时三五月也不会有人来这里。

洞里躺着臭味的主儿——这是一具女人的尸体。由于洞宽只有一米二左右,尸体的足部抵着一壁,上身部分便靠着另一壁斜着。尸体已经腐败,头皮自然剥落了一些,因为和还头发相连,牵牵连连的只垂到肩部和前胸。它的面色在打火机的跳跃的弱光下看不出来,也弄不清年龄。尸体是赤裸的。

大家都吓坏了,谁也不敢先说话,但是都更害怕没有任何声音的寂静。

“玉珠,你在哪儿?”过了好一会儿,酒仙说,等到钱玉珠回答了以后,又说,“凑近点看看,你认识不认识?”

“我才不看呢,但肯定是认识的。”

打火机的火焰变成了褐色,它的塑料外壳被点着了。酒仙害怕丁烷爆炸,急忙吹灭了。隧道里黑得非常周密。

“酒仙,你,你在哪儿?你离我近点。”

“除非你叫我哥哥。”

“好哥哥!”

酒仙想笑,然而现实气氛冲淡了他的笑意而且很快使它消逸无踪。他走过去摸索着拉住了美美婷的手。

“我们出去吧。”酒仙说,“玉珠,你的脚还没有吓软吧?”

钱玉珠不答。她的沉稳的脚步声表示她心里镇定着呢。

回头的路走得很快。因为枕木间距比跨步距离小,四人的脚时常在铁轨上绊来绊去,走路的姿态是东倒西歪。可惜洞里太黑,无法互相看见,也没有心情互相取笑。

回到洞口,光线刺得人睁不开眼。

酒仙提议坐在铁轨上让美美婷静一下,但是她坚持先下去。

来到公路上,美美婷在路边蹲下来,嘴里“嗬嗬”地往外使劲,但什么也没有呕出来。

“玉珠,你能肯定是认识的?”

“这里前后几公里没有人烟,只能是这个村子的。本村的人还不认识吗?”

酒仙对于这个答案很意外。而且他觉得钱玉珠的推理不严密:死者是本村的这个结论太武断。但是因为对方是一个感觉上很特殊的女孩子,让常以驳倒别人为荣的他放弃了自己的专长,“那大概是谁呢?”他问。

“回家一问就知道了。”

又是一个出人意料的回答!难道人们都知道有人死了,还让她曝尸洞里?要不怎么一问就知道了?酒仙依然提不起反驳的兴致。他的问题还很多的,但是已经上到喉咙的话被一个高声压了回去,——美美婷恶狠狠地说:“不准再说这件事!”

酒仙伸伸舌,只好作罢。他脑中的问题退居一隅,其间的大部分面积就被腐化的摇晃的裸体女尸给占据了。其实他也胆怯,不过不愿意表现出来罢了。他在筹划用什么办法才能够使今晚的梦不至于太恐怖。

“回家吧。”钱玉珠提议。

“你问过了吗?死的是谁?”

“我没有问。”

“为什么?”

“因为我不想问。”

“为什么不想问?”

“我管那么多干啥?”

酒仙和肖里郎对望一眼。对死人的事情如此冷漠,而且把自己的心思封闭得严严实实,这个姑娘有点不可思议。

钱玉珠是美美婷的同学,酒仙、肖里郎二人和她以前并不相识。这次暑假里,钱玉珠和美美婷一道从学校回家时在美美婷家停留了一天,美美婷去约酒仙和肖里郎登比目山,他们才和钱玉珠相识,一块儿到她家来的。钱玉珠对比目山比较熟悉,便作了三人的向导。登山已然完毕,钱玉珠一家沿袭了农村的好客习惯,强烈要求酒仙等三人多住几天,所以他们留了下来。

牛跑远了,钱玉珠急忙跑了过去。

肖里郎说:“这里的人有点怪。”

“也许只有钱玉珠有点怪。”

“她好像事先就知道那儿有尸体。”

酒仙知道肖里郎这么推断的原因是发现尸体前钱玉珠一再问怕不怕死人。酒仙忽然心里一惊:她会不会是凶手?村里人是不知道那儿有尸体的,因为纯朴的农村人如果知道了尸体,即使死者是并不认识的,他们也会去收拾。钱玉珠的言语昭示着她事先就知道了那儿有尸体,却不闻不问,一定是别有隐情,这个隐情不由人不想到人是她杀的。

“从推理上讲,即使她不是凶手,也和杀人事件关系密切。当然,如果死者却是死于凶杀的话。”他说。

“可是,钱玉珠是女的,”肖里郎诡秘地笑着说。

“倒是,尸体是赤裸的,而且是女人尸体,很明显的强奸杀人。是这样的话,关钱玉珠什么事呢?不过也说不定她是帮凶。”

“可是,表面看起来多么好的一个姑娘,而且只有十九岁。”

酒仙的思维还在顺着“钱玉珠是凶手”发展下去。“啊不!也有可能是她干的!”

“你是说,她是男扮女装?”

“想到那儿去了?”酒仙禁不住笑出声来,“我是说:伪装现场。”

“对!杀人后脱去衣服,让人认为是奸杀,她是比较有头脑的高中生,能干到这一点哟!”

“不可能。现在虽然是夏天,但是隧道里很凉,而且空气清新,尸体腐烂得慢,腐烂到这个程度,应该需要二十天以上。可是钱玉珠回家还只有四天呢,而且她一直和我们在一块儿。”酒仙说,他反驳了自己的想法。

“你们说些什么呀?”

美美婷突然说话,叫二人大吃一惊。

“你们为什么放牛不叫我?”

“我们是有事的。”

“我知道,你们谈那个死人的事。我不能参加吗?我又不是凶手。”

“倒很需要你参加,怕我妹妹生气。”

“你妹妹?关她什么事?她为什么会生气?”

“好哥哥——”酒仙学着美美婷的腔调说。他自以为学得惟妙惟肖,但其实只像黄牛叫。

“原来在说我呀?我当时感觉烦,现在不了。我不允许你们认为玉珠是凶手!”

“谨奉钧命,请坐!”酒仙说,手指着旁边的浅草丛。

美美婷依言坐了下来,柔软的草甸在美女屁股下,她感到很舒服。

肖里郎问:“玉珠成绩好吗?”

“当然了!她报考浙大,一定能考上的!”

“比我妹妹如何?”

“你……哎呀又说我啦?你以后直接用第二人称代表我好不好?要不然我分不清楚的。——比我好多了!”

“放假后留在学校的一个月里,你一直跟她在一块儿吗?”

美美婷所在的学校新购了一批图书。在放假后的一个月里,美美婷和钱玉珠干了为学校把图书目录和内容提要分门别类地输进电脑的有偿劳动。

“是的。”

“她没有请假外出一两天吧?”

“没有。”

“也没有无缘无故消失一天以上吧?”

“没有。怎么了,你们还在怀疑她呀?”

“现在不怀疑了。”肖里郎接过来说。他又和酒仙对望一眼。两人的心思是一样的:钱玉珠没有作案时间。她白天一直在学校,晚上呢,因为路程太远,交通不便,她也不可能回来杀了人再赶回学校。

二人跟美美婷讲了刚才钱玉珠的话。美美婷说:“她有点怪癖,还是我来问她吧。”

“拜托!”酒仙双手抱拳对美美婷说。

腊肉也和酒一样,越陈越名贵。腊肉要存得久,必须作得好,储存得好,才会经久不坏。各家各户制作腊肉的经验都是不外传的,所以有的人家腊肉可以存上五七年,有的人家到第二年就坏了。老辣肉是用来招待重要客人的。

钱家招待酒仙三人的是三年前的腊肉。瘦肉深红,肥肉透明。瘦肉夹在筷子上时感觉很硬,然而牙一磨就碎了。肥肉是入口即化。

腊肉是主菜,装在一只斗碗里,碗里部分和高出碗沿的部分一样多,这样堆积是好客的表现。另外还有一种山珍。这是一种体形近似青蛙而色泽明黄的动物,生长在山间小溪。夜晚来临的时候,这种动物爬出洞来,蹲在水边石上“咄!咄!咄!”地鸣叫。人们打了电筒到溪边四下里照,照到它了,它就像傻子一样定定地盯着手电的光,被捉住了也不会动弹。剥去皮,切成块,加上葱姜蒜椒等红烧,这是酒仙的厨艺。菜一端上来,满屋子都已经是这道菜独特的沁人心脾的香味。

其他的,茄子、南瓜、四季豆,凡是这个季节能找出来的菜,应有尽有。农村人种自己吃的菜,不用化肥不用农药,菜的味道是原原本本的。

酒仙、肖里郎、美美婷、钱父钱母钱兄钱嫂、钱玉珠以及她三岁的侄儿,九个人围着一张桌子。饭是大米饭。

“农村条件不好,没有什么招待你们,请别客气啊。”照例由钱父谦虚两句之后,开始吃饭。钱父注意着三个客人的碗,谁的碗里没有肉了,他便急忙夹上几块去补充。钱玉珠的嫂子也注意着客人的碗,谁的饭快吃完了,她就从甑子里盛过来添上。

吃饭的过程也是交流的过程。客人奉承主人,家道兴旺罗,儿孙孝顺罗,主人只管客气。

酒仙的脑里只管晃动半躺的裸体女尸。他终于忍不住要向钱父打听死者是谁了,却被钱父抢先一句说话了。他说:“玉珠,今天上午何家老二说乡里有一封你的挂号信。”

“一定是录取通知书!”美美婷把撬起来的一团饭放回碗里,脸上很开心地笑着接过来说。  钱玉珠也在笑,但她忽忽儿的就收敛了笑容,“但愿是吧,”她说。

“肯定是!其他谁会给你写挂号信呢?哦,我是说……”美美婷急急忙忙中舌头不知为什么搅乱了,没有发出声音来,自己呵呵地笑了。低头笑完,她紧接着说:“祝贺你!”

酒仙和肖里郎也忙祝贺她。

酒仙说:“我们今天下午去把它拿回来。”

“不行的,”钱玉珠摇着头说,“十多公里呢,今天没时间了。”

酒仙自言自语的说:“十多公里可真远,每分钟走一公里的话,要走十多分钟呢。”

钱玉珠噗的一声笑出来:“每分钟走一公里?你是孙悟空呀?”

酒仙不理她,转头对肖里郎说:“我的最高纪录是一口气走了八十公里。晚上三点钟才到家。”

“我比你差点,只有一天六十公里的纪录。”

钱玉珠呆呆望着他俩。美美婷说:“这两个是外星人,你听不懂他们的河外汉语吧?他们在商量要去跟你取信呢。”

“你也得去,不然他们不会给我们的。”酒仙对钱玉珠说。他的神情像一个专制暴烈的君王,不容许人说不。

风清月白。远山近树影影绰绰,若有若无。水泥路。四个年轻人个个走出一身汗。这样的夜晚这样的月,这样温柔的山风这样清纯得只有白玉兰花香的的氛围,是令人心旷神怡的。虽然年轻人之间,尤其是年轻男女在一起的时候,有时难免会有些许芥蒂。

“酒仙!”

“在——”

美美婷立即抗议:“你要高声说话事先打个招呼啊!谁的胆子都是肉长的,玉珠你说对不对?”

“哦,我误会这是在点名呢。”酒仙说。

钱玉珠说:“我就是要他这样回答。”

“小姐有何吩咐不妨直言,在下若能效犬马之劳,将会不胜荣幸!”

酒仙的一顿书面语表白引起了美美婷的笑声。钱玉珠没有笑,“你——开学来送我吗?”她说。

“那当然,我们都会来的。”

有两个人心里不快起来。是两个女人。在美美婷,她还没有搞清楚究竟是喜欢酒仙多些,还是喜欢肖里郎多些,但至少各人占一半吧,而今却被钱玉珠邀请酒仙独送她,因此怄气。在钱玉珠,酒仙的话听起来无论如何都是回绝,心中顿生梗塞。而人性的弱点偏偏在于越是难办的事越想去争取,故而两个女士都把酒仙当成了篮球,美美婷成心要抢夺,钱玉珠也在暗想办法争取。

如果酒仙知道了两位女郎的心思,一定会高兴得昏天噩地,以为天地间就只有自己一个优秀男子了。然而他一点都没有察觉。他甚至没有回悟过来钱玉珠是邀他单独送她。他居然讲起了笑话:有一个当丈夫的人,识字有限,但是很有心。他不论买了什么东西,都会把图形画在一个账本上。这天账本被妻子看见了,她嗔怒地拿起红笔把图形全部划掉了。不久丈夫又要记账了,他拿起账本看了半天,冲着妻子大叫:“你买了红毛线,为什么要记在我的账上?”

肖里郎早知道这个笑话了,所以默然。钱玉珠根本就没有听。只美美婷“哈!哈!”地笑了两声,此后一切复归寂然。

脚步声虽轻,说话声也近于悄语,但因为太静,路边树上夜栖的不知什么大鸟被惊得扑腾了起来。此外,就只听见大渡河的水声“虎虎!虎虎!”,用千年不变的无人能懂的语调咏叹着。

要是在以往,这样的环境保准能让酒仙不顾旁人,遐思千里。可是今晚不同,一是身旁女孩子身上的芳香让他只愿意沉浸在现实里,二是脑里菜色的裸体女人尸体老是挥之不去。他隐隐觉得自己有点佩服身旁的三位,他们好像能很果决地把这件事情忘到九霄云外去。

“怎么大家都不说话?这样的时间浪费了多可惜!”他说。

“我终于可以解脱了。”钱玉珠幽幽地说。

她似乎自言自语,也没有再解释,但是酒仙、肖里郎、美美婷都认为是不需要解释的。浙江大学是全国名列前茅的名牌大学,钱玉珠考进了,就一定前程似锦,脱离了闭塞穷苦的山村生活了。大家都朝着这方面为她进献绚美蓝图,她却沉默不语。

“你们不关心那个死人的事了吗?”

“就是!你快讲讲!”酒仙紧跟着话尾说。他丝毫没有察觉到钱玉珠这句话和当前的话题相差太远。同时他下意识地捏了捏裤子口袋里的手电,这是他在乡场上买来的,因为想到要破这个案子可能会用到它。

“其实,我们村每一年都要死一两个人的。”

“这不奇怪呀,一千多人的村子,当然每年会死人了。”

“我说的不是那种。”

肖里郎替她解释:“你指的不是自然死亡的人,是非正常死亡的人对不对?”

“是的,死的都是年轻人,不是大姑娘就是小媳妇,只要哪家的女人长时间不见了,又没有告诉家人去了哪儿的话,往往就是死了,她们的尸体往往要等到腐烂了才会被人发现,有的人根本就消失了,尸体也找不见。”

三人大吃一惊。钱玉珠的话立即使这个山村就像是童话中的魔鬼城堡,充满了诡异色彩。美美婷感觉到了腿脚酸软。

“都是在那个铁路隧道里发现尸体的?”酒仙问。

“发现尸体的地方是各不相同的,有时是在树林里,有时是在山上,有时是在岩缝,有时是在土里埋着,在隧道好像也发现过,但是并不是我们今天看见的那一段。还有的被大渡河水冲下去了,被下面的人捞起来了。”

肖里郎和酒仙同时发问。肖里郎问的是:“她们都是怎么死的?”

酒仙问的是:“他们的尸体被发现的时候,都没有穿衣服吗?”

“我还不太清楚。我们这里的人,对于人家女人是不是穿了衣服,是忌讳谈起的。即使人已经变成了尸体也是这样的。至于她们是怎么死的,人们都说是幽灵找她们做伴去了。”

“这些人身上有没有伤呢?”

“这个我也不太清楚。”

这真是怪事!大家沉默不语。酒仙和肖里郎都有许多话要问,但是一时都还没有理清头绪。美美婷则还沉浸在对山村往事的恐怖之中,无法分心说话。

有一个问题已经明了了,钱玉珠和隧道里那名死者的死扯不上任何关系。在隧道里闻到臭味的时候,钱玉珠根据以往的经验已经有了预感,所以一再问怕不怕。

一会儿,美美婷说:“如果我生活在这个地方,一定紧张得疯了。”

钱玉珠也担心哪一天灾难会降临到她头上,酒仙想,她先前说解脱了,那就是从此走出了小山村,摆脱了担心的折磨了。

“你们相信幽灵吗?”

“不相信!”酒仙赶紧说。

“你说说看,幽灵是怎样纠缠这个山村的?”

酒仙听了肖里郎的话,顿觉面上无光。钱玉珠刚才就说到这些奇怪的死人现象是跟幽灵有关的,自己咋就没有联系起来,贸然回话呢?

“我跟你们讲幽灵的来历。三十年前,那时是文化大革命。我们这个小山村也闹派了,带头造反的是一个十九岁的女孩子,保守派的头子是大队长和支书。两派间你争我斗,甚至打过几场,但都没有闹出人命。一年以后,女造反队长忽然死在了自己的床上。她是被人杀死的,凶手也查出来了,就是大队长和支书,这两个人后来被枪毙了。女队长死的时候,双目圆睁,满脸愤恨,人们说她死不瞑目。追随她的造反派们把她的尸体抬到大队长家堂屋里烧香化钱地供了三天,又抬到支书家里,就在屋里挖了一个坑埋了,用条石砌了很高的坟。人们传说,死人被埋在屋里,灵魂无法出门,得不到超生。所以她就变成了幽灵。她每年都要劫掠妇女去为她作伴。”

酒仙说:“三十年了,幽灵一定也长老了,为什么还总要年轻妇女去做伴呢?”

他的黑色幽默只引起美美婷咕咕笑了两声,其他人都不睬他。

美美婷说:“肖里郎,你相信不相信这个幽灵故事?”

肖里郎说:“我认为不对,村长和支书被枪毙,她的冤情已经昭雪,她不应该还留下来残害人间呀。除非凶手不是大队长和支书,而是逍遥法外的另外的人。”

“为什么?”美美婷问。

“为什么?不为什么。反正我说的就是道理。”

他反而引得大家笑了,幽灵的故事带来的恐怖气氛也稀淡了很多。

“我跟酒仙一样的,也不相信什么幽灵。”

美美婷问:“那你认为是怎么回事呢?”

“不知道,我想这里面一定有错综复杂的关系,有不可告人的秘密。”

没有人说话。每个人都开始了自己的思索。一会儿,酒仙、肖里郎和美美婷都认为自己抓住了问题的关键。

酒仙问:“最初说女队长变了幽灵的是谁?”

“不知道,那是我出生以前的事了。”

肖里郎问:“这么多人死了,就没有人来查过案吗?”

“谁查呀?”

“公安局什么的。”

“你不提我还想不起来,这样的事好像是应该上报的。当官的应该知道啊,为什么没有上报过呢?是大家都相信幽灵了,觉得报案是多此一举呢,还是上报了我们不知道呢?”

钱玉珠越说越像自言自语了。

“噢,怪不得空气这么清新,”酒仙感叹说。那语气仿佛目睹了伊拉克爆炸发生后到处残肢碎体的景象的喟叹,或者见到印尼海啸后的断壁残垣的感慨。

美美婷大笑不止。好容易笑完了,她问:“这两件事情之间是什么关系呀?”

酒仙老气横秋地解释说:“工业化洗炼了人们的头脑,也破坏了环境。像这山清水秀的地方,就是没有被工业化影响到的地方,人们的头脑也没有经历洗炼,蒙昧如初,居然把什么幽灵传说都信以为真了。”

美美婷想了半天,才似乎明白了酒仙的意思。她也不愿意再去深究了。她笑着说:“我想到一个要紧的问题呢,被你打扰得忘了,是什么呢?让我想想,噢对了!玉珠,女造反队长的家属还有在村里的吗?”

“她是我姑姑。”

“啊?”大家惊讶起来,然后各各发现自己的惊讶莫名其妙。幽灵是谁并不是值得惊讶的事情。

“你姑姑死的时候是个什么情形?”

“不知道。”

“你爸爸没有说吗?”

“我问过他,他从来都是一句:过去的事问它干吗?”

酒仙把一只手搭上肖里郎的肩膀。肖里郎立刻就明白了,酒仙在告诉他,钱玉珠的姑姑死的时候一定没有穿衣服,说不定还有被奸的痕迹,对于钱父来说这是不可宣扬的家丑,他不愿意让别人知道,包括自己的子女。

果然钱玉珠说:“你们别问我老爸呀,他是不让我说出幽灵的事的呢。”

肖里郎还发现一点,钱玉珠平时很封闭的,寡言少语,今晚却连连续续地说了这么多。他想,钱玉珠得了录取通知书,有些得意忘形了。

“幽灵是被奸杀的,它死时一丝不挂,所以它掠去的妇女也是一丝不挂,这倒是顺理成章的。”他想着,也用身体语言把这个传递给酒仙。

然而酒仙并没有明白他的意思,因为他是无神论者,或者多数时间是无神论者。他在试图思考事情的真相,脑里一头雾水。

“酒仙!”

“啊?”

“你认为是怎么回事?那些青年妇女是怎么死的?”

“想不明白,”酒仙表现出少有的老实,“听你的意思,你好像有点眉目了?”

“不。我一点头绪都没有。但是我很早以前就想搞清楚到底是怎么回事了。”

很早以前?酒仙不由想起今天上午放牛的时候钱玉珠的话来,他想问:你不是对死人的事一点兴趣都没有吗?他好容易忍住了没有说,而是说出另外一句话来:“那我们查查?”

“是的。你要帮我哦。”

“那当然!我早就有准备了。”酒仙说,他的语气里有掩饰不住的炫耀。

“看,这是工具。”他拿出手电,打亮,挥动一下,让光束从前面到头顶划一个扇形,“这是我为了去细细查验尸体专门买的!”他说。

“那是什么?”

美美婷忽然抓住酒仙的手急切地问,她的声音已经颤抖了。

——就像回应酒仙的手电光一样,前方山腰里,一束白光划破夜空,光束不停地上下摆动。在黑夜里,这显得异常诡异。

酒仙默然良久。他也吓着了,在努力镇定自己,身旁女孩的气息,尤其是她乞求保护似的动作成了效果极佳的镇定剂。

“那里有个人,也打着手电。”他说。

钱玉珠说:“很可怕哟,那里没有人家呢。连路也没有的。”

酒仙看实在了,反正是手电,你管人家在那儿干什么呢?这点连肖里郎也赞同。

“说不定人家看到我们的光,还惊怕了呢。”

“对!”美美婷急忙说,“他一定是给自己壮胆,才故意作出这种恐怖动作来!”

钱玉珠拿过美美婷的手臂看了看表,荧光表显示的时间是十一点五十分,这个时间里,山村里劳动了一天的人们早已酣然入梦了,应该不会有人在户外活动了。何况这里离人家居住的地方有两公里,是离庄稼地很远的荒芜之地,深更半夜怎么会有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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