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个白天,陈晓成都窝在别墅里整理行李。他烧掉了一些资料和证据,部分行李委托国际快递DHL托运到加拿大温哥华,包括字画、瓷器及汉朝的铁罐子等,他只随身携带出境的证件、信用卡。
陈晓成又找出了那张照片。
她依然笑靥如花,大眼睛调皮地望着镜头,黑亮黑亮的;而他,一个青涩的小伙子,头发乌黑蓬松,笑得得意,右手揽着她的纤细小腰,仿佛一切尽在掌握,她小鸟依人地紧靠着他。
看起来一对多么幸福的鸳鸯!
照片的背景是五月初夏,阳光明媚,天空湛蓝,天安门广场人民英雄纪念碑在身后耸立,甚至还可以看到前门箭楼的影子。
他眼睛湿润,赤脚盘坐在红木地板上,一张张翻看着旧照片,一丝苦意涌上心头。十多年了,当年那个刚从校门出来的小伙子,早过了而立之年。现在的她会是什么样子呢?
必须去她的故乡看看,那座江边的小县城,有他青春时最浓烈的爱和恨。他给司机大饼打了电话,约他傍晚过来送自己去机场。
永宁医药被摘掉ST,最近股价走势很好。经济回暖,国际价格飘红,因此股价盘旋上升。南齐前不久问他,东方钢铁一致行动人做不成,管彪曾经承诺的出资收购也随着其锒铛入狱泡汤,还继续执行之前的计划吗?
陈晓成决定放弃。这源于南齐另外一句话:永宁医药董事会改组,廖倩出现在董事会名单里了。
陈晓成在互联网上打开永宁医药的公告,在董事会改组栏里一眼就看到了廖倩的名字,多么熟悉、温馨,又多么陌生,就像在眼前,触手可及,但却是一个屏幕上的冷冰冰的名字。她现在变成什么样了?还是笑靥如花吗?她还会激情澎湃地谈论凡·高,对莫奈一往情深吗?
陈晓成安排南齐在适当价位全部出尽。
他决定飞赴长江边的小城,那是她的故乡。
晚上10点多钟,司机大饼开着路虎揽胜,左拐右转,上了北五环主路,一路向东,拐上首都机场第二高速,然后一脚踩下油门,风驰电掣般奔跑起来。他们一言不发,大饼眼圈红红的,数年来,他一直遵守着规矩,不该问的不问,不该说的绝不多言。
登上飞机后,陈晓成迅速地拔掉三部手机的卡,卸下电池。关键时刻,他不想让任何人追踪自己的行踪。信息技术无孔不入,关机后仍可被监听,他是见识了这种手段的厉害的。
飞机晚点了一个多小时,抵达她所在省的省会城市,已经凌晨1点47分。陈晓成从飞机上俯视,灯火零星,如鬼城上闪烁的磷火。从机场出来,一百来位乘客,在这个中部地区最大的机场被迅速吞没。虚弱的霓虹灯,照射着出站口屈指可数的出租车。机场距离省会城市约30公里,距离她的小城120多公里。他心急如焚,一分钟都不想耽误,随手招呼了一辆的士。
从机场出来,陈晓成打了个激灵,赶紧裹紧了风衣,钻进出租车。的士司机抬头从后视镜看他一眼,问:“搞么事不在城里住一晚,赶急赶忙地半夜跑过去咯?”地道的她家乡的方言,亲切。
陈晓成回答说有急事。司机就趁机报价:1500元!
价格比平常上浮了至少30%。金钱对于他已经不重要,安全感才是奢侈品。他说:OK!
司机一看这架势,就知道碰到了有钱的主。车子开出省城,上了高速,他试探着问陈晓成:“先生是本地人吗?”
陈晓成操着纯正的普通话:“你认为呢?”
司机从后视镜瞟了他几眼,发现客人平头,高大,于是他摇摇头:“还真听不出来。”他又试探性地问,是回乡还是出差?
陈晓成没有回话。扭头看向窗外,微弱的夜光下,高速公路旁的庄稼地和民房像黝黑的鬼影,被他们一个又一个迅速越过。
沉闷了一会儿,司机从后视镜里不时看他,他们目光相碰时,司机赶紧移开。然后,他边开车边不停通过对讲机跟同伴们报告动态行驶中的具体位置。
陈晓成一言不发,视而不见,他贪婪地欣赏着窗外的夜色。白天喧嚣得让我们产生错觉,以为这个世界一切尽在掌控,而夜晚告诉你这不是真实的,天地寂静,无声无息。他摇下车窗,清新的空气吹进来,带着麦苗的清香。他想起许多年前,从北京坐着几乎见站就停的所谓特快火车,奔驰在京九线上,铁路两边的村庄和庄稼地在一片片地快速后移,听着此起彼伏的铁轨撞击的声音,就像一首轻松的音乐。那时的心情一如今晚,舒畅,亢奋。一本经典爱情小说《飘》,一个晚上只看了不到十页,心情因兴奋而无法平静。
抵达这座江边小城,已经凌晨3点多钟,当地一个清洁工,将他们指引到一家叫南洋的大酒店。当然,他给了清洁工100元,清洁工不停地道谢,差点就要鞠躬。而他们,为了金钱,早已变得麻木不仁内心冷酷,如今又要为处理十位数的金钱殚精竭虑,想尽办法将资产转移到境外。
在酒店,睡眼惺忪的服务员对这个时间有客人过来非常诧异,她懒洋洋地抬眼看了一下陈晓成,然后强打精神说:“要住几个晚上?要什么条件,标间还是单人间?”
他说:“我要最好的,至少住半个月。”
他这句话,猛地刺激了她,她再次抬头,眼珠由白多黑少迅即转变为黑多白少,由斜视迅速矫正为正视,身子挺直。她赶紧说:“那住总统套间吧,每晚1280元。”
他办理了入住手续。这家酒店,据说是这座城市最豪华的,四星级,新加坡人投资。他登记入住的是酒店唯一的总统套间,有冲洗和按摩一体式的洗浴间,一张两米宽的大床横在50多平方米的卧室,卧室连着100多平方米的会客室,50英寸的等离子电视镶嵌在墙壁上。在刚刚迈入而立之年的那段时光,这种大套间一度让他邪念顿生,欲火中烧,和不同的美女在大床上起伏,在木地板地上打滚。那个时期不可救药,雄性使然,也可谓放纵疗伤。
办理入住时,他登记的是当年的名字:冯海!
当初通过王为民给他在西北地区搞到的假身份证可以在公安系统查询验证,那个名字使用了十年,以至于恍惚中,他真的以为自己叫陈晓成。是的,十年来他几乎隔绝了与故乡所有同学的联系,以至于他忘记了自己与生俱来的名字——冯海。
人生还能有多少个十年?
陈晓成一直睡到第二天正午。好久没有这么好的睡眠了,他严重失眠已经两年多。
当年西南政坛地震,他就有一种强烈的不祥之感。于是,一天不停打电话,打给美国、加拿大、德国、瑞士、英属维尔京群岛以及中国香港、中国澳门等,几乎绕地球半圈,他可以拿着电话说半天。电话有的是需要按小时付费的,像美国和加拿大的律师楼、会计师事务所,有的虽然不付费,但付出的其他成本比按小时收费多得多,像澳门的赌场、香港的地下钱庄,他们帮着变卖、转移、套现和优化资产。
他们几乎异口同声地说,你最近怎么情绪激昂,语速很快,逻辑清晰,不知疲倦。实际上,从这个时候开始,他就整宿整宿地睡不着,然后瘦了很多。
廖倩的县城有二十来万人口,是长江中游的一座江边小城。三峡截流后的长江中游,水落鱼稀,江豚濒绝,冬日的航道更加狭窄,时有货轮搁浅。前六天里,他每天日出而游,日落而归,像正常人一样朝九晚五,作息规律,饮食均衡。
这座小县城,四处漂浮着对于她的回忆。他尽情呼吸着她呼吸的空气,头顶着她享受的阳光、月亮和星辰,走着她走过的青石板路、天桥,穿过她住过的小巷、街道,甚至在臭豆腐摊上,坐着她曾经坐过的板凳,想象着板凳上遗留的她的体温和气息。居仁街、江滩、闸口、挖沙船、水鸟、渡轮、栖贤路、东新村……十三年,拆迁无处不在,一些人老去,一些人新生,物非人亦非。
一条小河由东向西贯穿城市,连接着内湖和长江。在7月的江南,当年他们泛舟河上。记忆中那天摇橹的是一个上了年纪的大爷,河水清澈,鱼翔浅底。十三年后,这条河几近干涸,在夕阳映照下,散泛着恶臭,化工厂、药厂、纸厂等重化工企业比赛似的往河里排污,两岸布满绿苔、纸屑、生活垃圾,如同一位清秀的女子沦落为蓬头垢面的丑妇。
小河与长江的交汇处,竖着一块巨大的大理石石碑,石碑上面是王震将军写的大字“红色渡口”,漆红色的字,在阳光下,如同血染。渡口西边,嘈杂的夜市摊,沿江堤铺开。那个夏天的傍晚,他们手拉着手,散步过来,一列列的夜市摊帐篷,灯火辉煌,秩序井然。他们循着楚香鱼味,走进了一个不算宽敞但非常洁净的摊位,要了一份山药炖排骨和一份香油煎卷鲜,是地方特色菜。她说,要让他知道这个地方的好,比如吃,这两个菜都有佛缘。古时,县有千庙,号称佛国,在佛国就要吃佛菜。山药是在距县城40多公里的山地里长出来的,形如手掌,五指张开,人称佛手山药,药用价值丰富,可食可入药。卷鲜,虽然是一种菜包菜,但却是禅宗四祖师法自然所创的素食。或许是她的娓娓道来引起了他的食欲,味道果然鲜美。此后经年,他吃了各种名义的山药,没有其他任何一种山药长得像人参或佛手,都是一根竹竿的样子,毫无美感,口感很差,没有一顿有那样的美味。
这个冬天,寒风吹过,一层层灰尘被从堤坝上刮起,向城里飘,当年江堤下面的一个个夜市摊荡然无存。
离江堤夜市摊不远,一座将近百年历史的哥特式老建筑,突兀地立在江边,面朝长江,看着江水滔滔轮船轰鸣。站在老建筑二层的阳台上,目力所及,正面远方,就是黑黝黝的森林,叫将军山。她说:“知道吗?这老房子是北洋政府短命总统黎元洪秘书长饶汉祥的故居。”饶汉祥是谁?她诡秘一笑,很理解你们历史知识匮乏,饶汉祥嘛,其骈体电文,在民初公牍中风行一时。最为传诵的是他为杜月笙起草的对联:“春申门下三千客,小杜城南五尺天。”他当然知道春申君是战国时期楚国的宗室大臣,春申君礼贤下士,曾有门客三千,但他不知这位饶秘书长还为杜月笙写了这副对联。
如今,木楼依旧,木板楼梯咯吱作响,木材不堪岁月的重负。楼房在,人远去。当年给他讲掌故的她如今在哪儿?
十三年后,东新村的老房子被拆掉,竖起了一栋栋楼,最高的七层,没有电梯。他在小县城重温旧梦、寻找她的时候,总梦想着邂逅。是真的找不到吗?不会!只要提一提她妈妈的名字,这座小城唯一的上市公司老板,或者她的爸爸,当年主管工业的副县长,要找到她易如反掌。
陈晓成心存矛盾:希望很快找到,又害怕轻易找到。这是究竟要干什么呢?这种矛盾心理一下子把他打回原形,无论之前在资本市场如何纵横驰骋,在他人眼里是如何的得意张狂,那都不是真正的自己。而今天,才是真正的自己,才是十年前的自己,忧郁,犹豫,甚至懦弱。
在小县城的第七天,他接到了一个电话,是香港的号码。他在小县城买了一个神州行的号,然后发短信给李浩——帮助他完成一大笔货币资产转移的小兄弟。
李浩一大早打来电话,把正在睡梦中的他吵醒了,他情绪有些烦躁。李浩带来的不是好消息,那个香港马仔被警方抓起来了。
一听到警方和抓捕字眼,陈晓成的心脏立即快速地跳起来。他坐直身体:“你说什么?哪个马仔被抓了?”
“就是帮我们洗钱的其中一个,他们在香港的接头人,被抓了。”
“怎么回事?”
“跟我们关系不大,但我们是他们其中一个客户,也不能说完全没有关系。”李浩说话有些绕,“事情是这样的。帮我们洗钱的香港操盘人罗,胆子也太大了,警方查处的消息称,他那个空壳公司,他是唯一的董事和股东。他在香港集友银行分别开设了公司账户和个人账户,半年时间里,其存款次数多达4800次,转账次数达3500次,并不时有支票、现金及互联网转账交易。关键是,这小子将四笔大额款项从公司户口转至个人户口,用于买卖股票。转账过于频繁,引起警方注意,就出事了。”
“我们这次可能损失多少?”
“就是那笔5000万的。其余的已经顺利对敲完成。”
“后果是什么?”他已经顾不上数字了,唯一担心的是会否牵涉王为民。千万别按下葫芦浮起瓢,安全,是当前唯一的诉求。
“目前除了金钱损失,其他的应该不会涉及我们,更不会涉及你。”
听了这句话,他如释重负。随后他下达指令:跟他们的深圳大本营接头,密切关注此事进展。香港警方虽然逮捕了此人,但要定罪还需要做大量的调查以搜集证据,这需要比较长的时间,能挽回多少损失是多少,但无论如何,不能牵涉我们几个。
放下电话,愣怔了好久。他决定提早离开。
他不再期待街头巷口的邂逅。去她妈妈公司门口等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