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水之中,莲花凋零,莲叶是一种近于腐败的绿色,红色的金鱼死去泛了出来,远远望去一片浓重得化不开的艳色,哪里还有莲花“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的神韵。
秋以桐临窗坐着,望着窗外的一切,杏眼之中如黑白分明润滑的石头上汪着水,楚楚可怜,隐隐含恨。梁岫琛走近,看到她鬓发低垂,腮边满是泪痕,那颗男儿心一下子便软了下来,叹道:“你又有什么可伤心的,杨嫔她差点被你掐得断了气!”
秋以桐拿帕子拭一下泪,用带着哭腔的声音道:“太子便认臣妾是一个气量狭小、心狠手毒之人吧!看到这一池莲花如此,臣妾便心疼……只想再打杨美汐几个耳光!”
杨岫琛就算不喜欢杨美汐,也从来不会为难她。他在向他父皇求旨纳傅家姑娘为良娣之后,便打听过傅意淳的为人,听闻家教甚严,便觉得她可能会是第二个谢宸,哪里能想到她冰冷的外表之下,脾气爆得便如炮仗一样。叹了一声,在她身边坐下,扶着她的肩膀温言劝道:“美汐的确娇纵,不过她是一位娇生惯养的大家小姐,在家时父母兄弟何其宠爱,娇纵些也可恕。她来到东宫,又不怎么受宠,发一些脾气便如何!”
秋以桐一扭头,只让他看自己一点点的侧脸,啜泣道:“太子可知她说臣妾什么?初时,她在紫藤花架下说臣妾狐媚……罢了,这不过是她为太子待臣妾好而不快,臣妾在家时,从来没有受过这般委屈,为着太子,也便忍了!可是这些花儿……”她拿帕子握住嘴,哭得更痛了些,“这是太子送给臣妾的,太子原是想臣妾读书累时,一推窗便看到莲花如凌波仙子,清雅扑面,一解疲倦。可是如今这莲花被毁成这个样子,臣妾读书累时推窗看到的便不再清雅扑面,一解疲倦……”
梁岫琛听她这话里意思,竟满是对自己的在乎之情,若这些花儿不是自己送她的,她也不会因此气得如此。心底感动,对她也便多了几分疼惜,手在她肩上轻抚几下,笑道:“也许,这湖中的毒真不是她投的呢?”
秋以桐一听这话,突然转头望着他,那含着泪晶亮的双眼令梁岫琛心底里腾地一跳,“太子说这话,明摆着就是偏袒着她了!这满池的花儿,若是谁无意中投的毒,必然量也不大。可是这毒竟让满湖的莲花莲叶如此,足见量大,就是某人有意投毒。臣妾入宫未久,除了杨美汐,又有谁与臣妾有这般仇呢?”
梁岫琛听她这话里有醋意,想到她吃醋是为自己,心底泛起一丝甜意,连忙道:“哎……看来,杨嫔的确娇纵太过了!你也不要再伤心啦……”
秋以桐抽泣着,“臣妾亦不想再伤心,可是一看到这满池的莲花如此,便会想到臣妾的娘亲……她曾说,女子便似花儿一般,青春不过那一时,花落结子,美人迟暮,为着夫与子丧尽一生。这花儿如此,那么臣妾将来又会是怎么凄惨的境地?”
梁岫琛听了这话,心里一痛,连忙道:“你放心,本王定然会好好待你!”
秋以桐低着垂泪,叹着气道:“臣妾倒不担心自己,好便好了,坏便坏了,不过就是怕连累了家人……哎……杨家久在京中为官,势力旁杂,而我傅家不过后起,官位低微。听闻因为臣妾之事,杨家处处跟我傅家过不去,我傅家哪里能抵得过!罢了,臣妾便去跟杨嫔叩首认错,就让她说臣妾狐媚装清高,粗俗无礼……”说着便要站起来。
梁岫琛原本也觉得秋以桐去向杨美汐道个歉,事情也就了了,可是方才经秋以桐哭着诉说委屈,已是心疼无比,那里还会再让秋以桐“委曲求全”!连忙扶她坐下,道:“你不必去!那杨嫔因为妒忌,能向湖水里投毒,难保不会向人投毒,此风绝不可长!你放心,我这便去查明,让她无话可说,再升了你父兄的官职,没人欺负得了你们傅家!”他对自己妃子之间的事一向不管,都是太子妃谢宸处理。谢宸一直奉行的方法是“息事宁人”,所以张梨说,若是谢宸,肯定还是会让秋以桐去向杨美汐道歉。所以唯有秋以桐在太子面前哭得比杨美汐更悲痛、更委屈,才能引得他偏袒秋以桐,他才是真正的主人,他的偏袒比什么都有用。
“太子……”秋以桐含泪的双目中满是不可思议的眼神,“太子不怪罪臣妾对杨嫔下手太重么?”
“那一池的莲花本是本王赠予你的,她竟敢毁了,也是对本王不敬,多打几个耳光也使得!”他一直用疼惜的目光望着秋以桐,秋以桐听了这话,挣出一个笑容来,柔婉地靠在他怀里。
梁岫琛低首望向她的俏脸,只觉得这样看去,她的眉眼更见英气且透着精致的秀气,越发像极了一个人。他的心再次怦然而动,伸手向她的头发上抚去。秋以桐却“嘤咛”一声儿,手抚着额头道:“头好疼……”
梁岫琛扶起她,端详着她的脸色,关切地道:“你一大早便坐在这里哭,当然头疼!你先放下心来,不要再坐在这里,去卧室之中躺一会儿。”他便扶起她,往卧室里去,而后吩咐人去传太医,听太医说了“无事”才离去。
秋以桐见人都走了,手撑在床上坐起,见张梨送了人离去后进来,便笑着说:“打盆水来,我要好好洗个脸!”
张梨一笑,转身向外道:“打盆水来,良娣要洗脸!”小宫女们领命而去。张梨走过去,扶着秋以桐下床,笑问:“看良娣这神色,想来是奴婢的方法有效……”
“太子殿下不仅不要我去向杨美汐道歉,还要升我父兄的官!”她坐到梳妆台前向着铜镜里打量自己的面容,见自己眼皮浮肿,满是泪痕,不禁惆怅,“果然吗?女子最有用的,不是天下无敌的武功,而是柔柔弱弱的几滴泪水……”猛然之间想起萧燕,她在她师傅死后,用的就上吊、痛哭这一招,下了狠功激起清波派对寒梅剑派的仇恨,也引来了陈广生与周潜光的怜惜。她本来最厌弃萧燕这点,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也这样,果然一直恨着一个人,偏偏会越来越像她么?心底凉意阵阵,若是自己变成了一个自己也讨厌的人,那可如何是好?
张梨拿梳子温柔地为秋以桐梳发,笑道:“良娣只学那三招两式便好了,又不当江湖侠女,要那天下无敌的武功做什么!良娣只需要把太子的心牢牢地系在自己身上,再为太子诞下子嗣,母凭子贵,到最后也便‘天下无敌’了!”
秋以桐感激她真心帮助自己,对她这些话便不一味地生气,笑道:“张梨,你其实只有二十九,比我也才大了七岁,只能是一位姐姐,为何总学着长辈的口吻说话!”
张梨正要说话,微一皱眉,从铜镜凝视着秋以桐道:“良娣今年十七岁,比奴婢可是小了整整十二岁,‘七岁’可是如何算出来的?”
秋以桐一愣,才想到如今自己是十七的傅意淳,而非二十二岁的秋以桐了,脸一红道:“算差了……哎呀,让你见笑了!其实,有不少人说我看起来年长,我便总不将自己当成十七岁的人看。”
张梨眉毛一皱道:“怎么会有人说良娣看起来年长?奴婢说实话,似良娣这般娇嫩的皮肤,直似婴孩一般,若非青春少艾哪里能这样呢!不过,看良娣的眼神,倒真似是有一番经历,想来是良娣读书多的缘故。”
秋以桐听她说话真诚,便笑道:“你这般夸我,可要让我脸红了!”
一时,小宫女捧着盆水来了,在秋以桐身边跪下将水高高举起。秋以桐见这小宫女生得单薄,双臂举起装了水的铜盆直打颤,可又极力撑着。于是道:“拿个凳子放在上面就好了,你这样举着多累啊!叶蔻……”叶蔻便拿了凳子过来,那小宫女却不敢往上面放。
张梨道:“这是宫中规矩……”
“混账规矩,我这里全勉!来来来……”说着伸手接过那盆水,放在凳子上。这样的一个举动,吓得旁边拿毛巾、香皂、润肤香膏的小宫女目瞪口呆。叶蔻与张梨常在秋以桐身边服侍,已经看惯了。秋以桐之前不适应宫中生活,对这些小宫女甚少注意,只觉得她们是会一直禁锢自己的耳目,此时心情大好,看到她们只觉得个个都是楚楚可怜的。心里道,日后有机会,我必然要对她们好些。
洗了脸后,秋以桐还要让太子相信自己悲伤难禁,也不能出去散步,便说要睡觉让张梨与叶蔻去外面便好,她自己盘膝在床上修炼“齐物神功”。
梁岫琛果然查明杨美汐在他为秋以桐新择了住处后大发脾气,听说那一池的莲花便只为在秋以桐读书疲惫之时看一眼,更是妒忌得如同泡在醋海里。实在是忍不下这口气,一怒之下让人出去买了许多的耗子药,趁着夜色全撒在湖水里,只为让秋以桐一夜之间看到的全是枯枝败叶。他责罚了杨美汐,叫她在佛堂里好好地抄经书,把心净一下,也果然升了傅家父子的官位。
人人都道,新的这位傅良娣到现在也不曾侍寝,竟仍旧如此得太子厚爱,看来太子对傅展图爱得深。若不是傅良娣与其兄长相相似,又怎么会有这般荣宠?秋以桐听到,只是苦笑,她只愿能够一直如此,直到为《信义兵书》找到一个合适的主人。可是梁园纵使不是后宫,有这许多的女子,会定然平静不下来。突然传来消息,说是在佛堂抄经书的太子嫔杨美汐吃了宫女送去的一碗莲子羹后浑身抽搐,口吐白沫,竟然中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