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过了几条街,弄月叫小厮停车,说:“夫人,我们下去看看。”
杨心碧道:“看什么?”
弄月已经掀帘下去。杨心碧探头一看,那铺子门头上写着什么当的字样,恍忽记得几时来过。
出迎的是庄子谦。
弄月道:“老顾头呢?”
庄子谦道:“顾老爷子如今高升去了银庄了。”
弄月道:“你又是从哪儿冒出来的?我怎么从没见过你?”
“小的庄子谦。我原本是个小伙计。夫人贵人多忘事,平日里见的都是些爷们小姐,如何记得一个小伙计。”
弄月道:“好了好了。拿上钥匙,我们去后院库房里看看。”
庄子谦道:“四爷要清点库里的东西吗?上个月底顾老爷子离开之前,不是才清点过一次?”
“你看我像清点东西的吗?”
“那——夫人要进库房,有四爷亲手开的条子吗?”
弄月道:“我想看看,还要什么条子?顾老头在的时候,我可是随时来随时进,谁问我这么多罗嗦话?”
“我接管的时候,是四爷亲口交待的。看库房里的当物,除非四爷亲自来,或是四爷开了条子,指明了人。这是当行历来的规矩。闲杂人等一概不能入内。”
弄月变了脸色,骂道:“什么规矩,我看是你立的规矩!做了两天掌柜,就忘记自己姓什么了。在我面前摆个屁的谱!我是闲杂人?夫人也是闲杂人?你太小看了人!夫人代四爷来看看,你觉得不妥?”她尖声尖气,叉着腰,横眉怒目,引得路人都侧目而望。
来楚府这么久,杨心碧还真没见她发过火,不许去库里也就罢了,值得她如此动怒?
那个庄子谦,仍是板着一张脸,虽一言不发,可是不满之色,已显露无遗。
弄月道:“拿钥匙,开门去!”
庄子谦道:“两位夫人稍坐,我这就去请示了四爷,自当依命。”
转身欲走,弄月喝道:“站着!好你个庄子谦,推三阻四,什么意思?我今天偏要进去,看你怎么样!”
柜台里一个惯会见风使舵,平日也十分巴结弄月的伙计见庄子谦脸色难看,就向弄月使个眼色,嘴巴向右侧小橱窗一努,弄月提起裙摆,自己进了柜台,取了那一大串叮铃当啷作响的钥匙,笑向杨心碧道:“夫人,我们只好自己动手了。”
杨心碧道:“别去了吧?”
弄月挽着她,往后院拖,一面悄声说:“别,那里面的好东西可多了,与秋也常来挑些回去,她们拿,我们凭什么不拿?四爷又不管,不拿白不拿。”
杨心碧回头一看,罗云柱自管自的坐在椅子里喝茶,不说一句话。而庄子谦,一脸苦笑地跟在二人身后。
在库房前,弄月一把一把地试着钥匙,钥匙真多,连试了十余把,愣没把门打开。庄子谦居然一声也不响地站在后面,看着她试。弄月就试一把钥匙又指桑骂槐地骂一句。
锁总算打开了,否则杨心碧还真是要听不下去了。
弄月一脚踢开门,笑道:“这可是个大宝库,夫人今天要大开眼界了。”也不让杨心碧,径直大步跨进门去。
一条夹道,走了几步,又有一道门,弄月又试了十几把钥匙,说:“这辈子开的锁加起来也没今天的多。”
门开了,好大的一间库房,只见里面一列列的两人多高的木架子,足有几十列,木架子上一层层的摆满了各种各样的东西,有盈丈的珊瑚,巴掌大的玉佩,一颗颗滚圆的夜明珠,晶莹剔透的琥珀,乃至珍贵稀少的药材,凡人所能见过的,及从未见过的稀稀奇奇价值连城的宝贝,简直已全部收罗于此。
不只弄月神迷心醉,杨心碧也看得目瞪口呆,也哪是库房,简直就是座宝库。
弄月旁若无人地这看看,那摸摸,杨心碧等了一会,看看庄子谦,心里觉得有些不太妥当,便说:“我们回去吧。”
弄月拿了两颗夜明珠,塞在袖子里,又举起一大块紫水晶,迎着光亮看了半天,放下,把袖子里的夜明珠取出放回原处,抱着那块紫水晶摸了摸,又走到那株火一样红的珊瑚前,看看紫水晶,又看一眼珊瑚,忽然叹口气,自说自话道:“只要让我每天对着这些宝贝,我不吃不喝也行啊。”
杨心碧心里头直发冷,勉强笑道:“走吧,在文府呆了一上午,我还真是想吃想喝了呢。”
弄月问:“夫人,你看上哪样?我们拿了走吧。”
杨心碧道:“这是别人典当的,有了钱还会来赎,你拿了去,他们答应吗?”
弄月得意地笑道:“谁让他们上四爷这儿来当当?我们看上了,自然就是我们的。”
“可是——”
“夫人不必担心。一切都有四爷呢。与秋哪个月不弄一两样回去,也没见怎么着。”
“楚天松知道?”
“这种小事,犯得上告诉他?以前那个老顾头,还会派人送到我们跟前去,任由我们挑呢。”弄月又拿起一颗夜明珠来,说:“我给夫人挑这个吧。”
杨心碧道:“我什么也不要。你挑好了,就走吧。”
弄月道:“夫人,难得来一趟,你不带点回去,准后悔。只怕往后不容易再进来了。”说着眼睛向庄子谦一瞟。
杨心碧道:“走吧。”先走出去了。
弄月忙把夜明珠塞进袖子,搬起那火红的珊瑚跟着出来。
这一晚杨心碧难以入眠,她既怕楚天松挑这个时候来问她去文府的经过,更怕问她在恒源当的事。两件事她都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夜风很大,隐隐约约传来呵斥声、鞭打声。细听听,又似乎什么也没有。杨心碧披衣起身,在窗前静静地站了一会,捕捉不到什么。夜风卷着了什么东西,噼噼拍拍的响,让她想起风筝在天上飞的声音。那时风很大,她和白书怀在宽阔的草地上拉着风筝的线奔跑,很多种声音从四面八方包围过来,大约是笑声,大约是马的嘶鸣,也可能是牛羊在追逐,她辨不清,那时她太专注于放风筝了,根本无心去注意太多身外的事。
那时的她太忙碌了,为了玩而忙碌,她只忙着玩今天而几乎记不起昨天的事。
而现在在一刹那间她记起了所有的事。特别清晰的是白书怀犹犹豫豫小心慎重的神情。她常给这神情惹得火冒三丈,于是更加变本加厉地逼他骑马,当他好不容易抖抖索索爬上马背时,她又把他从马上推倒在地,摔得他全身疼痛,咧开了嘴。
杨心碧咬咬牙,用力摇摇头,似乎这样就能把他又推下马背去,推出她的脑海去。
她想起来就后悔,就恨白书怀,如果不是为了等他,她不会被抓回来,如果不是他失约,他们早已远走高飞。
可是回心想想,也许他做得对。如果他们真这样走了,楚天松会怎么对她的父母?也许还连累了白夫人也未可知。白夫人有什么理由被牵连进来?
杨心碧轻轻叹气。今晚她无法再睡了。
提起笔,念头里只有那阙在楚天松书房里看到的词:“金雀钗,红粉面,花里暂时相见。知我意,感君怜,此情须问天。香作穗,蜡成泪,还似两人心意。山枕腻,锦衾寒,觉来更漏长。”
可是谁知我意?谁来怜我?杨心碧黯然叹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