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原本是可以一直低着头的,你可以温顺,可以贤淑,可以安静地等待、哀求、哭泣,以死威胁,你的爱情难道没有强烈到打垮你的自尊吗?没有人会耻笑你,以爱的名义你可以做一切丢人现眼的事,你甚至可以在他的汽车前撞死!如果你不能这么做,他会离开你,你将一个人偷偷哭泣,没有安慰,没有同情,除了你自己,什么也没有。
他甚至不肯当面和我直说,他知道我是什么样的人,既不会对他刨根问底,也不会跟他死缠烂打,他利用了我的克制。坚强的人应该承担更大的痛苦,因为这个倒霉的姿态,我被认定为是强的一方,应该接受伤害的一方,没错,接受伤害,扬起你的头吧,这是你的天赋!
沈雪也不简单,我在她面前从容自若是因为我一无所知,而她即使仅仅要保持礼貌都需要很大勇气。有人会在她面前偶然说起:陈天,我昨天看见你和陶然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只有她知道陈天如何解释他前一天的外出,只有她知道他说了谎。每一天,她都守在陈天身边,看着我进进出出,转接我的电话,传达我的留言,她不变得日渐忧郁,心事重重那才叫怪呢!偶尔的爱搭不理已经算是不错的表现了!
这个故事可以是另一个故事,由沈雪讲述的故事,也是一个女孩一个人的战争,她是否能赢得这场战争呢?
就像陶然对自己被称为强的一方感到不满一样,沈雪可能对被称为弱的一方同样不满。这是一个故事的两面,这是故事的有趣之处,女孩陶然的故事肯定是不完整的,肯定还有另一个故事。
但是,还是先把陶然的故事讲完吧。
105
我又梦见了陈天。
梦见他是我隐秘的,另一处的生活,我没有提起,但它一直存在。
离开陈天以后我常常梦见他,有时候我害怕做梦,有时候又渴望梦中的幽会。有一阵子,我觉得我已经把他推到了记忆深处,对他的渴望不再干扰我的生活,一切看来风平浪静。忽然,一个平常的夜晚,他再次出现,如此真切生动,带着一切他的气息,就是清醒时努力回忆,也不可能做到那么清晰。于是一切又回来了,所有的努力都白费,所有的爱情被还原如新。他总是在我的梦中出现,总是让我在中午醒来时绝望地意识到我依然爱他。一夜的缠绵让我精神恍惚,分不清现实和梦境的界线,睡梦中的身体敏感异常,他靠近时的感觉真切而尖利,他是不是在向我微笑,他是不是像梦中一样向我伸出手臂,他是不是在他的国度里想念我?
在梦中,我惶恐不安地看着他,伪装尽去,然后我会拒绝醒来,为了能在梦中和他多待一会儿。这一切都是不受控制的,这种时候我会一直昏睡到下午,为了把他的气息关在被窝里。我在梦中的样子如此可怜,毫无风度和自信可言,甚至在梦里我都在担心,担心他发现这是我真实的样子,而白天的那个人则是个假货,一个纸老虎。
我开始记录他出现的频率,一个星期,两个星期,一个月,最长没超过过两个月。我想如果他天天来,我会像在梦中与狐仙或鬼怪交媾的女人一样很快死掉。在我想念他的时候,我吃退黑素,国外带回来的Meltonin,我甚至吃扑尔敏,我整天睡着。
那感觉没有的时候,你根本不知道那是怎么回事,你不能想象他对你还有意义,那从头到脚的异样,没有就是没有,有了便是天翻地覆。我有时觉得潜伏在我身体里的欲望已经慢慢退去了,忽然某个月圆之夜它又潮水般涨回,就像它们从不曾离去。
身体是否有它自己的记忆,身体的记忆是否比大脑更长久?
这梦境是由谁控制,被什么机关开启释放?在什么时候开启释放?我发现不了任何现实的因由,那感觉可能是身体中某种化学元素的忽然增多,而什么东西能让它增多,我吃了什么?呼吸到什么?它们在我的身体里凭空产生吗?
对我,他不再是一个现实的人,而是一种感觉,爱的感觉。那感觉在高峰处被突然冷冻,于是便停留在我的身体里了,完好无损地停留在某处,不能进也不能退,不开花结果,也不腐烂变质。
在梦中我走过一家时装店,橱窗里的模特穿着样式奇特的绚烂服装,店里灯光明亮,随便一瞟便看见几件漂亮衣服,于是走了进去。里面的女店员也干净整洁,眉目悦人,向我点头问好,一件绿色的衫子挂在白墙上,又醒目又别致。女店员说:“要试试吗?很合适你。”我说:“等一会儿,再看看。”“好,您随便。”我一件件地翻着,她在后面跟着,我便说了句客气话:“都挺不错的。”她说:“是啊,我们这儿的衣服都是特别设计的,别的地方没有,这是陈天的店。”
--原来在这儿等着我呢!
他非常狡猾,躲在梦的各个角落,猝不及防地溜出来吓你一跳。
106
我记得陈天说过他很少做梦。在我们交往之初,有一次他告诉我他梦见了我,这令他十分惊讶,我想这使他确信自己爱上了我。后来我在书中看到,印度人认为人的最高状态是无梦的睡眠。一个人一旦调整到这个状态,他就可以摆脱所有世俗偏见的困扰,把时间和空间合而为一。我想陈天可能并不希望梦见我,这打破了他和谐的世界。
《奥义书》里说天地万物都有两种形态:一种存在于目前的世界,一种存在于另一个世界。还有第三种形态--介于二者之间,是睡觉的状态。睡觉的人,也就是处于中介状态的人,有能力同时察觉处于“目前”和“另一处”这两种状态的事物。梦被作为神谕,凯撒的继承人奥古斯都曾颁布法令说,任何公民只要梦到和共和国有关的任何事情都必须在集市上向他报告。我的梦到底梦在向我讲述什么?
探求梦境,也许是在探求时间的背面,或者是空间的另一面?当古代中东的人把做梦归结于外部神鬼的推动作用时,我们中国人则坚持自己的信条,即做梦来自于自己本身--做梦者体内游动的灵魂。而亚里士多德则相信梦并非具有预言性,而是现实的观点,梦中的景象对醒来后人的行为有一定的影响,因为人醒来后,梦中的思维状态会继续保持一段时间,这成了有意识思考的起点。
也许我是因为梦见陈天而爱他,但是这还是解释不了我为什么梦见他?是我不断地梦见陈天这个事实使我不能忘记他,还是正好相反,因为我在潜意识里不能忘记他,所以才会梦见他?我想找到不能忘记他的原因,或者找到梦见他的原因,哪一种都行。
梦见陈天这件事,首先的联想便是我常常听到的弗罗伊德的陈辞滥调:“每个梦的意思都是对实现愿望的请求。”是我被压抑的欲望的虚幻满足。这个说法太简单了,不能满足我,就像我不能相信梦中出现的所有长形东西,枪、刀、笔、手电筒都代表阴茎,拉关抽屉代表性行为一样。但是如果相信荣格的说法认为:“梦是公正的,潜意识中灵魂的自发产品,不受愿望控制……”就更为可怕,如果陈天的出现与愿望无关,那么与什么有关?“梦不会欺骗,不会说谎,它们不会歪曲事实或假装,……它们总是寻求我们自己不知道,甚至不想知道的一些东西。”我不知道什么?
据说,所有健康的哺乳动物都做梦,人类的婴儿也把他们的大部分时间投入其中,这被称为REM--快速眼球运动的做梦睡眠状态。他们在子宫里的时候就是如此。我真想知道婴儿在子宫里所做的梦,那梦里会有什么呢?也许是他们的前世。当然,还有一种观点,把梦看做是头脑代谢的废物,无意思的,随机发生的,自生自灭的信号聚合刺激睡眠时的中央神经系统。我天生排斥这种唯物主义的反心理学态度。
“我们做梦是为了忘记。”
--忘记?我没有因此忘记陈天,反而记住了他。
“梦在个人记忆筛选和保存方面有着重要作用。”
--关键问题上,基于什么样的标准来选定这些内容?
我看了很多书想对做梦获得一种明确的看法,却发现有数不胜数的前辈为此花费一生的时间,建立了各种各样关于梦的系统。他们互相争吵,针锋相对,已经闹了很多个世纪。我这种想获得明确看法的企图,忘记了一个基本事实--没有真理,只有某种被认可的学说。
107
我和陈天之间的事三言两语就可以说完,这里面可以称为事实的东西极其简单--一次微不足道的恋情,与这世界上每一分钟都在发生的千百万次的恋情并无差别,情节雷同。但是它还是有某些东西令人惊异,它的影响十分微妙,如同一个鸡蛋在沸腾的水中微微爆裂,生活那光滑的外壳有了可以指认的缺口,在冒着热气的水面上泛起一层白色的泡沫,鸡蛋的损失你可能看不到,浑圆细嫩依旧,但是泡沫毕竟存在。
你问了第一个“为什么”,便要开始一次灵魂的冒险,接踵而来的是一个又一个的“为什么”,无穷无尽。
这世界上有很多窗,有人打开这一扇,有人打开那一扇,无论打开哪一扇,你都将走入同样的虚空。
108
在梦中陈天会飞,他穿着奇异的渔网似的白色衣服,他的皮肤像海豚一样光滑,发出光亮,他的脸有时候不是他的,但我知道那是他。我不知道谁还经历过这种与幻影的爱情,也许很多,要不然怎么会有“梦中情人”这个词?“梦中情人”--如此贴切倒显得可笑起来。
这个梦中人取代了真实的陈天,使我再次见到他的时候,完全慌了。
我无法跟他交谈。
我掉头跑了。
109
爱眉没在办公室,同事指指会议室的门:“她可能在会议室。”我道了谢,走到会议室前,门口贴了张打印的A4纸--指明里面是什么青年文化与文学的研讨会。我没犹豫就推开门,会议室里灯光雪亮,长条桌边坐满了人,一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正在发言,没看见爱眉。
这时候,一个人忽然高过众人的头顶,起身站了起来,他的目光定在我身上,在众目睽睽下毫无迟疑地走了过来--是陈天。
我退到门外,他跟了出来,回身带上门。他看着我,他还是他,他在楼道里愣愣地看着我。我看得出他和我一样惊呆了。
“你怎么在这儿?”
“我知道总会在哪儿碰上你。”我说了这话,努力沉静如常。
“你都吃什么呀,怎么一点不变?”
“是嘛。”
“你好吗?”
爱眉从一个房间冒了出来,又蹿进另一个房间。我像看见救星一样大声叫她,她没听见,我不管不顾地追踪而去,既没跟陈天打招呼,也没和他再见,把他一个人硬生生地扔在了那儿。
我不行了,我能说的是“我不行了。”
十分钟以后,等我想到我不能把他扔在那儿,再跑回楼道里,他已经不见了。
我语无伦次地向爱眉说了我要的材料,说得飞快,我突然告辞,我出门就上了在门口趴活儿的出租车,我蜷在后座,脑袋昏然一片,没有意识到我的眉头紧紧地蹙成一团,但我知道我在发抖,像一个大白天撞见鬼的人一样发抖,牙齿的抖动尚能勉强克制,肩膀和心脏却抖得要把我摇散一般。
车在街道上飞驰,怎么可能有这么空的街道?街边的大杨树在风中哗哗作响,声浪震耳,一句歌词冒了出来,以前写的--“你让我变成风中的树叶,一片片随着颤动的空气发抖。”
发抖。
一直到那天的晚上,我才恢复了正常的理智。正常的理智带来的就是后悔。我知道我表现得非常冷淡,我扔下他走了,他会认为他已经被我从生活中一笔勾销了,我不再对他感兴趣,甚至再不想和他说话,不想和他打交道了。我手里拿着电话,我想打给他,我已经拨了号码,但是--我说什么呢?我有什么可说呢?
我理解了一件事--只有肤浅的感情才能够表达。
以前有两样东西我是相信的--一个是理性,一个是表达。对于陈天的爱情摧毁了我唯一相信的两样东西。
110
吃饭的时候我坐在一个棕色头发的老外旁边,是刚从美国来的,他们公司的什么法律顾问。我一直没开口,整顿饭都是英文和中文交叉,我英语能力有限,犯不上费这个劲。
饭吃到一半,我身边的棕发老外忽然用中文说:“你是写作的?”
“是。”
“不错的工作。”
“谢谢。”这老外居然发音纯正,绝非学了一两句来卖弄。
“你的文中说得真好。”
“谢谢。”
“是在中国学的吗?”
“香港。”
“有兴趣学着玩儿的?”
“是有兴趣,不过不是学着玩的,我研究中国古典文学。”
“不简单。你不是他们的法律顾问吗?”
“我后来才改学的法律。”
“是这样。”不用说估计也是生计问题。
“写作很不错,我现在除了公文什么都不写了,除了记录我的梦。”
“记录梦?很久了吗?”
“是,很多年。”
“我也记录。”
“是嘛!梦很有趣,我在梦中有时候是白人,有时候是黑人,有时候是老人,有时候是女人,你可能是一切人。”
“女人?”
“对。”他肯定地点点头。
“也可能你就是女人,这个法律顾问,不过是那个女人做的梦。”
“你是说,庄子、蝴蝶的事?”
“对,你是研究古典文学的嘛。”我笑,“我有个朋友常常做这么一个梦--房间中间有一盏灯,他想把那盏灯关掉,但是满墙都是开关,他不知道哪一个是,他就不停地关啊,关啊,但总是关不上那盏灯。”
“在梦中,我会问自己,这代表什么?”
“怎么问?”
“比如,我梦见一头狼在后面追我,我不停地跑……”
“怎么跑也跑不动,腿像灌了铅?”
“对。”
“它马上就要抓到我,它的爪子已经搭到了我的肩膀上,我就问自己,狼代表什么?”
“在梦中问?然后呢?”
“那头狼就在我眼前软了下去,慢慢化掉了。”
“化掉了?完了?它代表什么?”
“你得面对它,就代表这个。”
“我经常梦见我以前的男友,我不知道这代表什么?”
我一定是疯了,居然在一个全是陌生人的晚餐上,对一个初次见面的外国人说这种话?我对外国人一向缺乏兴趣,我喜欢心领神会,而跟他们说话,除了互相解释和介绍就没别的。可是这些话,我居然就冲口说了出来。
他笑了笑,目光很柔和,没有嘲笑也没有好奇,不紧不慢地说:“我想你也应该面对他。”
--这个人是老天派来点化我的!
告别的时候,我向众人都只是礼貌地点头,只向他伸出了手:“很高兴认识你。”
“我也是。”
他随着众人走了,我居然有一点舍不得。没有记住他的名字,也不必记了,我们不会再见面。
一个没有名字的陌生人,我向一个没有名字的陌生人说了我的秘密。
111
那天夜里我忽然原谅了陈天,出于怜悯原谅了他,不是对他的怜悯,而是对人类的怜悯,对自己的怜悯。我们都将怜悯自己,因为我们既无从了解自己,也无法把握自己,我们没有运气成为幸运儿,成为爱情的劫后余生者,生活的劫后余生者,我们只能显得可笑,卑微,没有其他的可能。
如果不能原谅他,我难道能原谅自己做过的那些荒唐事吗?
唯一能够指责他的,是他缺少面对这一切的勇气。
但是算了吧。
为什么我要为每一桩行为、每一种情绪都找出一个缘由?我不厌其烦地为所有的事物寻找理由难道不是荒唐可笑的吗?我为什么需要这些理由,它们到底于我有什么意义?它们到底对什么有意义? 既然你早就明白不会有绝对的意义,理性不是扯淡吗?你怎么能要求所有的事物都是有逻辑的,都是有因有果的,都是从一到二的,根本就没有这回事!
“这样的人认为,一个有才智的人只能为值得憔悴的人才憔悴,要是有人为霍乱菌这样渺小的东西而甘愿染上霍乱,岂不是咄咄怪事!”
我就是普鲁斯特所说的“这样的人”。
这样倒霉而讨厌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