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2
我的梦。
那天傍晚,他来了,有一张苍白如纸的脸,坚硬而脆弱,纹路深刻,英俊异常。我愣愣地盯着那张脸,眼神里的仓皇让我心疼。我把习惯竖起的衣领放下,露出脖子,这样做的时候有点慌张,唯恐我的脖子不够白嫩不能引起他的欲望。我的动作引起了他的注意,眼神里多了委屈和无奈,让我觉得自己过于鲁莽了,不能太主动,猎物应该像一个猎物,应该安静地接受自己的命运,我把领子重新树起。
“你在等我?”他开了口。
“没有。”
他摇了摇头:“你的眼睛里有太多的渴望,甚至超过我的。”
“你不喜欢?”
“你渴望什么呢?不朽吗?”
“不是。”
“那是什么?”
“致死的激情。”
他叹了口气,说:“我想喝水。”
我迟疑了一下,倒了水端给他,他已经在黑暗的窗前坐了下来。我注意到他拿起杯子的手,纤细漂亮,也是我的最爱。
“你也喝水吗?”我看着他把水喝掉一半。
他放下杯子,说:“致死的激情只有一次。”
“我知道。”
“可你想的是一次又一次……”
“即使是你,也不行吗?”
他看着我,以他最平常的神情看着我,我觉得我的五脏六腑都在他的目光下疼痛起来,分泌着一种酸楚的物质,把我的整个身体浸满。我知道这感觉是什么!
他走近我,手指伸向我,那手接触到我的一瞬间我的身体晃了晃。他只是抚平我的衣领,很细心地一点一点地抚平。
他的嘴唇柔软异常,是为了给他的尖牙作衬托,他的吻又密又深。
“有一点酸?是什么?”他在我耳畔问道。
“爱情。”我的身体在他的怀抱里已经柔软得不能支撑。“我要死了吗?”
“是的。”他说,“我们会做爱,然后你会死去。”
我的吸血鬼,你是否存在?
113
“方涛。”我叫住从我身边走过的那个白领男人。
他停下脚步,回身看见我,笑了。方涛穿着深色西装,头发一丝不乱,衬衫和领带搭配得无懈可击,鞋上甚至没有北京常见的尘土。而我依然中学生似的穿着仔裤和粗绒帽衫,墨镜滑到鼻梁上。我们这两个看起来毫无搭界的人站在那儿互相打量互相微笑,像别的人一样,他说:“你还是没变。”
方涛让我想起我那些年少轻狂的日子,他看起来有点老了,但更加的温文尔雅。他是我见过的最有绅士风度的男人,丝毫不是矫饰。他对我说话的声调总是平静而温和,在我不打招呼就消失两三个月,甚至更长时间的时候也从来没有要求过我的解释。只要我去找他,他就会微笑,会和我一起听英文老歌,一起聊天,一起上他那张一尘不染的床。有时候我会对他那安静的笑容感到恼火,会故意挑起事端,想让他对我发火,对我吼叫,打破那张英俊面孔上的淡然表情。只有一次我做到了!在街头,我指责他他对别人说了我是他女朋友,他脸上的线条忽然变得僵硬起来,声音也提高了:“我不可以这么说吗?”我愣愣地看着他,认为他马上就要和我理论了,就要跟我发火了!但是没有,他脸上的线条又柔和下来,不愿意和我计较似的。
“算了,对不起。”他居然道歉。“车来了,上车吧。”
我上了车,他在外面向我挥了挥手,甚至还微笑着。
这就是方涛。
此刻我坐在他对面,看着他依然如故的笑容感到不好意思,而且害臊。我很想对他说一句对不起,但是这句话看起来却是那么得不合时宜,仿佛说出来会让我更加羞愧似的。我有什么可以解释的,唯一的借口是我太年轻。
“在做什么?算了,说了我也不懂。换工作了?”
“嗯。两三年换一次。”他递了新名片给我,美国某某投资公司,不知道是干什么的。
“结婚了?”
他点点头:“刚刚。”
他掏出钱包,打开,抽出一张黑白照片递给我,照片上是个胖胖的小丫头,戴着围嘴,一脸严肃,脑袋上梳了个朝天辫。
“我老婆。”他解释说。
我笑了,把照片还他。他收起照片,他的手如此洁净,戴着朴素的结婚戒指,指甲修剪得整整齐齐。--就像他的人生。
“你呢?”
“还是那样。”
我从他的手指上收回目光,我们就那么坐着,友好地相互微笑。
他的优雅,初次见面便吸引我的东西,完好无损,动人依旧,把我们联系在一起的就是这面对生活的优雅。他知道我过分浪漫,对日常生活不屑一顾,与他希望的实在的生活相距甚远,我也知道。他总是在我睡得迷迷糊糊的早晨起床,轻轻吻我,然后出门上班,他给过我家里的钥匙,要我留下,在他下班回来之前,我把钥匙留在桌上,走了。我从未对他说过任何一句表达感情的话,最简单的也没有,以前没有,现在就更不会。
我们在茶馆门口道别,我谢绝了他送我的礼貌提议。看着他把车倒出停车场,他的动作从容不迫,仿佛这世界上的一切都不能打破他内心的平静似的。但是谁知道呢,这种平静是不可能存在的,他平静的外表下动荡着怎样的波澜,我永远无法知道了。如果幸运他会遇到另外的女人,也许就是照片上的那个胖丫头,为了他那么努力地保持他的尊严和平静而深受感动,他们会因此而幸福,谁知道呢。
他向我挥挥手,我也挥挥手,他的车开上马路混入车流不见了。我忽然地感到伤感,万分伤感。
114
我糊里糊涂地跟着他们吃了饭,喝了茶,又跑到酒吧呆坐。他们通常会在“幸花”耗过午夜,然后去88号瞌药,一直鬼混到第二天早晨八九点,最后夹在早起上班的人流中回家睡觉。
因为老大一晚上不肯喝酒,阿赵一直在讽刺他,终于在晚上十一点把老大说急了。
老大从兜里掏出一小瓶速效救心丸神气地往桌子上一放,抓起酒杯:“喝就喝!”
老大从上次抽大麻突发心脏病被送去急救,一直随身携带速效救心丸。
阿赵一看也急了,也从兜里掏出一瓶速效救心丸狠狠地往桌上一放:“谁怕谁啊!”
我在边上一看,乐了:“完了,完了,这圈人完了,比来比去,比上速效救心丸了!”
老大和阿赵斗酒的时候,徐晨之所以没像往常那样煽风点火,是因为他正忙着跟林木谈文学,连续把七八个“不行”轻松地放在别人的名字后面。谈来谈去,终于谈到了陈天头上。徐晨很有把握地断言说:“他老了,他已经完蛋了。”
我一听就怒从心头起,转过头恶狠狠地插嘴:“你也一样有一天会完蛋!”
徐晨奇怪地看了我一眼,决定不理我,回过头继续和老林煮酒论英雄。
我自觉失态,很快就告辞走了。
“这个自以为是的家伙!这个可恶的东西!”出租车里,我还在骂徐晨,一边骂一边平白生出许多哀伤,眼泪竟在眼圈里打起转来。
陈天老了,他肯定会老的,他已经老了,来不及享用我的爱情就已经老了!这个有着爱情天赋的人必将老去,必将变得麻木、冷漠、平庸而缺乏勇气,我们都将如此。也许有的人会变得安详、智慧、甚至宽容,但是这些与爱情无益。他将丧失他最好的天赋,成为一个宽厚的长者,一个善解人意的长辈,他将和其他人一样!我必须见他,我必须赶在这一切来临之前,我必须挽救他--或者在我十八岁遇到他时一切就已经晚了……
我站在那棵大树下,陈天家楼前的那棵树,我想那是棵槐树,尽管现在没有一片树叶。他的窗口就在我眼前,亮着灯,在窗前一闪而过的影子是他,我手里拿着电话,盯着那个窗口,我拨了号,但每次都拨不完。
陶然,算了吧,你做的蠢事还不够嘛?别再干过分的事了,一切都结束了,别再丢人现眼,回去吧。你会恨你自己,你会为你今天所做的事恨你自己,记得你在大连公路边呕吐的感觉嘛?那感觉会缠着你,让你觉得自己是个傻瓜。可是,我管不了那么多,我不想再装了,我还来不及爱他他就已经老了,那些自尊心啊,骄傲啊,不值一提,谁会在乎?我要看见他,我要把他抱在怀里,我要告诉他我爱他,不管那多么得不合时宜!让那些装蒜的话见鬼去吧!那对谁也没有好处!……十二点,一点,一点半,路上已经没有多少行人,北京的冬夜,我觉得冷,很冷,冷也很好,再冷一点就会把身体里的渴望凝固,它就不会再折磨你,你就不会再做蠢事,就站在这儿吧,就这样接近他吧,直到你心中的风暴平息,直到你不能忍受为止,我允许你站在这儿,看着他的窗户,到此为止,把电话收起来,除非他现在走下楼,看见你,除非有这样的奇迹发生。一点半,二点,不会了,再不会有奇迹了,奇迹已经发生过。记得情歌里是怎么唱的?--“你在这里就是生命的奇迹。”你在这里已经是生命的奇迹!
陈天,把灯关上,睡吧,就算你不知道我是爱你的,就算你不再记得我,你在这里已经是生命的奇迹。
115
两个月后,陈天死于突发的心脏病。
没有任何征兆。
116
要讲到那一天了。
那天晚上我和一个想拍电影的年轻导演约在“上岛咖啡”见面,他刚出校门,像许多初出茅庐的年轻人一样对未来充满信心,世上无难事只要肯登攀的架势拉得挺大。我听他说了一小时他的艺术追求,聊得差不多的时候,爱眉过来了。她要了一杯西柚汁用吸管喝着,忽然冲我说:“你知道了吗?陈天的事。”
“什么事?”
“你不知道?他前几天心脏病发作,就这么完了,真恐怖。”
我没说话,那个年轻导演问了几句,爱眉说她也不清楚。那男孩又问:“陈天好久没写小说了吧?”
后来那个男孩告辞走了,我说好,再见,我们再坐一会儿。后来我起身去卫生间,后来我出来,发现走错了方向,又往回走,后来可能是没看见脚下那一阶十厘米高的台阶,我整个人僵硬地摔了出去,随着周围人的一片惊呼,极其夸张地倒在铺着青石板的地上,动不了了。
然后是中医医院的急诊室,那儿离三里屯比较近,爱眉给我挂了骨科,大夫说坐那儿,裤子能卷起来吗?我说能,当然有点难,是牛仔裤。大夫东捏捏西碰碰,让我屈腿又直腿,反复地问疼不疼,疼不疼?当然疼,还用说嘛!大夫开了张单子,说去二楼照片子,然后指使爱眉,把身份证押那儿,借一辆轮椅,我就坐在了轮椅上,被推进电梯,上二楼,把腿放在巨大的机器下,弯成一个奇怪的姿势,反复两次,然后又坐回轮椅里,等着冲洗片子。
“他死了?”我问。
“谁?陈天?”
我点头。
爱眉叹了口气:“人就是这样,我上个月还见过他。这个月就是哪哪都不对……我早就觉出来了……”
上个月还见过他?可恶的爱眉,你要让我嫉妒死嘛?我有多久没见到他了?算不清了。不,不是,这个时间将被无限地延长,我再也见不到他了!
大夫把四张黑白骨头的片子贴在灯板上反复看着,那些骨头看起来真细,你想不到居然就是两根这么细的东西支撑着一个人走动,跑动,跳跃,上楼,做爱……为什么会想到做爱?因为陈天?他那总是温暖的手,总是能让我冰凉的手指感到温暖的手。
“骨头应该没事,是韧带和软组织挫伤。”
“那还好。”爱眉说。
“还年轻嘛,哪能摔一下就断了。”大夫关了灯板,拿下那几张片子。
还年轻,还健康,还活着,这是我的现状。而我爱的那个人,他跟这一切都无关了。他可以从这个世界上消失,但是他给予我的对于这个世界的眷恋却依然存在,这是可能的吗?
我想起徐晨说过的话:“等着瞧吧,那件事情总会来的,它会来打垮你,你躲不过的。”
爱眉说:“老天不会平白地给你任何东西,他既然给了你比别人更强的承受力,他也就会给你比别人更大的考验。”
--这就是那件事,这就是那个考验,它来了,我得迎接它,我得用我的冷酷无情对待它,我得傲慢,我得铁石心肠,我得无动于衷……我知道躲进悲伤是容易的,我知道眼泪的感觉很柔软,我知道生死相隔的爱情很凄美,我知道我可以一直睡着,一直想你……这些美丽的痛苦,我可以拥有它,我是任性的,那么就再任性一次!娇惯自己吧!怜悯自己吧!低下你的头吧!坚强--这令人不快的美德,不被同情,不被可怜,不被娇纵,是世界折磨你的借口,是人们伤害你的口实,还带着它干什么?丢弃它吧!
有的人生而被罚之多情,有的人则生而被惩之坚强。多情的人会被谅解,坚强的人却得不到宽恕。
让我脆弱吧!我恳求你们!
117
所有的东西都在和我作对,时间在一点点剥落你留在我皮肤上的温暖,你的气息也渐渐弥散在空气里了。留住那蜜糖一般的感受以备将来享用的企图是徒劳无益的,没有幸福可以封存不变。要知道你有种让女人感到幸福的天赋,你会让女人们变得疯狂,以为她们找到了每个人都在寻觅的幸福甘露,她们会为此紧紧地缠住你,抓住你,等到她们意识到感到幸福和幸福是两码事的时候已经晚了。没有人能抓住你,也没有什么能留住你,你的离去就是最好的证明,她们不能再争夺你了,你终于摆脱了爱情的纠缠……
睡眠掺和着他的记忆,让我在半睡半醒中徘徊,睡不着,又不肯醒来。起床穿衣,梳妆打扮,去到那个现实的世界,不必了吧,那里没有我想要的东西。
下午三点从床上爬起来,开始慢腾腾地穿衣、洗脸,极度的虚弱感笼罩着我,胃在绞痛,一阵阵的恶心袭来,让我觉得自己会昏倒在地。是因为饥饿,还是爱情?爱情也是一种饥饿,至少它和饥饿带来的感受相同。
已经二十四小时没有吃过东西,我拿起一盒蛋黄派,撕开,一口一口强迫自己吃下去。心“嘭嘭”的跳着,跳得太快了,像一面脆弱的鼓不能忍受再一次的敲击。
我一边吃,一边哭。
你听说过人会被饿哭吗?
就像那天的我。
自杀的人肯定不是对某样具体的事感到绝望,也许是由具体事件引起的,但他肯定是对整个世界失去了信心,失去了兴趣,认为一切努力都是徒劳无益的,他实在鼓不起勇气再吃饭、喝水,起床,那么就睡去吧,算了吧,放弃吧,由它去吧……在陈天死后,我体会到了这种感觉。
我们一生中总要遭遇到离开心爱人的痛苦,那可能是分手,也可能是死亡,对此即使我们早有准备也无力承当。人类唯一应该接受的教育就是如何面对这种痛苦,但是从来没有人教给过我,我们都是独个地默默忍受,默默摸索,默默绝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