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元在木箱里发现了一把大号登山刀。
他吹了声口哨,拿起刀。
“呵,这玩意儿不错啊。”
状态不错,虽然有些生锈,但外头有个皮套。
(回头就用这玩意儿吓唬吓唬那小鬼好了。)
他窃笑着,拍了拍刀上的灰尘,将它塞进皮带。
其他东西都不太起眼。
再次环视小屋内侧后,冲元走向房门。就在这时,他的脚尖踹到了什么东西,险些摔倒。
“嗯?哈哈。”他低头一看,不禁喊道。
因为屋里太暗,他一直没发现地板上有个一米见方的四角形框,一边装了个生锈了的铁把手,他就是被这个把手绊到的。
这是地下室的入口吧。
于是冲元弯下腰,伸手去拉把手。
框的另一边装了铰链。他用力拉起把手,竟轻松地打开了盖子。接着——
“呵!”冲元感叹道,“不得了啊!”
盖子下方是个一片漆黑的洞穴。他跪在地上,毫不介意地板上的灰尘。他把头探进洞窟一看,顿时两眼放光。
那里有一条狭窄的楼梯,比一般房屋里常见的要简陋得多。楼梯向斜下方延伸,尽头处通往一间地下室。
他深吸一口气。心扑通扑通直跳。
(没想到这种深山老林里的破房子居然会有地下室。)
这地下室是用来干什么的呢?难道是干粮的储藏库?
楼梯下方一片漆黑。现在下去未免有些危险。地板可能已经烂了。天花板也可能会掉下来。但他真的很想进去。
怎么能不进去呢。冲元心想。
他掏出口袋里的打火机。他昨天才往里头加过油,应该是满的。把打火机当光源就好了。
冲元用右手拿着打火机,正要踏上通往地下室的楼梯。就在这时,他突然停住了。咦?
蒙着灰尘的楼梯上好像有某种痕迹。光线太暗了,他也没有十足的把握,但那痕迹看上去像是脚印。
“怪了。”
冲元正要打亮打火机——
“冲元大哥——”屋外有人在喊他,“冲元大哥——回来吧,矶部老师在叫你——”是麻宫的声音。
(干吗啊,真是的)
紧张的气氛顿时烟消云散。
“冲元大哥——”
“知道了!”他大声吼道。
过会儿带上手电筒过来吧。嗯,那样更好。
他没有关上盖子,而是直接走去敞开着的房门口。阳光是如此炫目,他不禁伸出手挡了挡,而就在这时——
咚。声响从背后传来。他惊讶地回过头去。可是小屋里没有别人。不可能有其他人。
他有些纳闷。刚才的声音是从地下室传来的吗?是山里的动物溜进去了?不对啊,这……
“冲元大哥——”麻宫又喊了一遍。
“我知道了,别喊了!”
你没长耳朵吗,臭小子!他轻声骂道,离开了储物室。
04
楼梯下——在地下混沌的黑暗中。
他屏住呼吸,潜伏在那里。
那是个狭小而沉闷的空间,仿佛地窖一般。除了灰尘与霉菌的异味,黑暗中还有某种浓烈的恶臭,是血腥而令人反胃的气味。
那是死亡的味道。
他的口中发出低沉的笑声。他在忍耐。恐怕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这种疯狂的笑究竟源自何处。
厚重的嘴唇扭曲成非人的、野兽般的形状……
还有那双眼睛。在黑暗中睁开、大得异常的两只眼睛。
眼睛里布满血丝,瞳孔不规则地颤动,没有焦点。那是被深不可测的疯狂所支配的眼睛。
他在等待。
等待下一次机会,下一个猎物。
理性已荡然无存。唯有冲动支配着他。那疯狂的冲动,比充满这个空间的黑暗更深,自深渊的彼方而来。
05
凉风习习。
阳光很强烈,不过一旦走进树荫,就能享受身在满是柏油马路的城市时无法体会到的清凉。这是双叶山海拔很高的缘故吧。
茜将看到一半的小说放在一旁,闭目养神。在不绝于耳的蝉鸣中,灵魂仿佛出窍了一般,飞往远处。
这棵大树离山间小屋还有些距离。她在草地上铺了张塑料薄膜,抱着膝盖坐下。
这是她第一次来山里。
上初中时,她曾参加过学校的春游,但去的地方离城市很近,而且是个容易攀爬的溪谷。当时她的身子比现在还弱,走那一趟就把她累得够呛。
她以前的确体弱多病,经常卧病在床。不过最近这两三年已经好多了。话虽如此,她依然算不上健康。
得知这次活动是四天三晚的登山露营时,她其实很犹豫,最后还是决定参加。现在想来,这个决定好像还挺明智。
昨天一路上山的确辛苦,她也并不享受昨晚的篝火晚会。不过,今天早上在树荫下发了会儿呆后,她的心情便好了很多。
空气是如此清新宜人,天空是如此湛蓝开阔,树木与青草的香味是如此令人心旷神怡。
这么多年来,她一直生活在大城市的公寓里。这些自然景色,让她大开眼界。
树荫下的清凉格外宜人。这和空调打造出的“舒适温度”截然不同。
能体验到如此美妙的大自然,就算是没有白来这一趟。
长久以来,她一直以“身体不好”为借口,错过了许多出门旅行的机会。没想到那样反而弄巧成拙了。
(以前是我太胆小了吧。)
茜在心中喃喃道。她松开抱着膝盖的手,闭着眼睛,用手摸了摸下巴。
她是个全无自信的人,所以特别羡慕千岁那样的心态。
千岁怎么能对自己的年轻与美貌深信不疑呢?千岁的确很漂亮。男人们会被她吸引住也是理所当然。可是……
茜厌恶的不光是自己的体质、容貌与性格。她还诅咒、讨厌着“自己”这一卑微的个体。
她总会被埋没在都市的人群之中,变成一个毫无意义的黑点。她为自己的不争气而恼怒不已。无论上初中还是上高中的时候都是如此。上大学之后也不例外。今年四月,她刚度过自己的二十岁生日。而生日过后,一切照旧。
这也算自我意识过剩的表现。
这个世界上有这么多与我毫无关系的事物。每个人都有着不同的思想,做着不同的事情。而这个世界中,还有统治着这一切的、肉眼看不到的巨大力量。
讨人厌的事情实在太多了。
我所珍视的东西,全都被大潮所吞噬,消失在虚无之中。唯有被选中的那一小部分人,能拥有将自己的意念散播到全世界的力量。
艺术、思想、权力、流行……
我没有任何力量,只是一个微不足道的点。
“我想成为世界的中心。”这也许是她潜意识中的愿望。当然,这与她的现实隔着无法跨越的鸿沟。
然而,当她身处比人类社会巨大得多的大自然中时,一切都变得不足挂齿了。我的卑微没错,我本身不过是宇宙一时心血来潮的产物。不光是我,所有人都是。
当然——这么说可能有失偏颇——这种念头,不过是复杂的“多重人格者”——茜的一个侧面而已。
她之所以选择自己就读的这所女子大学,不过是因为学校离家近,且以她的成绩考这所学校刚刚好而已。而之所以参加这个“TC会”,也是因为受到了别人的邀请。她从未主动主张过自己的意见。在学校也好,在家里也好,她对一切都敷衍了事,有时也会一为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和妹妹吵架。
优柔寡断、因时制宜的这个“人格”也令她很是不齿。哪个是真正的我?哪个不是?她自己也不知道,也不想去知道。
头顶葱郁的树叶沙沙作响。
风变强了。茜睁开双眼。
明天早上,她就得离开山间小屋。下午要在双叶山山顶和另一队人汇合。他们是从山的另一侧爬上来的。一想到又要背着行李走山路,她便有些郁闷。
“茜姐姐。”身后有人唤道。她没有察觉到那人接近时的脚步声。
“啊,原来是麻宫。”
“呃”
“双叶山的山顶在哪里?从这儿能看到吗?”
“哎?那是,呃”
麻宫脸颊绯红,坐立不安地环视周围的风景。
少年的举动让茜产生了好感。昨天也是如此,见茜因不习惯山路而气喘吁吁,他经常嘘寒问暖。昨晚的篝火晚会上也一样。
她低头望向左手食指上的创可贴。虽然伤口不是很严重,但一碰还是会痛。
话说回来——她想起了昨晚的情景。
昨晚,她有一种奇妙的感觉。
昏暗的夜色、摇曳的火光、人们的说话声在场的人、在场的事物、宴会上发生的事——当时的“现实”中的一切,都好像受到了某种神秘力量的影响,都被那种力量扭曲了。
仿佛空气正变得越来越稀薄,呼吸越发困难。周遭事物的轮廓都开始崩塌。那是仿佛噩梦般的奇妙体验。
当时她对此并没有太过在意。可现在想来,那种感觉真的很不寻常。
还有,当大八木提起栖息在双叶山上的“杀人鬼”时……
那是恐惧和——没错,某种预感。直觉告诉她那个故事“不太好”。她心想着“我不想听”。接着,那个声音——
(不行)
(不行)
如回声般在耳边回响的,那个……
“对不起,我也不知道。”麻宫不好意思地说着,将茜拉回现实,“一会儿,呃,我会看看地图的。”
“看地图就能知道了?”她问道。
少年挠了挠头回答道:“总能有个大致的方向吧。而且我带指南针来了。”
“明天的路会不会很难走?”
“不知道”
“这是我第一次爬山,而且我身体不太好,怕拖大家的后腿。我觉得非常过意不去。”
“不会啦。”
“可是”
“如果你累了,我会帮你拿行李的。”
“谢谢你,麻宫,你真是个好人。”
“没,没有啦”少年的耳朵都羞红了。
“麻宫!”喊声从山间小屋那儿传来。回头一看,矶部夫人在小屋门口挥手。她身着横条纹POLO衫,略显发福,圆脸上架着带边框的浅黄色太阳镜。
“小由子呢啊,你在那儿啊。在干什么呢,快进来吧。冲元已经回来啦。”
沙沙。风更强了。茜起身时仰望天空,碰巧看见耀眼的太阳被飘来的云朵盖住的瞬间。
“会不会变天啊”茜忽然在意起了天气,喃喃道。
06
下午一点半。大八木、洲藤和千岁仍然没有回到山间小屋。
矶部夫妇、冲元、麻宫和茜没有等他们回来,先吃了午餐。午餐的内容是法式面包、罐头食品与罐头汤,非常简单。
两点了,那三个人还是没回来。
“好慢啊。这也太慢了吧。”矶部难掩不安与烦躁,“麻宫是七点起来的,他们那会儿就不在了,这说明他们肯定不是去散步的。可真是到远处去,他们应该会跟其他人打个招呼吧。”
“他们会不会在哪儿睡午觉啊?”冲元慢条斯理地说。
他将磁带装进随身带来的小录音机,按下播放键。录音机里传来老动画片的主题歌。茜还对这首歌有些印象。
矶部狠狠瞪了冲元一眼,说道:“三个人总不会都跑去睡午觉吧?”
“到了傍晚自然会回来的。”
“要是没回来怎么办?”
“呃,那么”
“总而言之,”矶部紧锁眉头,“我们还是做好最坏的打算吧。我觉得情况很严重。茜,你觉得呢?”
“啊,嗯”茜轻抚略带茶色的秀发,暧昧地点点头,“我也不知道他们上哪儿去了,可还是不太对劲。也许是迷路了吧?”
“如果只是迷路了倒还好,可他们三个昨晚都喝了不少酒,要是借着酒劲,大晚上跑出去散步,一不小心掉下悬崖可如何是好。”
“这”
“昨天晚上他们喝成什么样了?”矶部看着麻宫问道。
“呃我把老师送进屋里之后就睡了。”少年回答道。
冲元干笑一声,接过话茬:“他们跟您不一样,没喝倒。”
“你睡的时候他们还没去睡?”矶部又瞪了冲元一眼。
“是啊。”
“是吗?”矶部喝了口妻子倒在纸杯里的速溶咖啡,接着则将手伸向冲元的录音机,狠狠地按下停止键,“总而言之,我们不能放着他们不管。得想想办法。”
“您的意思是?”冲元撅着嘴,观察矶部那严肃的表情。
“我觉得我们应该分头找找。两位女士就留在屋里好了,我跟你去找人。”
“该去哪儿找?”
“嗯一个去山脊,一个去山谷好了。如果他们真是半夜去散步了,那就只可能在两个地方中的一个。”
“山里这么大,怎么可能那么容易找到啊。”
“总比傻等着好吧?要是怎么找都找不到,到了傍晚他们还不回来,那就只能下山请搜救队找人了。”
“哎。”冲元皱起眉头,发出小声的叹息。
“总之我们先尽量找找看吧。你没意见吧,冲元?”
“唉,只能这样了”
“老师,那我呢?”麻宫问道,“我不用跟你们一起去找吗?”
“嗯,”矶部思索片刻后说道,“你就留在这儿吧。”
“不让可爱的学生干活啊?”冲元讽刺道。
但矶部没有理睬他:“总不能让两位女士留在这儿吧?昨天晚上大八木不是讲了个故事吗。虽然我不觉得那是真的”
“昨天晚上?您是说双叶山杀人鬼吗?”冲元一脸无奈。
“呃,我也没太当真。”话虽如此,矶部的表情依然僵硬。
矶部夫人忧心忡忡地望着丈夫。而茜心中的骚动卷土重来。她不禁回忆起了昨晚的恐惧与预感。
(不会吧)
(不会吧)
“麻宫,”矶部起身说道,“你就留下来当茜她们的保镖吧。”
“好,您就放心吧!”
少年抬起单薄的胸膛,点了点头。
07
山间小屋通往森林的路有好几条,其中一条是他们昨天上山时走的路。沿那条路一路往下,便能到达一处宽阔的溪谷。矶部让冲元往那个方向,他自己则穿过森林,走上通往山脊的路。
(这下麻烦了)
宿醉的脑袋依然疼痛。三个人不翼而飞的事实,让他的头痛比刚起床时更严重了好几倍。
要是他们出了什么事,我肯定得负一定的责任。矶部心想。
无论事故原因为何,我终究是年纪最大的参与者,而且我还身为教师。其他人虽然也是成年人,但非难的视线定会集中在我身上。最要命的是,我昨晚喝醉了,很早就退场了。
矶部的心情十分复杂。
责任问题暂且不论。他当然也希望那三个人平安无事。身为麻宫老师的责任,身为“父亲”的体面,还有对惹出麻烦的三个人的愤怒,以及……
不会吧。怎么会有这么荒唐的事。他有九成九的把握认为那一定是假的。可是大八木昨晚提到的栖息在双叶山上神秘“杀人鬼”,莫非真的存在?
蝉鸣如雨,十分吵闹。强烈的阳光也好,沙沙作响的森林也罢,一切都充满了恶意。
(这下真的麻烦了。)
他痛苦地叹了口气,擦了擦额头上的汗。路越来越陡了。
“大八木!千岁!”他扯着干燥的嗓子,呼唤着那三个人的名字,“洲藤!喂!你们在哪儿啊!”
他喊得很大声。可喊声似乎都被森林吸走了。每次喊完,他都会停下脚步,竖起耳朵听几秒,但始终无人应答。
“喂!大八木!你们在哪儿!在的话答应一声啊!喂”
坡道愈发险峻,他越走越慢,也许是因为昨晚喝多了吧。膝关节嘎吱作响,好痛。
突然,一阵狂风从山上吹拂而下。虽然很快停了,但风来得太突然,害得矶部失去了平衡。
顺手抓住的树枝也断了,他只得单膝跪地。
“唉,我也上了年纪啊。”他咳了两声,用手撑着地面站起身。双腿不住地颤抖,险些再次摔倒,好不容易才站稳脚跟。
刚才的风特别温热,与之前的空气截然不同。怎么说呢,连味道都不一样。
他没工夫想太多。
他没闲心思考风的味道,当务之急是找到那三个人。他拍了拍裤子上的尘土,继续往前走。呼吸与心跳已经开始变乱了。
“喂!”他再次喊道。
这时,视野中好像有个东西闪了一下。
“嗯?”
那东西就掉在前方的路边,银光闪闪,是阳光透过叶片照在上面的反光。
矶部一路小跑,捡起了那个东西。
“这是”那是矶部的ZIPPO打火机。其中一个角有点凹陷。他一看这个特征,便知那就是自己的打火机。那是昨天晚上开篝火晚会的时候,他亲手借给大八木的。
“他们往这边走了啊。”
至少大八木在昨晚的篝火晚会后走过这条路。他们三人应该不会往三个不同的方向走。也许顺着这条路走,就能找到他们。
想到这儿,他便有了些干劲。
踏着茂密树丛中的上坡路,再往上走一点,就会到达一片视野开阔的区域。
矶部强迫着醉意尚存的身体加快脚步。
08
就算在光天化日之下,他也能巧妙地披上黑暗的外衣。
狂乱的冲动,狂乱的本能,狂乱的欲望自彼方的深渊奔涌而来的疯狂化作一体,驱使着他。这些黑暗,还在他的行动中增添了某种彻底的谨慎与狡猾。
他能够无声地奔跑,并隐藏在万物的阴影处,完全湮灭自己的气息。
现在也是。
他看见了不远处的男人。那是一名穿着卡其色长袖衬衫的中年男人。
他不时停下,大声呼唤某人的名字。他爬坡的脚步特别沉重,还在喘着粗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