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亮了。
杨心碧的脚刚迈进饭厅,就觉得气氛不对。
平日老远就能听见玲珑的笑声,看见玲珑坐在楚天松的腿上,弄月为他捏肩。
今天不对头。
这三个最爱卖弄的女人都垂手站在一边,大气也不敢出。
与秋冷着一张脸,坐在楚天松身后。
饭桌上没有搁任何可吃的东西,却多了一树火红的珊瑚。
而饭桌的旁边,站着的,是庄子谦。
楚天松正吹着茶,听见她的脚步声,头也不抬,慢条斯理地喝了一口,才冷冷地说道:“夫人好大的面子,好金贵的脚啊,把我楚天松号称京城最大的典当行的库房都踏过来了?”
杨心碧看看弄月,弄月的脸雪一样白。她无言以对。库房里全是贵重物品,闲人莫入这一点道理她至少还是明白的。
楚天松道:“说话,你哑巴了?”
“我是不该进去,幸好我也没拿任何东西。”
“是吗?你敢再说一遍?”
“就是说一百次,还是没拿。我没拿任何东西。”
楚天松冷冷看着她,说:“你的胆子比我想的大。还真是敢撒谎。庄子谦!”
庄子谦这才干咳一声,说:“昨天两位夫人临走时,三夫人带走了一树珊瑚,并为夫人挑了一颗夜明珠。”
弄月慌忙接口道:“上了车我就给夫人了。只留了珊瑚。绝不敢骗四爷。——”
杨心碧头脑直发晕,看着弄月开开合合的嘴依旧在动,竟没听见一句去,等到她好不容易镇定下来,望向楚天松时,楚天松也正看着她。
他一字一句地说:“在哪里?”
“什么?”
“夜明珠。你把它放在哪里?立刻交出来。”
“我没拿。怎么交?”
楚天松道:“还嘴硬?”说着却转脸向弄月道:“你这么喜欢珊瑚,我就让你喜欢个够。抱上它,外面站着去。你什么时候不喜欢了,就什么时候放下它。”
弄月一声也不敢吭,将面前那枝枝叉叉的珊瑚抱在怀中,走出厅门,下了台阶,站在院子里。
画眉躲在门外,看弄月吃力地抱着沉重的珊瑚走下去,正在失神,猛听楚天松叫一声:“画眉!”
画眉骤吃一惊,颤声道:“在——在——”急步迈进来,脚抬得不够高,拌在门槛上,一跤扑倒在地,不等杨心碧上前搀扶,又即飞快地爬起。
楚天松道:“你家小姐的东西,都是你保管,你说,放在哪了?”
画眉低着头,不敢看他,说道:“回——回四爷话,小姐没——没有夜明珠。”
楚天松道:“护着你的小姐,没好处。你说出来,我饶你。”
画眉颤声道:“小姐从来不——不稀罕这些东西。送她她也不要,更何况是背着人——拿——拿的。”
楚天松道:“好,好。拉下去。”
立刻上来两个仆妇,要拖画眉下去。
杨心碧推开二人,抱住画眉,叫道:“干什么?干什么?”拉拉扯扯中,一人之力终究敌不过粗壮的仆妇,又有楚天松扣住她的手腕,画眉给拖下台阶,按在地上,吓得又哭又叫,早有一个仆妇挥起一根五指宽的板子,照她臀上打去。
板子一下一下打下去,画眉哭爹喊娘地挣扎。不像打在她的身上,而是打在杨心碧的身上。从小到大,杨家何曾动过画眉一根汗毛?从小到大,杨心碧何曾尝过心痛的滋味?
眼泪模糊了她的眼睛,但她的眼睛里,并不只是眼泪。她紧咬着牙,与楚天松对视,几乎要把她毕生的恨都在这时候从眼睛里表达出来。
楚天松却是冷笑。报复了别人的快意的冷笑。
到罗云柱把夜明珠找出来的时候,画眉身上已挨了二三十下板子,也已经疼得叫不出声了。
这夜明珠是杨家的。三颗里面的一颗。不知道楚天松让张常用了什么办法,从白书怀手里夺来,又亲手给她的。在这过程中也许还经过了罗云柱的手。
难道全天下的夜明珠都是一模一样的?难道他们两个眼睛瞎了吗?难道他们健忘吗?
杨心碧心里乱了套,她想分辩,可是看看楚天松那张冷笑的脸,争有何用?仇人会给她清白吗?
楚天松道:“我可以让你选择,或者让画眉代你受过,再打她四十板子,或者你自己单手托着夜明珠,站到弄月身边。你支持不住了,开口求饶,我就放你。”
他明知道她宁可自己受罪,也不舍得画眉挨打。杨心碧狠狠瞪着他,说:“马上送画眉回房去,给她上药。可是你也休想我开口求饶。”
从罗云柱手里抓过夜明珠,冰凉的感觉从手心直透进心底,这是她家的夜明珠,这儿却是无理可讲的仇人之府。她决不妥协,哪怕受尽折磨,也决不妥协。
她就与弄月面对面站着,她要把这个睁着眼睛说瞎话的人看个清楚,把这个女人看清楚。
那珊瑚枝枝丫丫,平日都是放在盘中移动,弄月抱在身上,开始还只是觉得沉重,不过一会,身上、臂上已给戳得钻心的疼痛。她享受惯了,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头?一张抹着京城里最上好的玫瑰红的胭脂的脸,也无法遮掩的透出了惨白色。
只听与秋在厅里叫丫头:“开饭吧。”短短的三个字,声音里是故作镇定的颤抖。
楚天松向庄子谦道:“明天一早,你派个伙计来收东西,不必亲自来了。还没吃早饭吧?来来来,陪我一起吃。”
庄子谦道:“谢四爷。”
五人静悄悄地吃着早饭。杨心碧和弄月的肚子却咕噜噜作响,要不饿才怪呢。
第一缕晨辉射在弄月脸上,金黄色与她逐渐变青的脸色相融,显得很诡异。
三个陪吃的女人坐卧不宁,好容易等楚天松吃罢,屏息静气伺候他喝过茶,送他走出饭厅,才悄悄松了口气。
弄月再也坚持不住,跪在楚天松脚下,哭道:“四爷,我错了,我再也不敢了,求你饶了我这一回吧。”
楚天松看也不看她,只是望着杨心碧,口中吩咐道:“与秋,叫个人,跟着庄子谦把珊瑚送回库房里去。”
珊瑚是送回去了,可是楚天松并没开口,弄月也不敢动,她就这么一直跪着,凄凄切切地哭,哭得十分伤心,好像真的很后悔,哭得杨心碧的心都烦透了。
直到午后日头微斜,李婶才不慌不忙地走来说:“午饭已经好了,请三夫人用饭。”
这无疑就是楚天松的赦令。弄月连忙答应着,慌慌张张爬起身,生怕起慢了,李婶又改变主意。跪了一上午,骤然起身,几乎摔倒在地,幸而墙壁挡了她一下。跪了一上午,也简直已不能走路,只有扶着墙,一步一步地挨过去。
李婶看着她一瘸一拐地走开,根本没有扶她一把的打算,她也跟楚天松一样,只看着杨心碧。那眼神平淡得看不出任何内容,或者是太深了,她看不到?
杨心碧咬咬牙根,正午的太阳已晒得她的头直发晕,这是六月的太阳,六月里最火辣的一天。她知道自己的脸色不会比弄月好到哪去。这时候要在李婶面前摆神气,那是不可能的,唯一可以示威的,就是同样瞪着她。
这个女人,究竟跟楚天松是什么关系?为什么每次她受辱之后,她一定要来看看?如果她感到开心,为什么不像楚天松那样,或冷笑,或得意洋洋?如果她并不开心,为什么要用这种古怪的眼神看着她?
这眼神究竟是什么意思?怜悯?心痛?仇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