例如:在一个集中营里,十多位难友排成一行,站在其余难友面前,他们曾企图逃离,不幸没有成功。现在正等待现场枪决,当众难友之面,以“杀一儆百”。其中一位年轻的难友突然昏倒在地,他承受不了这种异死。这时,一位牧师走出难友群,申请代替年轻人被枪决。他被允许了。
在爱面前,异死丧失了骇人的力量。
还有另一种爱。
犹太姑娘丽莎在集中营里爱上了一位俄国中尉,她热情大胆地向这位俄国战俘表示自己的爱情。俄国中尉总是回避这位姑娘,这不是因为在死亡集中营里谈恋爱显得荒唐,而是因为在遥远的俄土有他的妻子和儿女。直到策动逃离暴动发生的前一天夜里,俄国中尉才轻轻吻过犹太姑娘一次。
第二天,犹太姑娘被枪弹打死了。她没有能越过集中营铁网与附近树林之间的那片开阔地。她毕竟是孱弱的姑娘,从背后射进她体内的机枪子弹,使她轻轻匍倒在地,再也没有起来。
俄国中尉活下来了。像许多其他有幸逃离的难友一样,他成了审判纳粹刽子手法庭的见证人。但他也是死亡集中营里爱的见证人。
我不知道俄国中尉心里是否曾有过悔意,懊悔自己在集中营里不曾回答犹太姑娘的爱,懊悔自己当初没有好好地爱她,感到对不起这位在异死的阴影中爱他的姑娘。
爱是真实之发生,而非伦理的规则。伦理规则应以爱的宗教为基础。在爱的宗教中,被钉十字架的爱打破了一切由自然构成的法则,它在神性的死中战胜了自然性的死,在自然性的死中复活了真实的爱。在被钉十字架的爱之肯定和否定——对生命中之肯定的肯定和对生命中之否定的否定中,爱支撑着每一位活着的人无根无据的残身。
人毕竟是人,他既非不死的,也非不朽的。爱应在生之中战胜死,补偿性的爱不在。
四、走进无辜
在电影《逃离苏比波》中,有一幅画面令人震慑:集中营焚尸炉的烟囱矗立在美丽的田野上,背景是绚丽的太阳,空气是那么透明清新……
你觉得这不谐调吗?你觉得集中营的焚尸烟尘污染空气吗?可是,大自然没有提出抗议,它仍然以自己美丽的身躯为人间罪恶提供背景,不曾为人间苦难洒过一滴泪水。
一切自然性的存在从来就对人间罪恶和人所遭受的无辜不幸默不作声,它们没有也无法对一切伤害提出指控,更不曾也不能抚慰不幸的悲惨,以至于罪恶和不幸成了自然而然的事。
不仅大自然如此,历史也如此。如果人的生息最终是建立在自然或历史之上的,人间罪恶和人之不幸就会是自然而然的。
只有超自然、超历史的神圣存在,才构成了对人间罪恶的绝对否定,才能抚慰人所遭受的无端不幸。只有当人的生息在超自然、超历史的神圣怀抱之中有一席之地人间罪恶和人之不幸才不会是自然而然的。
从近代到现代,人类思想醉心于人之存在的自然性延长:制造技术及其组织、扩大语言覆盖面,并试图从中找到或确立人的终极在性。人是劳动的生物、人是语言的生物、人是社会存在的生物。结果怎样呢?在二十世纪,人类面对种种杀人机器,技术化的杀人机器和意识形态话语的杀人机器,哑然失语,束手失措。奥斯维辛的罪恶就是在技术化和一种特定的话语系统中发生的。由技术组织和特定的话语系统制造的罪恶,在奥斯维辛之前,就已问世,在奥斯维辛之后,亦有更新。奥斯维辛不过是二十世纪无数诸般罪恶的一般性标志。
无辜者在一方,而罪恶的人在另一方;历史至今没有改变这种现实,大自然的阳光没有对此提出异议,作为受害的无辜者,至多只能提出一个问题而已。
甚至某些神圣存在也默不作声!并不是所有的神圣存在都对人间罪恶提出过指控:形而上学的神圣存在没有;神秘主义的神圣存在没有;“天何言哉”的神圣存在没有;大象无迹的神圣存在没有。更可怕的是,宗教的神圣存在还为无辜不幸和无端异死提供意义——神义论。在当今时代,传统的神义论再次被哲学和神学提出指控,其根据相当充分。
只有在“各各他”成人的神圣存在不默不作声。他不仅指控人间罪恶,而且亲身走进无辜者之中。只有这位在十字架上成人的神圣存在看到了人们将一切毁灭,但太阳还在升起、空气仍旧清新时,感到莫大的痛楚,他无法容忍,因此他要成人,而且自愿选择了无辜受难的方式成人,以便与每一位无辜者相遇。基督的上帝并未给无辜不幸和无端异死提供任何意义说明,而是以神圣恒在者的身份与人一同受苦受死。甚至艺术家罗丹也懂得:上帝是一位自我舍弃彼岸的他者,他伸向这个世界的手(“上帝之手”)只是一只颤栗的爱之手,托支着裸然男女瑟瑟的拥抱。正是由于这位神圣存在降身于无辜不幸和无辜负罪之中,从古至今的每一位无辜死者才不允许被遗忘。
五、记忆苦难
在一次神学研讨会上,马克思主义哲学家马尔科维奇向神学家默茨(J.B.Metz)和拉纳提问:“奥斯维辛以后祈祷是否也已不复存在?”这显然是根据阿多尔诺的那句著名的话加以发挥。默茨为这一问题所震慑,并感到其中的沉重含义。
奥斯维辛对基督宗教同样是一个挑战,“奥斯维辛以后”,基督宗教同样面临着正当性危机:以预定论传统的基督宗教信仰形式,是恰当的吗?基督宗教关于历史意义的传统陈述是恰当的吗?
天主教神学家默茨提出:绝不存在一种能漠视奥斯维辛去拯救的历史意义,绝不存在一种能漠视奥斯维辛去维护的历史真理,也绝不存在一位能漠视奥斯维辛去祈告的历史之上帝。基督神学必须能够在历史的否定性中去感受历史,即在历史的灾难性本质中去感受历史。从实践——政治的角度记住每一位受难者,应成为基督神学的内在要求。”
默茨使得圣经中的memoriapassionis(苦难记忆)这一深刻的范畴重新显得极为耀眼。他主张,苦难记忆应成为普遍的范畴、拯救的范畴。丧失了这一范畴,人的主体生活就会日益成为人本中心主义,人的主体存在就会日益成为没有记忆的智力和具有柔性功能的机器。因此,默茨迫切地要求基督神学陈说苦难记忆,并为苦难记忆一再进入公共意识而努力。
由圣经展示出的苦难记忆是独一无二的,在一切哲学和其他东方宗教中,找不到与之相关的范畴。苦难记忆既是一种主体精神的价值质素,亦是一种历史意识。作为历史意识,苦难记忆拒绝认可历史中的成功者和现存者的胜利必然是有意义的,拒绝认可自然的历史法则。苦难记忆相信历史的终极时间的意义,因此它敢于透视历史的深渊,敢于记住毁灭和灾难,不认可所谓社会进步能解除无辜死者所蒙受的不幸和不义。苦难记忆指明历史永远是负疚的、有罪的。
作为主体精神的价值质素,苦难记忆不容将历史中的苦难置入一个与主体无关的客观秩序之中,拒绝认可所谓历史的必然进程能赋予历史中的苦难。以某种客观意义,拒绝认可所谓历史发展之二律背反具有其合法性。苦难记忆要求每一个体的存在把历史的苦难主体意识化,不把过去的苦难视为与自己的个体存在无关的历史,在个人的生存中不听任过去无辜者的苦难之无意义和无谓。苦难记忆因而向人性品质提出了更高的要求,默茨看到,在奥斯维辛以后,每一个体已不可能将历史中的无辜受难者的存在撇在一边去求得自身的自由、幸福和获救。
上帝要求我们记住每一位无辜的死者和历史中的每一次罪恶。
六、难平的歉然
歌德的一位挚友策尔特(Zelter)不幸失去了年幼的独子,悲痛万分。歌德写信用不朽(Unsterblichkeit)的概念来安慰他。然而,歌德自己也马上感到,这种表白过于昧然单薄了。
的确,当记起奥斯维辛的无数死难者,忆起在种种人为制造的苦难中死去的无辜者的亡灵,我无法不惘然失语,难写安慰之言。即使是苦难记忆,也不能使活着的人感到安然,真正的“终究意难平”……我还活着,他们却死了,而且那么年轻,比我年轻……
小的时候,我看《冰山上的来客》,有句话一直不懂。中尉把古兰丹姆救出来,自己中了黑枪,临死前,古兰丹姆对死者说:“记住我,我叫古兰丹姆。”活着的人竟然恳求死者记住她,难道不是很荒唐的要求吗?
现在我懂了。让活着的人记住死者,对活着的人来说,仍是一种奢侈,面对无辜的死者,活着的人对生命总是亏欠的。我只有恳请无辜的死者记住我,因为,他们活着,永远活着,而我是将死的。我属于他们,所以恳请他们记住我。
不管在奥斯维辛,还是苏比波,如今遍地铺满了鲜花,还有为死难者塑的各种雕像。尽管中国离那里很远,我还是想能有一天去到那里,献上几束中国的鲜花。因为我记得许多无辜死者至今无葬身之地,更没有鲜花,没有墓志铭。我只得把鲜花带去奥斯维辛……
一九九○年四月
柏克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