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前天,她被反剪双手,送入洞房,就在昨天,楚天松笑她还在做梦,告诉她她的父亲把她卖了,白书怀临阵脱逃。在这晴朗的早晨,这一切都不像是真的。她又觉得她是不是真在做梦。
走下石阶,出了垂花门,穿过熙熙攘攘的花园,来到花厅,她以为楚天松在花厅等她吃早点呢。抬头望去,花厅空无一人。她打量着花海中别有一番意趣的这个八角亭花厅,心情渐渐好起来,只要楚天松不在,只要那四个七嘴八舌的女人不在,这真是个好地方,不是吗?
杨心碧游目四顾,发现左侧隐约有一片白,白色显得十分圆润,十分吸引人。信步走过去,才发现那是一扇一人半高的白玉小门,伸手摸一摸,触手滑腻温软,确实是用真正的白玉所做。
她正在沉思,就听身后有人娇娇媚媚地笑道:“夫人,早啊。”
杨心碧回头一看,是玲珑,她笑得那么亲切,招呼打得那么亲热,于是也回她一笑,道:“不早了,我起晚了,连早饭也没赶上吃。”
玲珑笑道:“我也没吃呢。四爷在,我们才聚在一处吃,他老早走了,我们也就在花厅碰碰面而已,愿意吃的就吃一点,不愿意吃的,各自散了,各吃各的,谁爱看谁的脸呢。夫人起晚了,那不奇怪呀。”明明左右没人,她却忽然凑上前来,压低了声音,说道:“四爷就是这样,一整晚都不让人好睡的。”
杨心碧脸上一红,避开她,道:“你别胡说,楚天松他——”
玲珑笑道:“这有什么好害臊的?即使我不说,看看你的脸色就知道了。脸色这么白,眼睛这么红,不是一整晚没睡好是什么?与秋也没睡好,不过却不是因为伺候四爷。我刚从她那儿来,她正摔东西骂人。她恨你都快疯了。”
杨心碧道:“她恨我?为什么?”
玲珑道:“夫人你真会装糊涂。你来之前,府里除了四爷,就是她大,如今后来者居上,你说,她能不恨你吗?”
杨心碧苦笑道:“她恨我?那我该恨谁才好?”
玲珑道:“想给四爷做妾的人多了,正房的位子那是做梦都不敢想的,夫人还有什么不称心,不满意的?还要恨谁?”
杨心碧转了话题,道:“这扇门真有意思。”
玲珑笑道:“仅仅是有意思吗?夫人看看,这些白玉可不是一般的白玉,乃是新疆的羊脂白玉,这门由四十五块玉组成,要挑出这么多足够大的玉来打磨,而且玉身里透着浮云一样的游丝,这种玉也不好找。想当初花费了四爷多少心思跟银子。”
杨心碧道:“是吗?”
玲珑见她不过随口应答,没往心上去,又加重了语气,道:“用真正的玉做门,夫人一定是第一次看见吧?老实说,我也是进了楚府后才看见的,真是大开眼界。”
杨心碧道:“的确是大开眼界。可见有钱人摆阔气的方法各式各样,楚天松堪称一绝。”
玲珑咯咯笑道:“摆阔气?四爷有的是银子,何须摆给人看。他要说一声没钱,全京城都当是笑话。夫人,进去看看吧。”说着随手推开了门。
进去之后,杨心碧才明白自己今天的确是大开了眼界。
里面仍是花园,虽然不太大,一眼就能看见四周的围墙,花也还是玖瑰花,但已绝非外面的玖瑰花可比。枝头的每一朵花都硕大无比,颜色各异,花瓣有单瓣,有复瓣,香味也各有不同。敢情这园里的玖瑰花竟然都是天下奇品。
杨心碧叹道:“洛阳的牡丹甲天下,奇葩异种我见得也多了,想不到玖瑰也不逊于它。真让人心弛神摇,浮想联翩。”
玲珑道:“没见过吧?四爷每次出门,都把寻找玖瑰奇品当第一件大事,刘爷,二爷,三爷,凡遇见了,也不惜一掷千金,买来送四爷。其中二爷走的地方多,见的也多,就数他送四爷的最多。”
“看不出楚天松还有这样的雅性。”
玲珑笑道:“赏人赏花两不误。这样的美事换了是我,也肯不遗余力地去做的。”
“赏人?”
玲珑道:“夫人不知道吧,这碧玉园不是楚府里哪一个人的,是四爷送给绿云郡主的。”
“绿云郡主?”
“是啊。绿云郡主爱玫瑰,举城皆知。她最爱来楚府了,这些花平日都是她照管,培土、浇水、剪枝、施肥,任何人都不许插手,这府里除了我们四爷,别说碰一碰,就是闻闻花的香味,郡主也不依的。二夫人进府一年了,连那扇白玉门也没敢摸过。”
杨心碧见她说得贼腻腻的,心里很不受用,说:“那我们还是快走吧,否则那个什么郡主看见了,还不给她骂死?”
一面转身欲走,玲珑拉住她手臂,说:“哎,夫人,你是何等身份,与秋哪能跟你比?说起来,也是我跟郡主有缘,她只嘱咐我,哪天她没空了,就帮她忙,代管一下花。我想,她不介意你赏她的花儿的。可是也奇怪,郡主没空的日子也有,但隔不过二三天,她非来看看花不可,自从李婶去洛阳接夫人的那天到现在,算算有半把月了,郡主竟没在楚府露一下面,夫人你说奇不奇怪?我想,是不是郡主怕四爷有了新宠,冷落了她,干脆就不上门来自讨这个没趣了,不然,郡主的面子可往哪儿放才好呢?照我看,郡主也是多心了,四爷哪个时候少得了新欢呢?弄月进府那会,与秋姐姐还不是照样得宠,再后是百合,再有我来了以后,也没见四爷冷落了谁呀。”
杨心碧愣愣地,一时间心头烦乱得很。她对楚天松的印象,原本很浅,她只知道楚天松恨她,决不让她过舒服日子,这个人很霸道,没脑子,分不清恩怨,仅此而已。哪怕她明知与秋四个人都是楚天松的侍妾,似乎也无所谓,那四个人都和她毫无关系。可是楚天松跟绿云郡主,又另当别论。郡主毕竟是郡主,如果郡主也对楚天松有意,总不成做他的第五个妾吧?楚天松究竟想干什么?她杨心碧又是算什么呢?
她冲口问道:“楚天松呢?”
玲珑道:“天没亮就出门了。马房的马老头说,小旬子连夜赶来找四爷,说是赵二爷交给他运回来的一批药材半道上给一群土匪劫了。”
杨心碧道:“哪个赵二爷?”
玲珑道:“赵成瑞赵二爷呀,四爷的结拜二哥。”
杨心碧道:“结拜?昨天那两个人——”
玲珑道:“刘爷跟张三爷呀?嗨,怎么四爷一晚上就顾着享受美人福,连三个结拜兄长也不给夫人介绍介绍。那位刘震刘大爷,是当今天子的重臣周鼎千岁的得意门生,做的是玉器生意,天底下只有你想不到的珍玩美玉,没有刘爷搜罗不来的,因此整个京城就数他的玉器行福瑞祥最出名,生意也最好。赵二爷经销药材,他开的回春药堂是京城最大的药堂,别的药堂没有的药,他那里一应俱全。于豪于三爷嘛,不过是仗着他爹是邢部侍郎,周鼎千岁是他舅舅,整天游手好闲,就不用说了。”
杨心碧冷笑道:“原来楚天松没什么本事,全靠巴结那三位爷来着。”
玲珑道:“夫人这话可错了。论权势,四爷的确比不上刘爷,但那是四爷不愿做官,论武功,四爷比那三位爷强百倍,论家产,四爷在京城开着五家当铺,七家绸缎庄,那还不算什么,各个州府的银庄才真是财源滚滚,金库里的金子堆得小山一样高,金晃晃的,亮得人眼睛都睁不开。”
杨心碧见她把楚天松捧得天神似的,心里大不自在,冷冷道:“你去过金库,亲眼看见了?”
玲珑一时语塞,仍说道:“那当然,我们喜欢去看,四爷就带我们去的。”
杨心碧点头笑道:“是吗?那哪天你也让楚天松带我去看看?”
金库是何样重地,岂能轻易想看就看?杨心碧哪里信。
玲珑给她冷语讥讽,脸上发热,勉强咳了一声,说:“改天四爷心情好时,自然有机会的。”
杨心碧再见到楚天松时,已是十天后的黄昏。
她正在自己的院子里无聊地给一株小石榴树松土。石榴树虽然还小,枝上已经花繁叶茂,长势十分喜人。看来今年就要结不少石榴。
其实楚府里的花果树木每天都有专人负责,根本不用她来操心,只是不找点事做做,她实在太无聊了。
画眉被与秋的丫头红燕带出去玩了。这个无忧无虑的小丫头,总是能随遇而安,嘴又甜,又善于察言观色,讨好每一个人,半个月下来,倒比她楚夫人还大得人心,府里每一个角落,没有她不到过的,府里的每一个人,她都已经很熟了。
楚府太大了,大得她遇不上一个人。可是就算遇上了一个人,又怎么样呢?这些人,都对她毕恭毕敬,她要水,就递水,她要茶,就泡茶,背地里却像罗云柱一样,监视着她,监视着她的一举一动。就算她遇上这样的一个人,又有什么意思?难道还能跟他(或她)聊聊天,说说笑吗?跟一个监视她的人聊天说笑,简直就是一个笑话。
去外面走走,也觉无聊,与秋她们出门,好歹有个目的,做衣服,买首饰,吃东西,逛花园,她干什么?
她心不在焉地一锄一锄翻着土,一步一步往后退,忽然撞着了一个人。她略带点吃惊地回转头。
楚天松站在她身后,交抱双臂,看着她说道:“下人做的事,夫人你又何必亲劳大驾?”
杨心碧一扔花锄,正要发作,转念一想,又忍了下去,俯身捡起花锄,道:“我没事可做,打发时间而已。”
楚天松道:“那你去跟与秋坐坐,绣绣花,做个香囊也好,总比在这儿有失体统强得多,要是被弄月看见,她会笑话你。”
杨心碧道:“我不认为栽栽花,松松土有失体统,不是连郡主也亲劳大驾做这些事么?”
楚天松道:“你知道了?”
他这轻描淡写的口气一下子触怒了杨心碧,她回他一声冷笑,道:“我能知道什么,四爷的金子多得堆成山,把兄弟一个比一个有权势,有谁敢告诉我什么?我只想问问四爷,你打算把那个郡主怎么样?”
楚天松道:“郡主是金枝玉叶,我敢把她怎么样?”
杨心碧怒道:“你想娶她,就别接我来,接了我来,就别摆这副臭不要脸的样子给我看。”
话音始落,楚天松的五指已牢牢扣住她的右腕,如同嵌进她的肌肤一般生疼。他冷冷地道:“我警告你,说话口里放干净些。你别以为我很会怜香惜玉,舍不得动你一根手指头。不信你试试!”
杨心碧疼得直掉眼泪,可是她却笑了,笑盈盈地道:“好,我们拣干净的话说。”说着楚天松已放开手。杨心碧仍笑着,说:“那么请问四爷,是不是打算和郡主一如既往的在碧玉园里共赏玫瑰,同看斜阳呢?”
楚天松竟不生气,点头道:“你觉得有什么不妥?”
杨心碧拍手道:“妥,妥得很。四爷做的事,没一件不妥。妥之极矣。列位看官必然道:咦,楚四爷新婚伊始,连填房夫人都选好了?当真是智者千虑,大有先见之明。这位填房夫人是谁?不瞒各位,正是京城千岁爷的千金周绿云郡主是也。这位郡主德才兼备,何以为证?甘为填房之人选,忍人所不能忍,是以为证。妙极!妙极!”
楚天松听了,哈哈大笑,杨心碧没惹恼他,大为生气,道:“很好笑吗?那也是你做出来的。”
楚天松大笑道:“白书怀能容忍你这张利嘴,要么他比你厉害,要么本性懦弱,由你欺负。照现在看来,自然只有他挨欺负的份了。啧啧,可怜,真可怜。也许他早已受不了你,只是不敢开口说罢了,这一番多亏天可怜见,我无意中帮他大忙,终于一朝得还自由身,不再受你大小姐的气了。”
杨心碧道:“他——他才不会这么想,他最喜欢陪我。他——他因为真心喜欢我,因此才事事依顺我,忍让我,不舍得让我受半分委屈。”
楚天松道:“当着我的面,你口口声声说他喜欢你,你当我是谁?”
杨心碧道:“反正你也没当你是谁。”
楚天松一抖手,从怀里摸出一个小小的包裹,道:“这个你还认得吗?”
那包裹是她亲手包了三颗夜明珠,一个金娃娃,亲手交给白书怀,以备他们逃婚之后,日常开支所需,她怎么不认得?现下却到了楚天松的手上。杨心碧脸色微变,要说什么,终于没说出来。
楚天松道:“我知道你想什么。你以为这是我在路边捡来的?”
他揭开包裹,里面赫然就是夜明珠和金娃娃。
杨心碧只觉天旋地转,她拼命咬着下唇,抑制着颤抖,恨声道:“你——你杀了他?”
楚天松嘿的一笑,道:“杀了他?杀了他我还要偿命,他值我这条命?你为他担惊受怕,他可不领情。他唯恐得罪了我楚四爷,惹祸上身,立刻就交出了这东西。”
杨心碧道:“不——不是这样的,是你——一定是你逼他。”
楚天松道:“我逼他又怎么样?他若是个男子汉,若真心喜欢你,就算有十把钢刀架在他脖子上,他也绝不皱一皱眉头,更不必说交什么东西。还有这封信,他亲笔写的,你看看吧。”
打开信,熟悉的笔迹透出白书怀暖暖的和煦的笑容,信里的称呼却一下子把杨心碧浑身的血都冰冻起来。
“楚夫人,知悉你一切安好,家母和我都放心不少,杨心碧叫道:“白书怀,你浑蛋!胆小鬼,怕死鬼!你说话不算数,天打五雷劈!”信在她手里被撕成碎片,随风飞扬。
楚天松哈哈笑道:“张常这桩事办得还真不错,我要重重赏他。我说过迟早要叫你亲眼看见,你信了吧?你难过吗?你伤心吗?你为什么不哭?”
杨心碧冷笑道:“我为什么要哭?他值得我哭吗?你以为你达到了目的,那么你错了。我死也不会在你面前示弱。”
楚天松道:“好,有骨气。可惜你投错胎,姓了杨,否则我们倒也可以交个朋友。”
杨心碧道:“你恩怨不分,攀附权贵,贪恋红粉,哼哼,我就不姓杨,也不屑交你这种朋友。”
楚天松道:“夜明珠和金娃娃,是你的,你拿去。”
杨心碧夺手抢过,不发一言,心中却阵阵刺痛,对白书怀的失望,对自己被困的尴尬,对楚天松的忿恨,如一条条带刺的鞭子,抽得她心中发痛。
楚天松道:“你在府里乖乖呆着,如果要出门,别忘了叫罗云柱跟着,他侍候你左右,我才放心。”
“你怕我跑了,叫他盯着我。”
楚天松微笑道:“你很聪明,又何必说出来呢?大家心知肚明,不是很好?另外有句话,我就要很明白地先知会你,如果你真想逃,最好带上画眉,别让她落在我手里,我心肠硬得很,对那些跑得了和尚跑不了的庙,一定会一把火烧个干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