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生来就对爱是敏感的,只要
欢乐唤醒了它,使它活动起来,
它对一切令人喜悦的事起反应。
你的直觉的能力从实在的物体
取得一个印象,展开在你的心中,
它就此使你的心灵向往它。
既然向往它了,若是继而趋向它,
这种趋向就是爱;这就是本性,
通过愉快在你心中再扎下根。
但丁《神曲》
一
最近有几件事搞得小草心情不好。
大学文学部那个胖胖的教授学部长被一个女职员告发,她说学部长对她性骚扰。学校经过调查,决定开除他的公职。事后,小草问大森具体情况,大森为教授学部长抱不平说:
“明明是那女人毫无道理。女人只要为了自己的目的能达到,拉男人下水,逼男人就范,什么招数都能使出来。一旦自己的目的达不到,就使出杀手锏,把男人送上断头台。”
“话可不能这么说,男人利用职权强求女人就范,女人是弱者,为保护自己,当然只能诉诸公众。”
小草驳斥他不该只站在男人的立场上。其实在她心理深处疑心大森是否也有此类问题,才找开脱的理由,为学部长抱不平。
“女人真是可怕的动物,不可理喻。”
“女人受到极大伤害后,会变成复仇女神,就像美狄亚向负心的伊阿宋复仇那样。 ”
“你会不会成为可怕的复仇女神?”
“那要看我受到多大伤害,倒是你让人担心,别像学部长那样被学校炒了鱿鱼。”
小草气恼起来,开始跟他抬杠。
大森也不示弱,说着说着,二人便吵起嘴来,最后闹得不欢而散。
隔壁本来住着一对上年纪的夫妇,和小草关系不错,可是上月搬走后,住进来一个年轻女人。这下可遭了殃,隔壁女人的住处经常出入些不三不四的男人,个个样子像暴走族,吵吵嚷嚷声音很大,透过墙壁传过来的震耳欲聋的摇滚乐搅得小草不得安宁。只要听到隔壁有人来,就紧张得她出门都要先探头扫视一下楼道,见没人才敢出去。更要命的是,夜深人静睡得好好的她,有时被隔壁无所顾忌的做爱声吵醒,害得她心烦意乱,只能忍无可忍地戴着耳机睡觉。
她向公寓管理人反映情况,管理人答应去说说隔壁。
不说还好,谁知这一说,第二天早上要出门,一推家门,怎么也推不开。她急得给管理人打电话,管理人来了才把门打开。原来门外的把手处别着一根粗粗的竹棍,不用说肯定是隔壁女人的恶作剧。小草气得要敲隔壁的门,管理人赶快阻止她说:“你没有亲眼看见是她做的,反倒可能被她说成诬陷。”小草只好作罢,心里窝囊得要命。
后来接连几天,门口不是扔着垃圾就是几块香蕉皮,找来管理人,仍是“没有证据”之说,劝她忍耐几天再看,也许隔壁做恶累了会自动罢手。
然而有一天,听到门口有按门铃声,小草拿起对讲机问:“哪一位?”
外面是一个男人的声音:“杨小姐的包裹,请出来接一下。”
因为有时中国文化学院的学生为感谢老师,会给她寄一些礼品,小草连想也没有想就打开了房门。立在门口的是一个面部全被钢盔遮住的男人,那男人递给了她一个纸箱后,扭身走了。
她回到屋里,打开纸箱一看,吓得大叫一声坐到地上,原来纸箱里装的竟是一只血淋淋的猫的尸体。她受了惊吓,浑身颤抖不止,号啕大哭起来。
管理员来了,也带来了警察,询问了送纸箱的男人的特征后,把纸箱带走了。
这一连串的事件,弄得小草神经快要崩溃了,她打电话向兰兰求救。兰兰立即建议她先到自己家住些天,慢慢找好房子后,搬出这个公寓。小草接受了她的建议。
在兰兰家住了几天,见兰兰老公IT社长总不回家,小草感到诧异,便问兰兰:“他有多长时间不回家了?”
“快一个月了。”
“以前也是这样吗?”
“以前三、五天一次不回家,但这次最长。”
“最好打电话问问怎么回事。”
“打过了,他说忙不过来,晚上还有很多应酬,总说过几天就回来。现在我也不在乎了,他不在我更自由,闷的时候就去高桥友佳店里玩儿,有时候她还让我给她帮忙。”
“倒也是,卫生球啊,卫生球,丈夫健康,不在家最好。”
“卫生球啊,卫生球,丈夫健康,不在家最好。”二人合诵起来。
就在小草找不动产看房,准备办手续搬家时,管理人打电话告诉她,“你的隔壁两天前被警察抓了起来,原因是他们那个暴走族组织涉嫌贩毒,所以那隔壁女人已经退了房。”小草这才放下心来,回到了自己的公寓。
电视上,一个声泪俱下的女人正对着镜头说:“妈妈你在哪里?看了这个电视节目,请你一定和电视台联系,我在找你,我已经成家有了两个孩子,我相信你一定也在找我,拜托你了妈妈,请一定和电视台联系。”
这是专题电视节目《寻找》,内容是一个女儿寻找自己生身母亲的跟踪纪实报道,一些情节还拍成短剧。
女儿三岁时,由于婆媳之间关系不和,父母离了婚。母亲当时要带女儿走,却遭到婆婆和丈夫的阻拦,她只好撇下三岁的女儿,只身离开婆家。
为了生存,母亲辗转各地打工谋生。其间一天也没有忘记过女儿,不管生活多么艰辛,只想等有了钱就接女儿和自己一起过。女儿的照片是她唯一的安慰,她曾多次跑到幼儿园,从远处看在院子里玩耍的女儿。每年的女儿生日总是寄礼物给她,可是这些礼物从来也没有到过女儿手中。
女儿上小学六年级时,家里情况变了,奶奶死了,爸爸娶了后妈,后妈带来了两个自己的女儿。从此,女儿就生活在饱受虐待的地狱中。终于在14岁时离家出走,漂流在涩谷,成了无家可归的少女。涩谷区政府儿童保护科把她送进了孤儿院,她在那里长大成人。
如今女儿结了婚有了孩子,理解了做母亲的心,她无论如何都想找到自己的生身母亲,就通过媒体帮助寻找。在记者们的热心帮助下,母女二人终于见了面,抱头痛哭。
这个报道使小草深受触动,她想到儿子中村将星。
将星今年10岁了。自从中村丽子让将星叫自己“阿姨”后,每想到儿子,都和《寻找》中的母亲对记者说的那番话的心情一样,那母亲对记者说:“如果不是女儿寻找我,这辈子就这么下去了,我虽然一天也没有忘记过女儿,但强烈的自责让我感到无颜去见她。”
声音对杨小草说:“你多年来没给儿子做过一顿饭,洗过一次衣服,开过一次家长会,还有什么资格做母亲呢?”
“我也和那个母亲一样,没有一天忘记过儿子。这两年没见他,也不知他长多高了。”小草无精打采地说。
“中村丽子绝不会让宝贝孙子受委屈,你用不着担心。”声音又安慰她道。
小草叹了口气,又捧起了东野圭吾的小说《红手指》。这本书让她放不下,脑子里总是闪现佯装痴呆的母亲的眼睛。
中学生的儿子在家中失手刺杀了一个女孩儿,父亲本来想让儿子投案自首,但妻子苦苦哀求他不要把儿子送到少年院 。为了儿子,父亲偷偷把尸体丢弃到外面公园里。背着母亲,他和妻子商议好,万一受到追查,就把罪责推到患痴呆症的母亲身上。警官看破了真相,事实上母亲最开始佯装痴呆,是为了抗议儿子和儿媳的冷漠,母亲知道儿子和儿媳的计划后,为了不让他们走向犯罪,千方百计想用各种暗示让他们觉醒。
小说透过这个普通的家庭,揭示了人世间的冷暖和现代家庭的冷漠,但最后仍然回到了人类原始之爱——母子亲情上。
“杨小草,看了这本小说,你有何感想?你想过自己的父母吗?他们今年该有多大岁数了?他们身体都好吗?妹妹和弟弟生活怎样,你就没有想过吗?”
它的声音里带着责备。
二
林雪影的婆婆去世了。
虽然如小草所说,婆婆的去世无论对婆婆本人还是对林雪影来说都是一种解脱。但这些天来,丧失感使林雪影一直内心空落、无所依靠。与婆婆共同生活了多年的感情,使她难以接受她的去世。她有时会不自觉朝客厅里那张空了的轮椅望去,仿佛婆婆仍坐在那里,呆呆地望着窗外。
来到日本后,比起丈夫,没病以前的婆婆一直是她的精神支柱。帮她做家务,照料两个孩子。婆婆是那种典型的日本四、五十年代的妇女。只要不是外出,身上总是穿着一件洗得干干净净的白色带袖的围裙,脖子上永远围着一条白毛巾,不管春夏秋冬,她都赤着两只脚穿裙子。婆婆话语不多,脸上总带着微笑,想象不出她生气是什么样子。林雪影来到这家之前,她一人替儿子辛勤地操持这个家;林雪影来到之后,她仍不辞劳苦,两个人一起做这做那,从来也没从她嘴里听到过一句抱怨话。
她既是林雪影的帮手,又是她的老师。当她和林雪影交流碰到语言障碍时,从来也不嫌弃媳妇的日语不好,而是教她正确的日语应该怎么说,一丝不苟地纠正她的发音。此外,还教她怎样做日本菜,做酱汤的顺序,告诉她每家的酱汤有每家的特点,不是只把大酱放进去,切几块豆腐,放点儿葱花就完事的。教她如何做杂煮和孩子们喜欢吃的咖喱饭。
她给林雪影讲战争中的遭遇。婆婆痛恨战争,说起战争就会伤心落泪,因为她的一个哥哥死在菲律宾,另一个成了敢死队队员,年仅十七岁就驾机撞美国军舰死去。她还说到东京大空袭时,晚上不能点电灯,听到空袭警报,全家都躲进防空洞,天上的炸弹就像雨点般,投到哪里,哪里就是一片火海。她的家被投下炮弹的大火烧得片瓦无存。
1945年8月15日,当天皇在玉音放送中宣布停战时,婆婆没有像其他人那样怀着各种复杂的心情哭倒在地,而是高兴地连呼“停战万岁!”
战后的生活过得相当艰苦,多年的战争已把日本拖得气息奄奄,国民百姓饱受饥饿的折磨。为了讨一点儿吃的,婆婆徒步去几十公里外的郊区,到农民亲戚那里求得一点儿米。这米极其贵重,全家几口人一次只能吃一小把,要和萝卜、野菜叶等搀合在一起煮粥吃。
婆婆对电视上关于残留孤儿的报道十分关注,为孤儿的遭遇流下同情的泪水,嘴里唠叨着:“如果没有战争,就不会有这些战争孤儿,都是战争带来的灾难。”
从婆婆那里,林雪影感到罪恶的战争不但给中国和亚洲各国带来极大灾难,也给日本老百姓带来了极大的灾难。
婆媳二人常一起边喝茶边看电视剧,一起流泪、一起哈哈大笑。
婆婆会织毛活,她织的毛衣还被百货公司作为手织样品在橱窗展示过。她给林雪影织各种各样的毛衣,给小草和兰兰也织过。她怕媳妇在家感到寂寞,鼓励她经常出去玩玩,多和中国朋友见面。
正因为有这样的婆婆,林雪影才感到温暖、不寂寞。病后的婆婆更加赋予了她使命感,婆婆对自己的需要也是她对自己的需要。婆婆的每一个眼神、每一个动作她都明白是什么意思。她和婆婆之间没有国度语言之分,只有心与心的沟通。
现在婆婆走了,林雪影少了一个亲人、知心朋友,她感到内心空荡荡的,时时被寂寞笼罩。
婆婆的丧事让她见识了日本的丧事礼仪,有些地方让她感到困惑不解。住在东京的丈夫的妹妹和弟弟都各自带了自己的家属来,还有婆婆自家的亲属。亲属们身穿黑色葬礼服,女人脖子上戴着珍珠项链,手上拿着佛珠。在葬礼仪式上,专门请来了寺庙主持念经超度亡灵。经念完后,参加葬礼的人们依次来到摆着香炉的地方,捏起放在香炉边上的碎香末,往燃着香的香炉里放,然后合掌,人们一脸庄重。
到场的人除了林雪影一直流泪,丈夫也在抹泪外,亲属们都显得那么沉静,似乎没有人像林雪影这样伤心,难道是因过于悲痛而无泪?还是对死去的人没有一点儿感情上的留恋呢?她怎么也搞不懂。
去火葬场火化的时候,看着亲人马上就要送进电火炉化为一堆白骨,人们依然静悄悄地默默注视着遗体。这是永远的告别,中国人的话早就哭得死去活来,而日本人的这种冷静来自何处?是对生老病死看得很透?还是抑制自己的情感不外露呢?不得而知。
最令她不能理解的是从火葬场回来的路上,车开到一家预约好的饭店,饭店里有不少包间,全家人都身着黑色葬礼服进去,再看其他包间也有几家身着葬礼服的亲属们,大概这个酒店离火葬场近的缘故。意外的是从火葬场来到酒店的人们脸上已经没有了悲伤,纷纷倒酒、相互敬酒,气氛热烈,除了身上一色的黑色葬礼服外,几乎和一般的宴会没有什么区别。人常说的“红白喜事”也许在日本最能体现出来,丧事也是喜事吗?对死者的哀痛之情在哪里体现呢?总之日本的丧事葬礼让她想了很多很多。
刚送走婆婆,北京的母亲又来了电话,说父亲因要做心脏手术住了院。自从婆婆病的这几年,她一直没有回国,现在情况变了,丈夫仍在工作,身体情况很好,两个孩子大了,也不需要照顾了,她打定主意回国去看父亲。
林雪影一走,小草和兰兰没有了主心骨,心里都怕万一有什么事发生,不知该怎么办。
三
兰兰的老公IT社长失踪了。
近来,兰兰家里不断有人打来威胁电话,让她转告她丈夫,电话中的人威胁道:“告诉IT社长,这是最后通告,如果他再不接电话,就让他出门小心着点儿,让他立着出去横着回来!”接连一个星期每天如此,吓得兰兰听见电话铃响就心惊肉跳。她不知道老公身边发生了什么事,打手机问他,告诉他这些情况,老公安慰她说:“我没事,别理他们。”可是后来这样的电话接连不断打来,最后实在忍无可忍,她索性把电话线也拔了。电话倒是安静了,可出门时总感到背后似乎被什么人跟踪着。
兰兰告诉老公让他暂时先不要回家,等情况好转后再说。开始还能跟他用手机联系上,但后来几天,老公的手机怎么也打不通了。她给公司打电话询问,公司的人说社长已经有三天没来公司了。
兰兰害怕极了,她猜测他是不是遭到了什么人的暗算。她只有找小草商量,“我该怎么办呢?”电话中她问小草。
小草听了,急忙对兰兰说:“你等我一下,我和你一起去报告警察。”放下电话,小草就赶到兰兰这里。
二人跑到车站前面的公安派出所报了警。
几天后,警察通知兰兰到警察署,告诉她,经警察调查,IT社长的公司欠了大笔债务,银行已经不给贷款,公司事实上面临倒产。为了维持公司的经营,社长只好四处去借高利贷,每月光还利息就高达几百万。为给公司社员发工资,他以个人名义在几个高利贷公司借款,拆了东墙补西墙。终于债台高筑积重难返,他只好找律师商量,准备宣布公司破产。
探听到这个消息的高利贷业主怕公司一宣布破产,钱收不回来,就开始催逼讨债。很多高利贷行业背后都有黑社会暴力团的参与,在各处设有耳目,要想躲避非常困难。这些情况兰兰哪里知道,平常老公回家也不说公司的事情,突如其来的打击一下子使她蒙头转向,她不知道自己该做什么,怎么做,除了把自己关在房间里以外,别无他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