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珏自小就知道他自己是个不祥之人。
与慕子恒那般含着金汤匙出生的太子不同,他是北越皇宫中最微末的一个小宫女所出,缘由不过是秦翎的一次醉酒,一响贪欢。
其实后来秦珏也有想过,他从一开始就不相信云贤,怀疑着、憎恨着再或者有了后来的刺杀,大概是由于云贤与他父皇类似的行径,那带给他那该死的无法摆脱的命运的风流行径!
秦珏自小就知道,他的命运是被诅咒着的。
二十年前,他出生的时候,那可怜的满心盼着早日出宫的卑弱女子失了性命,而二十年后的同一日,大姑姑挚爱的男人,被他亲手杀死!
而就在同一日,他也永远的失去了唯一的朋友,挚爱的妹妹的下落。
秦珏是在那之后的第三天醒过来的。
三天是人不吃不喝的极限,她终于还是没有舍得伤害身为杀父仇人的他。可是却选择了更为决绝的一种“报复”方式,她永远离开了他的生命当中。
对于秦翎倍感焦心的三天中,秦珏却做了个很幸福的梦。
梦境中,绝美的大姑姑在一团柔和而温暖的光线中站着,看不清面容,却笑眯眯的看着他。
阿珏是男子汉,以后要好好疼爱妹妹啊……
梦里的秦珏还是个孩子,个子矮矮,是只能抬头仰望着的,能清晰的感觉到发间女子柔软的温暖的触感。
梦里的秦珏还是个孩子,是幸福的,至少还可以对着现实中已成森森白骨的大姑姑撒娇,嬉闹。
梦里的秦珏还是个孩子,是犯了什么错误也能被原谅的年纪。
可是梦外的秦珏已然是泪流满面。他如何能当得起大姑姑这一声托付呢?
大概是期望被原谅的,所以梦中的他成了孩子。可是,到了醒过来的时候,却连解释的机会也没有了。
醒来的时候已经是北越。唯一见到的就是那高高在上的父皇,却也言道,根本不知道她的下落。
也对,那人怎么会在意她呢?那是连同胞姐姐身死都半分不知道的人。连自小护着他长大,为他受尽各种欺凌的姐姐都不会多花一分心思的人,又如何会在意那姐姐是不是还有个孩子呢?
不过没关系,姑姑是他的姑姑,妹妹是他的妹妹。即使犯了错,他也要千里万里的去找,即便是被盛怒的妹妹杀死也没有关系,他只要确认她安好就好。
因为她那是他唯一的以及最后的亲人。
当然,殿上那个自然是不算的。那只是他名义上的父皇,是二十年前伤害了他母亲的人,是在他前二十年的人生中仅仅旁观着,看他一步一步爬上来的人。
秦珏是从暗无天日的深宫中一步步爬上来的。
之所以他会被立为太子,仁德贤明,爱民如子……这些都是史学家编出来作为赞颂用的,而实际上的理由是除了他之外,再没有其他的可用之人罢了。
死的死,疯的疯,没死没疯的则是犯了大过错,永不可能出现在台面上的。
当然那些事情或多或少都跟秦珏脱不了干系。秦珏其实也知道,他那父皇是知道内情的。
其实有的时候,秦珏坦诚他根本就看不懂那当着皇帝之名的男人。
据说,秦翎也是由这样的身份一步一步爬上龙椅的。按道理说,自己经历的绝不会让子女经历,这才是为人父母该有的心态。可他却冷冰冰的看着这些孩子们相互残杀,最后各个悲惨。甚至还把最后留下来的那一个立了太子。
甚至在深宫中唯一给予过他温暖的大姑姑,他也分毫不在意,甚至是大姑姑唯一的孩子,也根本不关心身在何处。
论绝情,这世上怕是没人能及得上秦翎一分。可偏偏是这样的人,居然为了阻止他挑起战争,不惜动用了手中仅有的皇家隐卫的力量逃了出去。
想要给云相通风报信——不过后来秦珏阻止了,就在云婧川想要褪去易容的那晚。
而唯一一次秦珏因为云相身死无暇分身的时候,居然跑到了阳平狄县令的地方。
似乎是为了云相而去,可是,大姑姑都不是那么要紧的存在,云相在秦翎心中又算是什么呢?
秦珏想不清楚,也不愿意多想。
把秦翎复而软禁起来之后,就匆匆的踏上了去阳平的路途。
父皇不肯说,父皇不在意,但是阳平狄县令总还是知道的吧?
可秦珏没有想到,再见到狄府已然是那般景象——断壁残垣林立,瓢泼大雨掩盖了所有的气息,只有脚边残存的黢黑的雨水在缓缓流淌着。
阳平的百姓都说,三日前夜里的一场大火,火光明亮冲天,素来爱人的阳平县令及家属在突如其来的大火中,没来得及逃出来,被烧得渣渣都不剩。
怎么可能?
若真的是那般,那么手无缚鸡之力的父皇怎么可能能带着他逃出来呢?
秦珏是说什么都不相信的。
然而,雇佣了大量劳力查探翻捡,最后得出来的却也是与百姓一般无二的结果。那些曾经生活在这片土地,这座府邸的人们,真的是踪迹全无。
可是,这怎么可以呢?
他还要找寻狄县令问过云婧川的下落,还要找狄夫人确定当时为何要刻意隐瞒,甚至,他还没有来得及再看看他与她相处过的地方最后一眼,怎么可以就这样全部都消失了呢?
此种情形,秦珏第一反应是回去问询秦翎。可秦翎一口咬定不知,唯一套出来的话也是他们二人早在火灾之前就已经离开,根本不知道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
久而久之,连同秦珏自己都似乎开始要相信这套说辞了。
除了相信,再一点办法都没有。他们是真的,从这世间蒸发了一般。
世界再次变得像是大姑姑离开的时候一样的孤独了。记忆慢慢的开始褪色,渐渐的,秦珏甚至都有些怀疑,在那个阳光甚好的午后,局促不安的站立在飘香楼下的满目红斑的女子是不是真的存在过了。
秦珏再没有离开过阳平。
秦翎虽然被他卸了兵权,但是好歹政事还是处理着的。秦珏就这般放放心心的整日厮混在阳平的各个角落。
秦珏也不知道这样的坚守究竟是为了什么,或许,只是下意识的觉得,她还会回来。
就像梦里梦到的大姑姑一般,全身笼罩在柔和的光线里,嘴角泛笑,对他说一声,好久不见。
而事情开始有转折是下第一场冬雨的时候。
那时,距离战争结束已经有一月有余。百姓日子一天天平静下去,商事也慢慢恢复到先前的热闹景象,甚至是隔壁大街的包子西施和刘寡妇又开始了日复一日的争吵,日子平常到就像过去的任何一天一样。
然而那一天,大街小巷飞满了寻医的告示。
说是大盛皇帝病危,急寻玄女诊治。
这消息在大盛民众中引起了轩然大波,甚至包子西施和刘寡妇还因为这惆怅了那么几日,心事重重不知道这么大张旗鼓的宣布皇帝病危会不会引得北越趁虚而入。
不过秦珏并没有当一回事。
从一开始,他就不是为了这天下而来。就算是此前的战争,摆明了说也是为了报私仇罢了。
若是与她无关,那么大盛就是谁做皇帝与他有什么相干?
可是在这之后不久,云相之事突然被旧事重提。
据说,云相身亡后,都城云府一干人等贬的贬废的废,其余的只是被收监罢了。看那情形大盛皇帝似乎是不愿意再追究。
可是突然之间扬名要给北越个下马威,自发告示当日起半月后,每日屠杀一人。首当其冲的便是嫁给大盛太子慕子恒的妾侍,云静。
呵!听闻这消息的秦珏第一反应是可笑至极!
现在若是把云相放到那个位置,还可能能对他北越有些震慑作用,不过那也是看在云相与大姑姑相关的基础之上。现今杀的是云相家人,跟他有半毛钱关系?
可是细细想去,又觉得匪夷所思的很,既然要杀,为何不干脆利落的杀,而是可以选在发告示的半月之后呢?
这告示倒是发的愚蠢,也不怕百姓看了笑话!秦珏当时摇着扇子在清冷的日光下头一次笑的像是一朵花一样。但是,只是在突然之间,他就想到,若是大盛皇帝性命垂危的话,也就是当权者是大盛太子——慕子恒?!
秦珏是聪明人,几乎是一瞬间就联系到了云婧川身上。
云相之事,秦珏是被仇恨了的,但是看当日情形,想必慕子恒的境遇比他好不到哪里去。毕竟,见死不救跟杀害也就是五十步笑百步的事情。
而从阳平到都城,若是脚程慢的话,倒是差不多也就是半月。
再加上这般匪夷所思的告示,秦珏一下子就确定,这告示根本就不是用来给他北越下马威的,而是为了昭告那一个人。
毕竟,他秦珏不在意的,云婧川却未必不在意。
毕竟,她那般善良的人,怎么会视而不见呢?
都城的那个人,大概也是以这种方式在寻找她吧。
毕竟,他们曾经是那么亲厚的关系来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