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芊芊坐在房前小花园里的秋千上,有一下无一下的荡着秋千,眼睛呆呆地看着天空。今天的阳光不是很强,时而会被飘动的白云遮挡,显得有些阴晴不定。初春的气温有点乍暖还寒,她只穿了一件薄薄的旗袍,风吹来,她不禁地搓了搓手。佣人伍姐很周到地从房里拿来披肩替她披上。
花园里已是百花齐放,万紫千红春满园,看上去一片春意盎然,可假的就假的,总少了那么一点生机。也只有万年青那墨绿的颜色能给人一点希望。知道她对花粉过敏,他便吩咐下人把花园里开花的植物都刨了,栽种上了用塑料制成的假花,这个事情只发生在一夜之间,早晨的时候他便拉着她的手来到这里,还高兴地对她说:“这样没事的时候,你可以来这里散步了,省的一天到晚闷在屋子里。”大夫人是他的母亲,对于他的做法除了气愤就是连连摇头的无奈,用情至深未必是件好事,何况,这个顾芊芊从不把她的儿子放在眼里,这种轻视的态度让大夫人极为不满。顾芊芊也知道,这个婆婆不喜欢她,而她何尝不是,她一点也不喜欢这里,就算他把天底下所有的宝贝都摆在她眼前,她也不会多看一眼。
午饭过后,房里就传来佣人们纷沓的脚步声。他回来了,每天午饭后他都会回来,这些急促的脚步声也会每天都有。看见他回来,仆人们小心且尽心地伺候着,打洗脸水的,替他更换衣服的,奉茶的,大家都屏住呼吸,生怕出一点错,否则又是一场打骂。对于他惩罚下人,她嫁到这儿的第二天就见识了。她身边的丫头每天都把她打扮的美丽而高贵,擦脂抹粉,披金戴银,她不说话也不喊停,等一切都收拾妥当,丫头从橱子里拿出他为她新买的洋装,递到她面前。她便目不斜视地开始了自己的动作,卸掉头上手上和身上的一切首饰,拿起手绢擦掉嘴上胭脂,又自己动手把头发挽成一个发髻,起身拿起一件水红色的旗袍换上。起初,对于这位寡言又冷漠的少奶奶一系列的动作,丫头们也很惊讶,但也不敢阻止,只是在一旁小心翼翼地提醒着:“少奶奶,这是少爷吩咐的。”
她并不理会,依然按照自己的喜好穿衣打扮。有时,她也实在不耐烦了,也会反驳一句:“难道我连自己的穿衣打扮也要听从你家少爷的不成。”丫头不敢在说话了,开始的时候大家还在担心,担心她们家少爷不满意,会把对少奶奶的火发泄到自己的身上。大家的担心不是没有道理。他从外面回来看见她一身朴素的打扮,就会当着她的面惩罚服侍她的丫头,说他们没有尽心服侍。刚开始她不闻不问,任凭他随意处置,等他消停了之后,她就起身回房。一次,两次,可时间一长,她有点于心不忍了,不忍看着丫头因她受罚,终于对他说了一句话:“她们是不得已才站在这里任人使唤,用不着非打即骂吧,再说了,我要做什么事情她们也管不了,如果你要罚的话就罚我好了,何苦拿她们出气。”
他怔怔地看着她,有点始料未及又渴望已久。五天了,她已经成为薄家少奶奶五天了,她第一次对他说话,也是从她过门后说的第一句话。他不禁笑了笑,说:“原来是你喜欢啊,那就好。”说完便转身离开了。从那以后,他对待下人的态度和缓了许多,尤其是对她屋里的人也常是和颜悦色的。一时间,这个大院里的人无不感叹:这个少奶奶不一般,冷谈的一句话,便让他们怕而远之的少爷脾气收敛了很多,待人也宽和了许多。
她非常厌倦这种场面,丫头仆人一大堆,唯唯诺诺,衬得他好不威风。起初她身边也有这样一群听话的仆人,无论她走到哪里都是浩浩荡荡的一队,让她反感。她是受过新式教育的人,有新思想,更追求人人平等。当身边还有一群对她唯命是从的人,她打心里排斥这些,更替这些人感到惋惜。所以她告诉这些人:“不要在这里呆着任人使唤了,去做你们自己想做的事情吧。”当她说完这些话,大家都觉得可笑,他们一直都接受封建思想的熏陶,很多人是从小就被卖到这里的,他们没有自由的概念,更别提追求自由了。当然,她心里也觉得可笑,不是笑他们无知,而是笑自己。她虽接受过新思想的教育,崇尚自由平等的生活,现如今不还是同他们一样被困在这里,不得自由。与他们相比,觉得她才是更可悲可笑的,倒不如和他们一样,什么都不懂更好。
恰好,她说的话都被他听到了,他并没有生气,眼角生出笑意,阔步走到她身边,看看大家诧异又有点惊慌的表情,说:“少奶奶说的没错,你们确实也是有选择权的,现在,如果想离开的就到账房领十块大洋,出了薄家大院你们就自由了。”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都有点不敢相信,从前不可一世唯我独尊的薄少爷竟然这么好说话。她也感到意外,更让她意外的是大家竟然没有一个肯走的,因为离开这里,他们不知道该去哪里,该怎样生活。他走向前看着她,竟有点歉意:“你看看,不是我不放他们走,是他们自己不肯走的。”后来,他便把其他人都遣到了别处,只留下伍姐与一个名唤芹儿的丫头贴身伺候着。知道她爱穿旗袍,便专门请了有名的裁缝许师傅替她量身定做四季的衣服。她性格内敛不张扬,穿衣也是喜欢颜色素净清雅一点的,所以,他特意交代许师傅多进些她喜欢的颜色。
也只有他每次过来的时候,那些人就会自动出现,等他一走,他们又自动消失,真是训练有素。她不想看到那浩荡的场面,更不想和他共处一室,除了晚上不得不这样做之外,其他时间她都尽量避开他。这个也是她每天午后都会出现在小花园里的原因,到后来,渐渐地,她也喜欢上了午后时间,天空明亮透彻且显得高远,阳光静谧而温暖,春风拂面而不寒。也只有在这个时间,她才能真正地找回自己,让自己从这个纷杂的大院里剥离出来,回到属于她的世界。
他虽每天都会回来,但很少到花园里来,大都是远远地看着她,看她坐在秋千上仰着头望着天,似乎很享受宁静的午后阳光。或者把头埋的低低的,像一只受了惊的小猫,躲在角落里独自疗伤,她的背影看起来单薄而孤单。很多时候,他也会顺着她角度看去,可以看到同一物,却看不透她的心。一顿饭的功夫,他又会重新走出薄家大院。她估摸着他离开了,才缓缓起身回房。
她紧了紧身上的披肩,便欲起身,她看到了身旁的伍姐弯弓双膝,恭敬地称了一声:“少爷。”他们家是旧式家庭,最遵守旧时的礼节。她抬眼看到他已经走了过来,后面的丫头手里端着一盘荔枝。她爱吃荔枝,每年有荔枝的季节她每天都会吃上一些。丫头已经把荔枝放在不远处的桌子上,他已经坐了过去,伸手招呼她也坐下。看见他,有点意外,他很少出现在这里的,而且每天的这个时候他应该已经出门。她依旧有礼貌地冲他点点头,只是表情依然冷漠,拒人于千里之外。但这并不影响他的心情,他笑着站起身来拉着她的手重新坐下,拿起他刚剥好的一颗荔枝递给她,她愣愣的没有伸手,他便把荔枝直接送到她的嘴边。她微微低头,才伸手从他手里接过。
他又剥了一颗荔枝递给她,并笑着说:“这可是我让人从千里之外的广东带过来的,现在不是季节,不过味道还不错。可是费了好大的劲才弄这么一箱子,够你吃上一阵子的了。”她没有说话,听他这样说不知道是感动还怨恨,感动他一如既往的对自己那么好,记住自己喜欢吃什么,喜欢穿什么。
荔枝她只吃了一个,便冷冷地丢下一句:“既然不是季节,就不应该把它弄到这里来。”她忘了,强人所难是他一贯的风格。他的脸一沉,眼睛里闪过一丝失落,便对身后的丫头说:“把这些东西全部都扔了。”这三年来,无论他为她做什么,换来的都是她的冷眼。有时候,他就像一个乞丐一样,时刻在祈求她的施舍,而她是如此的吝啬,一句话一个笑容她都不肯给。他薄云天又何尝看过别人的脸色,他是薄家的少爷,是被人捧着长大的。身边的人对他都是俯首帖耳,低声下气的,也只有她,敢给他甩脸子。他的耐心也一点点地消耗殆尽,只好把从这里受的气撒在别的地方,转脸,就像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一样,依然对她好的没话说。看着她离去的背影,他的心里一阵伤感,当年他为了娶到了她,不知道费了多少心思,原以为她一个女人,只有嫁夫从夫的份,想不到她骨子里的倔强让他无法征服,还有她的冷漠更让他感到无力。
回到房里,她和衣躺在床上开始了午休时间。自从没有工作之后,她每天都会睡上一会,醒来就坐在书房里看书,发呆。这样才不会觉得时光漫长,无所事事。只是很怀念她的校园时光,想念她的学生和学校的老师们。自从离开了讲台,她再也没有回去过,只是偶尔会跟交往较好的同事朱颜,叶锦添一起喝喝茶,聊聊天。从她们口中也会了解到一些学校的事情,但她更想听到的是关于季同的消息,他们已经分开三年了,她心里时刻都在牵挂着他。朱颜就会批评她:“真是身在曹营心在汉啊,你这么做对得起薄少爷吗?”在朱颜的眼里,她顾芊芊是攀上了高枝飞上枝头变凤凰,是身在福中不知福,而且朱颜对薄云天早已是倾心已久,所以才会为他打抱不平。叶锦添始终保持中立,她也会感叹:“一边是自己的丈夫,一边是自己心爱的男人,是挺为难的。”不过锦添还是会劝她一句:“芊芊,你已经是薄云天的人了,在临照,咱们平头百姓那个敢跟他叫板,谁敢跟他抢东西,就算季同有心,他一个教书匠,他敢吗?”
她翻了一页书,却怎么也看不下去了,她又想起来叶锦添的话,‘就算季同有心,他敢吗?’他敢不敢她不知道,但她知道只要他同意她就敢,他们可以逃离临照,跑的远远的,一辈子也不要在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