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可回想到了这里,记忆戛然而止。那次分别之后两人的确没有再次相遇过,而她就自然而然地把顾律的存在给忽略了,毕竟每天面对那么多法条,哪里还有多余的空间去想些无关紧要的人和事。
当时立誓要做全市知名的律师,并且一直在朝着目标努力,如今真正等到了机会,宁可无论如何都不能容许败诉。
决心好好开始研究案子的她打开桌上的文件看了起来。师傅说廖蕾在接受询问后二十四小时会通知律师去看守所和她见面。宁可甩了甩手表,调整了下它在手腕处的位置,正面朝上的指针指着两点的方向。她的眼睛犀利地一横,估算了下见面的时间大约是下午五点,也就是说她还剩三小时分析证据和笔录,于是便抓紧时间,关掉一切通讯设备锁上门研读起来。
这是宁可的习惯,只要一接案子必然是把自己与全世界隔绝,任何人都不得打扰,然后集中精力分析案子,深怕错过任何一个至关重要的细节。
“漏了一个小细节就可能导致全盘皆输”一直是师傅叫她铭记在心头的概念。
经过两个多小时不停歇的分析,她大致了解了整个案子的情况,约莫就是胡文泽搞了个外遇要离婚,廖蕾不同意,然后两人打了起来,最后廖蕾随手举起了花瓶往他头上一砸,导致胡泽文失血过多身亡。
作为辩方律师的宁可,立场很明确,就是要往正当防卫进行辩论。
目前为止,了解到的案件都是通过文字,或许通过当事人的现场演示和解说更容易找到突破点。她打开手机,正好有一个未接电话,于是马上拨了回去,对面响起沉稳的男声:“是宁律师吗?您好,我这里是看守所,您现在可以过来了。”
“好的,我马上过去,谢谢。”宁可挂上电话后对着镜子稍微补了补粉,临走的时候余光瞥见电脑上那张照片。
照片中的男人西装革履,仰着头正在说着什么,似乎光从照片上就能感觉出他的话那样能让人信服。
果断地按了电脑右上方的大叉,宁可拿好了文件、皮包和车钥匙后离开了办公室。
驾车来到了不算太偏僻的看守所,宁可感叹有钱人哪怕是犯了罪待遇都不同,能关在全市条件最好的看守所。还没到门口就感觉一股沉重的力压抑着她,似乎在门外都能真切地感受到里面一些人的哀号和哭诉。脚放在油门上还没有加力,就有人把她拦下,宁可意识到了什么,迅速从包里找出事先就准备好的资料——起诉书、委托书、会见函和她的执业证,在对方认真地核对后放了进去。
“宁律师吗?”刚停好车就有一个中年男子叫住了她。
宁可侧过头,长卷的深褐色头发在空中划出一道弧线,她把一边的头发夹到耳后,露出一个如茉莉般清新的笑容:“是我。”
“跟我来吧。”
宁可在男人的带路下来到了一间小房间。白色的墙壁看上去有些陈旧,似乎有脱落的痕迹。房间里只有两把椅子和一张桌子,似乎还有些监视器之类的小型电子产品。宁可没有多余的工夫去研究,第一次会见当事人让她多少还是有些紧张的。
过了不一会儿,就有个穿着囚服的妇女走了进来,没有戴手铐,头沉沉地垂着,看不清脸上的表情。
随着一声沉闷的关门声,房间里似乎顿时只剩下两个人不规则的呼吸声。
“坐吧。”宁可绷直了手指着她对面的座位,“别害怕,我是来帮你的。”
那个女人坐下后,才把头慢慢抬起。
那是一张清秀的脸,岁月的痕迹并不是那么明显。或许是过惯了富太太的生活,一下子习惯不了看守所的落寞,所以脸上并没有什么血色,显得很不精神。
“宁律师……我真的……是冤枉的。”才说了没几个字,就泣不成声了。
宁可立刻从包里拿出了纸巾递给她:“你不要这样,你和我详细说说当时的情况。”
廖蕾的哭声充斥着整个苍白的房间,宁可紧紧拧着眉,精致的五官瞬间深邃起来。
“我……他那天回来和我说,他有外遇了,要和我离婚,然后就争执了起来。你也知道他是男人,力气比我大,他随手拿起花瓶想砸我,不过迟迟没有下手,我找机会把花瓶抢了过来,谁知道他就过来要掐我脖子……”
在听这一连串话的时候,宁可闭起双眼,脑海中迅速根据她的描述浮现出当时的情景。
宁可小心翼翼地看了她一眼,她抖得厉害,从手到嘴唇都在不停哆嗦。
“您是当天才知道您丈夫……出轨的是吗?”
廖蕾点点头,又把头垂了下去:“你说,我一个女人,听到这种消息,多少是会有些激动的,所以做出来的事来不及考虑那么多。”
“好的,我了解了,有什么可以提供的证据吗?任何东西都行,想想有什么东西可以证明你从来没有过想要杀你丈夫的动机。”
廖蕾想了想,凑近了宁可,声音极轻:“我不知道这里有没有窃听器,我给你一个电话号码,那是我妹妹的电话,你去问她要我家的地址和钥匙,在我的房间里有一本日记。”
宁可拿出了手机,记录着她报出的一连串号码。
“还有什么吗?”
廖蕾眼神空洞地摇了摇:“其他想不到了。”
“好,那我现在就去。”宁可把号码确定了一下保存好,把多余的头发往后甩了甩,“记住,除了我以外,其他人问你任何与案件有关的问题都不要回答,如果有问题的话让他来找我,从现在起我宁可就是你的代理律师。千万要记住我的话,特别是上庭了之后,任何对你不利的话都不要说,每句话都要经过深思熟虑才回答。对方的律师很狡猾,会在你的话中找漏洞钻,所以多说无益。”
“我知道了,那拜托宁律师了。”
宁可用力地点了点头,收拾好包起身走到门口。
“宁律师,我还有个上高中的女儿,你一定要帮帮我。”
听到身后传来的这句话,宁可放在把手上的手顿时定住,一丝怜悯闪过她如同星辰般的眼。
她没有回头,但从话语中传达了她所想表达的坚定:“我一定尽自己最大的努力。”
从看守所出来,宁可感觉心情前所未有的沉重。一个女人的命运就掌握在自己手上,自己可能成为拯救她的天使,也可能成为毁灭她的恶魔。
宁可看着眼前的一双手,白皙的肌肤没有任何时间经过的痕迹,她将十指穿入发丝,柔顺的质感让她稍微安了些心。
在车内迅速打了刚才的电话,电话那头的人像是事先就有预知,迅速约定了地点和时间。
一路狂踩油门到了约定地点,宁可一眼就认出了她要等的那个人。
比廖蕾要年轻一些,五官却异常相似,一眼就看出两人有着极亲近的血缘关系。
宁可把文件夹在腋下,高跟鞋踩出有力度的声音,伸出手达到对方腰际:“你好,我是宁可律师。”
“你好,我是廖蕾的妹妹,我叫廖苏。”对方立刻握住了宁可的手,像抓着可以拯救自己姐姐生命的树枝一般。
“我是你姐姐的代理律师,有什么事都可以和我说,不用见外。”
廖苏从包里小心地拿出一把银质的钥匙和一张纸递给宁可:“这是我姐姐家的钥匙和地址,她吩咐我给你。”
“好的,谢谢了,没什么事的话我去搜集证据了。”
“嗯。”廖苏的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焦虑。
宁可按住她的肩:“请相信我。”
更多的时候,一句安慰的话就容易让人有想哭的冲动。
廖苏抿了抿唇,眼眶中瞬间满是晶莹,声音略带哽咽:“我姐姐的女儿才上高中,智力不是很好,从小就被别人嘲笑,性格也比较内向,不太能和生人正常交流,每天我放学去接她的时候也总发现她很受同学排挤,所以如果她妈妈被认定为杀人犯,她就一辈子都抬不起头来了,求求你救救她。”
“我一定会的。”宁可加重了手上的力道,“我先走了,有事会联系你的。”
廖苏狠狠点头,似乎是把所有的希望全部注入了这个点头中一样。
宁可看了看手表,已经晚上八点多了,她忘记了自己没吃晚饭的事,马不停蹄地赶了过去。
车子开入廖蕾居住的高档小区,门口的保安管得很严,宁可出示了钥匙和证明才被放了进去,不知道是不是神经绷紧容易让人敏感,宁可觉得保安用一种异样的眼光看了她许久。
在地下停车场停好了车,宁可进了廖蕾住的那一幢大楼,上了电梯按下十三楼的键,怀着忐忑的心盯着屏幕上显示的红色数字。
闪烁着的红光由几条简单的光线组成数字,一个个向上叠加,就像是上升的血压。
终于听到刺耳的声音,电梯停在了十三楼。门缓缓打开,眼前是昏黑的走道。
宁可走出去左右看了看,原来这是一梯一户,右边是屋子的门,左边是逃生楼梯。
逃生楼梯那边有窗户,隐隐约约的月色投下来,地上投射出来的宁可的影子有些让人心慌。
此时高跟鞋与地面摩擦的声音是唯一的旋律,宁可从包里拿出那把钥匙,僵着动作在门外定立不动。
透过这扇厚厚的门,里面曾经发生过许多事情。
有甜蜜的,有幸福的,有骇人的,有让人后悔终生的。
不可否定的是,里面曾经发生过命案,一个生命在里面陨落。
“还是明天再来吧”这样的想法满满占据了宁可的脑袋,刚想转身却突然想起了廖蕾和廖苏绝望的脸,而那种绝望的表情似乎只有自己能抚平。又斗争了半晌,终于还是深舒一口气,把钥匙插了进去,慢慢地往左转动。
咔嚓!
听到清晰的声音,宁可知道她已经没有后路可退了。
把门缓缓往里面推的时候,她感觉自己的双脚都在发颤,似乎一下子有一股让人窒息的血腥味袭来。她迅速戴上准备好的手套,伸手在旁边寻找电灯的按键。
经过一番摸索,把周围能开启的开关全部打开。
霎时,原本被黑暗吞没的房间完好无损地展现出来,似乎刚刚的血腥味也只是幻想而已,一瞬即逝。
原来现场的血迹早被清洗掉了,宁可的肩膀一下子松塌了下来,关上门先看了一下屋子的格局。进去的地方是餐厅,前面是厨房,右边是客厅,非常大,宁可估算了一下有五十来个平方。客厅和餐厅中间被一个超长的鱼缸所隔开。
大概是因为刚才一下子把开关全部打开,鱼缸透着各色会变幻的光。
稍微熟悉了下环境,宁可把手中的钥匙抛了抛放好,打了个冷战,想到在咫尺处曾发生过这样激烈的场景,就让她的胃液翻滚。
突然想起了什么,她一个击掌:“对了,先去拿日记。”
往客厅的反方向走去,她先是小心地打开了门,又摸向墙壁,打开了所有的灯。
“不愧是有钱人,真有情调。”宁可看着房间内的布置,目瞪口呆地赞叹着。
装修可以称得上是相当的华丽,视线内可见的家具都是名牌,屋子的角落还放了一架三角钢琴,书架上也塞了满满五排的书。
黑色发亮的三角钢琴看上去是才买没多久的样子,书架上的书更夸张地都是全外语,其中英语还只占了小部分。她粗略扫了扫,除了法语、英语、日语、韩语几种显而易见的文字,其他有些语言宁可都叫不上名字来。
“这个女人真会享受,说明有钱也有闲,估计老公一直和小三在一起冷落了她,所以要找些寄托。”宁可说到这儿不由得叹着气摇了摇头,“也许正是因为这样的日子过得没什么意思,才找这么多其他的精神寄托。”
被这个卧室的布置所吸引,差点忘记了正事。宁可走到长约两米多的大床旁边的写字台前,打开中间的抽屉,空旷的抽屉里只静静地躺着一本咖啡色封面的笔记本,孤独而寂寞。
“日记本就这么放在这儿?”宁可把它拿了起来稍稍翻了两页,字迹有些潦草,也没有写太多,基本就是从三个月前开始写的。
内容也没什么特别的,就是每天吃了什么、和老公说了些什么话。
“看上去挺相爱的,应该不会有预谋杀他的心。”宁可合上日记本打算回去再仔细研究,现在赶快离开这个鬼地方才是头等大事。
即使走起路来很注意,脚下的高跟鞋和木地板相碰的时候还是发出突兀的声音。
她又一次走到了客厅,看着这幢空落落的屋子发呆。
本该是幸福的一家三口,却被小三破坏了,现在搞得家破人亡,宁可在心里暗暗咒了那个小三几遍后准备开溜。
刚转过身,门铃却突然响起。
宁可的瞳孔一瞬间瑟缩在一起,只觉得脑中一片空白。
门铃只响了一下,就让宁可的心跳迅速飙升。
她张着嘴,吞了口唾沫,喉咙处上下的起伏异常明显。
稍稍往前挪动了一下,脚下的木地板却发出嘎吱的声音。
宁可本想从猫眼望出去,可实在没有勇气,唯一能抱住的东西就是胸前的资料,她便不客气地拼命抓紧。
终于,门铃又响了一次。
像是让人绝望而凄凉的嘶吼。
脚下像是被什么东西粘住,不得动弹半步。
又过了半晌,那道门后面传来一个磁性的声音:“有人吗?”
似曾相识的声音,似乎在哪里听过,宁可眯着眼仔细地回想着。
“我是顾律,请开门。”
外面的声音像是魔语一般,让人莫名地心安,又让人莫名地心乱。
宁可低头理了理衣服,确定自己刚才慌张的表情从脸上完全消失才开了门。
开门的一刹那,对比强烈的光线互相涌进另外一个世界。两人相互凝视,谁都没有开口,似乎不舍得打破此时的静谧。
微凉的空气中,只有两个人的呼吸声在交流。
“好久不见啊。”顾律的声线以悠长的弧度飘荡进宁可的耳中。
似乎经过了时光的洗礼,眼前的男子无论是声音还是轮廓都更加沉稳,依稀还记得当初那个会为了过几天要上庭而紧张的侧影,只是如今已经变得那样模糊。
“是啊,你怎么来了?”宁可的眼中还是泄露了一些细微的情绪。
相比之下顾律的脸上倒是看不出一丝一毫的波澜:“我和门口的保安打过招呼,如果有人来这里就通知我。”
“怎么,怕我伪造证据?”宁可抬了抬下巴。
顾律睨了她一眼,眼中没什么温度:“证据是以事实为根据、以法律为准绳的,如果你提供的证据是假的,终有一天会被找出破绽。”
通透的大厅给人温馨的感觉,顾律走到大厅中央,视线被泛着蓝光的鱼缸所吸引。
他站到玻璃鱼缸对面,欠下身看了看:“养了很多招财鱼,应该饿了好几天了。”
顾律直起身找了下鱼饲料,往里面倒了些,里面二十来条白色的招财鱼一下子往饲料的地方涌去,大口大口抢着食物。
“喂,你怎么可以乱动呢,万一破坏了证据怎么办?”宁可站到鱼缸对面,透过浅蓝色的玻璃看着顾律的脸,不一会儿,光线就变成了旖旎的粉。
暧昧的光线下,他脸部的弧度越加好看,眼睛深邃得像一湾深潭。
顾律没有理会她,饶有兴致地喂着鱼:“难道要我扼杀生命?我可不是廖蕾。”
“我的当事人是无罪的,你在没有证据的情况下请不要诬蔑我的当事人,否则我告你诽谤。”宁可立即直起身。
看着它们吃得差不多了,顾律把饲料放好,双手插入西裤口袋,有意无意地往身后案发所在地的沙发瞥去:“我没说你的当事人是有罪的,我只是说她杀害了一个生命。”
宁可无力反驳,憋了口气在肚子里。
顾律环顾了一下屋子四周,最后焦点定落在宁可的双眼上:“有什么新证据?”
宁可脱下了手套,指着公文包说:“有我当事人的亲笔日记,过几天我会提交给中院。”
“记得在开庭前五天提交证据,否则证据无效。”
“我当然知道了。”宁可对他这句话很不满,“这个不需要你教,是个律师都懂。”
顾律似笑非笑地看着她,皮肤在又一次转换成蓝色的鱼缸灯光的照耀下更加透白:“我不是教你,提醒你一下而已。”
“你就是来喂鱼的?”
顾律朝她摊出手:“日记借我看一下。”
“你有戴手套吗?万一破坏了指纹怎么办?你负得起这个责任吗?”
面对宁可的咄咄逼人,顾律的目光依然淡漠:“她的日记从什么时候开始写的?”
“很早,而且内容都是对我方有利的。”宁可得意地弯起嘴角,“就是每天如何相亲相爱地度过。”
顾律拿出手机,迅速开锁,对着宁可捧在胸前的透明公文袋:“让我拍张照。”
即使知道顾律的目标是透明公文袋中的日记,但感觉到镜头对着的地方是自己的胸部,宁可还是感觉不适地捏紧了胸前的公文袋。
顾律看她没反应,倏地抓住她的一只手腕举起,对准了日记本按下了拍摄键。
一瞬间刺眼的白光让宁可不由自主地眯起双眼,再一次睁开的时候,眼前是斑驳的光圈。
顾律放开她的手,往另一个宁可刚才没去的昏暗走道看去:“那里面似乎住着他们女儿。”
宁可也顺着望去,点了点头:“是的,据说小时候受过刺激,到现在智力比一般孩子要低下。”
顾律抓住了她脸上一闪即逝的叹息,想起当初的测试,轻声嘀咕道:“真是感性。”
“你说什么?”
“没什么,回去吧,别多待了,这里毕竟发生过命案。”
虽然不是很想和他一起走,不过宁可觉得一个人留下来绝对是更加错误的选择。
“你家住哪里?要不要送你一程?”出门的时候顾律绅士地问了一句。
“不用,我是自己开车来的。”
宁可锁好门,和顾律一起走进了电梯。
两个人同时进到电梯,同时按向一楼的按钮,感觉触碰到了对方,宁可立刻把手缩了回去,顾律在半空停顿了一秒,用力地按下。
“还有一个多星期就开庭了,准备得怎么样?”
狭小封闭的环境让顾律的声音像是来自一个遥远的地方一般。
宁可抬头看向电梯内闪动着的红色数字:“我是不会败诉的。”
顾律用缓慢的速度朝宁可看去,嘴角的弧度不易被察觉地弯曲:“你这么确定你当事人是无罪的?”
电梯迅速到达了一楼,突兀而刺耳的声音发出之后两个人都没有动,直到顾律绅士地伸出手让宁可先走。
宁可脚下的高跟鞋发出和她一样坚定的声音:“如果我的当事人是无罪的,那我一定不会让她坐牢。”
两个人走到了地下停车库,顾律拿出车钥匙远远解开了锁,他的车在远处闪了两下远光灯呼应着他。
宁可往发出亮光的地方睨了一眼后瞪大双眸,大呼一声:“保时捷911?顾大律师你才当了两年律师就买得起此等豪车了?”收了多少黑钱啊!
顾律走到车子旁边倚着车门,随手拿出一根烟,交叉的双腿显出不符合比例的修长。
“光做律师当然是不可能的,所以……”顾律夹着烟的手指指了指自己的太阳穴,眯起眼,“要动动脑子。”
宁可瞬间露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样子:“原来顾大律师也会投机取巧啊。”
“要不要知道秘诀?”顾律眯起眼来,邪邪的样子。
宁可倒退了几步,往后瞥他:“你愿意说?”
“过来点。”顾律夹着烟的手指朝她勾了勾,宁可的脚步又往后挪了两步。
直到宁可站到他跟前,他才微微欠下身,悠淡的雾霭从他口中飘出,混合着他身上天然的香味,如同蛊惑般的声音在宁可耳边响起:“要懂怎么哄师傅。”
听到这句话宁可立刻把身边的烟雾全部挥散掉,一脸厌恶地看着他:“想不到你是这种人啊顾律。”
想起了自己的师傅和顾律的师傅一向水火不容,就不难猜出他的师傅一定是一个五十几岁的老女人,没想到为了上位,连……连……
宁可不想再想下去,捏紧胸前的资料拔腿跑开,坐上自己的奥迪TT,头也不回地加速驶离。
顾律终于忍不住笑了出来,苍茫的烟雾随着他的呼吸飘散开。他的眼睛停落在地板上,抽完了这根烟后,坐上保时捷迅速离开地下车库,留下一阵呼啸声。
“顾律,你真是越来越会哄我了。”徐锦天下完了手上最后一步棋,露出爽朗的笑,“将军。”
顾律看着棋盘,击了击掌:“师傅越来越厉害了,我甘拜下风。”
“你就别装了,我知道你让了我一个车。”徐锦天指着一整盘棋没有下过一步的车,随后拿起桌上的搪瓷杯,把漂浮在上面的茶叶吹开,喝了一口。
“没有。”顾律半低着头,一脸谦逊。
“对了,胡文泽那个案子怎么样了,明天就要开庭了,有几成把握?”接近六十岁的徐锦天鬓角处晕开了不明显的白色,却还是显得很有精神。
“十成。”顾律说话的时候带着那一如既往的坚定与信心。
徐锦天一边拍手一边点头赞赏:“我就是喜欢你这股傲气,和我年轻的时候一模一样。”
顾律目不斜视,脸上的阴影过于浓重。
“师傅那我先去研究案子了,有事再找我。”
徐锦天打开文件点了点头,顾律走到门口的时候又突然叫住了他:“对了,辩方律师是不是海欣律所的新人?”
顾律不带表情地点头。
徐锦天的眼中划过一丝异样,还未待顾律确认,就恢复了往常犀利的目光:“没事了,你出去吧,小心应付,海欣的律师不可轻视。”
顾律俊美的五官线条凌厉:“轻视对手等于给自己埋下隐患,何况我从不轻敌。”
得到满意答复的徐锦天点着头,正在这时电话响起,顾律很识趣地立刻离开了他的办公室。
来到隔壁自己的办公室,在偌大的书桌前坐下后,顾律闭起眼,最后在脑中整理一次明天上庭时的陈词。
虽然胸有成竹的程度不亚于任何一起之前所接的案子,但不可否认,他的心并没有以往来得那样平静。
说有十成把握不是随口胡编,只是想起辩方律师那张自信起来与他异常相似的脸,莫名地会让他心脏的跳动频率发生微不足道的变化。
和顾律相比起来,宁可显得似乎没有那样的底气。反复在脑中整理着辩词,却发现越发混乱,思绪像是千万根绳子纠缠不清,最后打了个死结。
笃笃笃!三声清晰的叩门声,总算打断了宁可如一团乱麻的思维。
“进来。”宁可把桌上的文件合上,还摆正了桌上相框的位置。
似乎一直以来宁可都喜欢以无瑕疵的状态展现在任何人面前,即便是小细节上也不容闪失,任何时候出门一定会照镜子,看自己脸上的妆是否精致,衣领是否翻好,裙子是否有褶皱,等等。对自己的要求太过严格,渐渐那些就都成了习惯。
办公室的门被打开,苏哲在门口张望了一下,把门带上。
“什么事?”宁可双手相握放在办公室上。
苏哲耸了耸肩:“师妹明天要上庭,做师兄的来支持一下咯。”
宁可横了他一眼:“来看我笑话吗?”
“怎么这么说呢?”苏哲在宁可办公桌对面坐下,把桌上的相框反过来看,“哟,这什么时候照的。”
宁可立刻把相框反过来,没好气翻了他一个白眼:“别乱动我东西,这张照片是师傅帮我拍的,通过司法考试那天。”
宁可想起了那天的场景,听到分数后第一时间跑去告诉师傅,师傅说为了纪念,要拍张照留念。而一向不爱拍照的宁可,对这张照片更是视为珍宝。
“明天的Case怎么样?有把握吗?”
“不知道,没上过庭,心里没底。”
苏哲笑了笑:“放心,我和师傅都相信你的能力。”
宁可看着对面的苏哲,他虽然平时一直嬉皮笑脸,可在法庭上的英勇表现还是很让人刮目相看的。
二十二岁出道,做了七年律师的他资历比宁可固然要高很多,却一直对宁可照顾有加,也因此在律所有许多关于苏哲正在追求宁可的流言飞语。
“对了,你有没有和顾律打过官司?”
苏哲皱了皱眉:“没有,不过知道这个人,这两年名声可响了。”
宁可心里一紧,连苏哲都这么说,那他一定已经在律师界站稳了脚,于是不悦地接着问道:“他打官司有什么特色?”
“技术上来说没有败诉过。”
“技术上来说?”宁可不解。
“嗯,他民事刑事案子都接,有些案子没有绝对的输赢,但是他的委托人都非常满意结果,所以也做出了名气。”
宁可的眼里闪过一丝火苗:“他有没有律师团?”
“听说从收集证据到法庭辩论全部都是他一个人,没有枪手,没有团队!”苏哲振振有词的样子真像是为顾律而辩护,发现了宁可的异样,不怀好意地问道,“怎么?看上他了还是什么?”
“我明天的对手律师是他。”宁可勾了勾嘴角,“不过我要让他尝尝败诉的滋味是什么样的。”
苏哲觉得有些意外,口气变得语重心长:“那个人经常出其不意攻其不备,总是会把所有人的视线引开,经常会在法庭上问证人一些看似无关紧要的问题。”
“这是为什么?”
“战略吧,我也只是道听途说,反正别人说得挺神的,我没和他打过官司,也不清楚。”苏哲说到这里搓了两下双手,“不过挺期待和他干一仗的。”
一向自认为做足了准备的宁可倒是没有被他的话唬到,还是一脸的泰然自若:“我做足了全然的准备,他再怎么出其不意,都逃不过我的手掌心。”
苏哲“啧啧”了两声,最后慢慢吐出两个字:“难说。”
连师兄都对她不信任,宁可立刻怒火中烧,指着门口的方向:“慢走不送,我还要研究明天的辩词。”
“我这不是开玩笑吗,你生气了?”苏哲试探性地问道。
宁可低下头,没有再回他话。
觉得自己在原地有些无所适从,苏哲也只能识趣地离开了办公室。
听到办公室的门关上的声音,宁可才慢慢抬起头来。她单手握拳抵着太阳穴,眉宇间是钝重的压抑。
顾律……
顾律……
这个名字就像是魔咒一般,萦绕在周身的空气一下子冷却下来,就像是此时宁可眼中的火苗,瞬间变成刺骨的冰冷。
“顾律你等着,我是绝对不会败诉的。”
打气般对自己说完这句话后,宁可狠狠一点头。
第二天一早,宁可就化了个看上去很精致的妆容,穿上了最昂贵的鸡心领西装,里面是熨得没有任何褶皱的白色衬衫,在左手的无名指戴上了二十岁时送给自己的生日礼物——CARTIER戒指。
其实那是宁可迄今为止唯一下狠心给自己买的一份昂贵礼物,在这里没什么亲人朋友的她,任何节日生日都不会收到什么礼物。而她当时买戒指刷卡的时候就告诉自己,以后每次上庭都要戴着它。一是在无名指上戴戒指意味着已婚,给人感觉会更稳重;二是她把这个戒指当做是带给自己幸运的标志。
来到法庭门口,就看到迎面朝她走来的顾律露出一个让人发毛的自信笑容。
宁可停下了脚步,直视他。
顾律走到宁可面前,如墨般黑色的西装,比起银灰色的休闲西装把他整个人衬托得更加稳重大方。他微微收敛了一下笑容,朝宁可伸出手:“你好,我是控方律师,锦天律师事务所的顾律。”
宁可看到他伸出的右手,突然想起了几年前那个曾经欠下的握手,手僵硬地绷直,把捧着的资料夹到腋下。
慢慢抬起微微出汗的手,与顾律的手相握。
天!竟然这么灼热!宁可恨不得马上把自己的手缩回来。
两人交握的手在空中上下挥了挥,看顾律没有收回的意思,宁可才错乱地把自己的手抽了回来。
顾律稍微整理了一下领带的位置,喉结的上下浮动清晰可见。
“现在才十月中旬而已,你的手怎么就冷得跟僵尸一样?”
宁可下意识地把两只手伸到眼前看了看:“我从小就手冷,不行吗?”
顾律注意到了从她左手无名指传来的闪耀,眉头微蹙:“才几天不见就结婚了?”
宁可马上用右手捂住左手,往一边瞥:“不是啊。”
顾律清隽的眉毛扬了扬,然后伸出手绅士地指向法庭内:“要开庭了,宁大律师请。”
宁可朝他职业性地一笑,走进了法庭。
由于这是一件社会热点话题,所以在场旁听的人不少,这让宁可一向冰冷的手开始出汗。
一遍一遍地告诉自己说,这是她第一次上庭,如果不是功成名就就是臭名远扬。毕竟是个律师都不想自己的第一个官司就打输,要抱着必胜的心态去对待,首先气势上就不能输给对手。
宁可在旁听席见到廖苏身边坐着一个女孩,她推断应该是廖蕾的女儿。
正式开庭前,书记员先宣读了一些法庭上要注意的纪律,之后审判长敲了一下小法槌说:“A市X区中级人民法院刑事审判庭,现在开庭,传被告人廖蕾入庭。”
随着大家齐齐的目光,廖蕾被押进了法庭。她穿着暗色的衣服,外面披着看守所的马甲,头发凌乱地飘下来,把整个苍白的面孔模糊掉。
宁可看到她消瘦的脸有些心疼,用力地攥着拳,告诉自己一定要让她洗脱罪名。
“可恶。”宁可一回律所就把整沓卷宗砸到陆海欣的桌上。
“正好你来了,今天给你面试了个助理,明天开始上班就跟着你了。”
宁可听到这番话完全没有高兴的心情。
“怎么了?今天第一次开庭不顺利?”陆海欣问道。
“嗯,没什么进展,延后审理了。”宁可气恼地将双手支在办公桌上,“那个审判长太不合格了,把自己的主观臆断放在法庭上面说,她知不知道她这样完全没有职业道德!”
“哪个审判长?”
宁可双手在胸前交叉,头往一边撇:“叫杨音,老女人一个。”
“杨音挺有名的,之前也有我的官司的审判长是她,说话一直挺谨慎的啊。”
宁可细长的媚眼眯了起来:“那肯定是看到顾律这么帅,给加了印象分了!”
陆海欣不可遏制地笑了出来:“你对那个顾律偏见这么大?”
“可不是,平时看上去一副缄默不语的样子,谁知道一上法庭就这么巧舌如簧,被他说得我只能哑口无言。”
听到一连串的成语,陆海欣才意识到宁可是真的受到了打击。
“不行,我要去找他谈。”宁可想了想,还是咽不下这口气。
“Plea bargin(注2)?”
宁可想了想,叹了口气:“碰到这么大的案子,他这么骄傲的人,一定是希望在法庭上赢得漂漂亮亮了,哪会同意庭外和解?”
“其实呢,打官司没有绝对的输赢,哪怕最后你输了,只要你在法庭上表现好、对得起自己就行了。”
听了这番话,宁可终于平静了一些:“师傅的话总是让我受益匪浅。”
“你师傅我呢,以前也不是没输过官司。”说到这里陆海欣眸中有一晃即逝的黯然,“不过,我还是重新站起来了。”
宁可一下子失力:“师傅你说得我好像一定会输一样。”
陆海欣嘴角挑了挑,露出凌厉的气势:“看你回来到现在的表现和语言,你的法庭处女秀看来已经输了。”
宁可支吾着:“我是输在没有经验而已。”
“错。”陆海欣伸出食指指着她,“你是输在不够了解你的对手。”
“不够了解我的对手?”宁可小声地重复了一遍。
“你都说了,顾律平时不爱说话,所以你就以为他在法庭上也一定是一副冷酷的样子,没想到被他摆了一道,所以……”
“所以,我要去多接触他、深入了解他?”
陆海欣摇了摇头:“所以,你要摆回去。”
“师傅你的意思是……我也要让他看到和平时不一样的我?”
陆海欣满意地点头:“孺子可教也,不愧是我最疼的徒弟,一点就通。”
“就是,要去他面前演戏?”
“你的性格太过直爽,总是有什么说什么,毫无防备,相比起来他就要老奸巨猾得多。所以你在他面前可以故作柔弱,这样说不定他会放下戒心,在法庭上就不会那么全力以赴。”
宁可先是觉得有理,点了点头,仔细地琢磨了这句话才发现了其中有诈:“师傅,你的意思不就是他全力以赴我就打不过了?”
“说实话,师傅都不一定打得过他,他就像是那个时候的徐锦天,战无不胜。”
“徐锦天?锦天律所的所长?”
陆海欣一副受不了的模样:“你不会连他都不认识吧?”
“我一直以为锦天律所所长是个女人。”
陆海欣扑哧一声笑了出来,“何以见得?”
“因为……他不是你的第一号仇人吗?我一直以为也是个女人。”而且顾律还说自己爬得快是因为会哄师傅,男人有什么好哄的?
“你师傅我迄今为止唯一一场失败的诉讼,就是拜他所赐,你说能不是我的仇人吗?”
宁可无奈地点头,似乎有种不好的预感盘旋在脑海中。
“你可别重蹈师傅的覆辙。”
一语道破!这就是宁可最担心的事情!
注2:刑事案件中的庭外和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