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衡派对于西方保守主义平等观也有回应。平等问题是保守主义与其他意识形态分歧最大的问题之一。保守主义的平等观的中心内容即柏克所认为的“等级和地位的差别是实际存在的和必要的”。萧纯锦在《平等真诠》一文中,对这一观念进行了详尽的发挥,他强调平等是“机会平等”,而不是结果的平等:
所谓平等者,机会平等(Equality of Opportunity)也。政治上,无阶级责贱之分。法律上,无特权豪强之别。智愚不肖之禀赋虽有不同,而皆得以尽其性命之理,而充量发达。至于造诣不同,成就异趋,虽有圣贤,无能为力。则贤者有以自见,而不肖者亦不失其应得之地位,贤者得以发抒其才智,无隐厄不遇之感,而不肖者心安理得,亦无屈抑沉沦之叹,各尽其天赋之本能,以共谋人群之幸福,与文化之进步,此所谓平等之真义,而民治主义之真精神也。自其一方言之,民治主义之国家才俊秀拔之士,每处高明之地位,领袖群伦,极似不平等,而自其又一方言之,则贤不肖所处之机会相同,初无门第阶级之限,固属极平等。故民治主义之真谛,舍与人以机会平等外,实不啻为贤贤主义,而不认人类平等之存在也。
萧纯锦认为,人天生禀赋各异,无论在生理还是心理上,人与人之间都是有差异的。应当给予每个人以平等的机会,使他们的天赋能够得以充分的发挥。因此即使在民治主义社会中,不平等仍然存在。“在民治主义之世,阶级仍然存在,但其阶级非根据于遗传之财产,及世袭之权利,而根据于真正之才能,由自由竞争以证明者耳。”如果强求结果上的平等,反而抹杀了个人在禀赋上的差异,造成另外一种不平等。胡先辅也指责法国大革命以平等为号召“含有嫉妒之恶德”。《学衡》还登载外国学者的文章批判绝对的平等:“平等之渴望,常为一种愿有劣于己之人,而不愿有优于己之人,不可告人之方法。”如果说学衡派在宗教问题上尚有自己的见解的话,他们的平等观则几乎完全是西方保守主义的翻版。
保守主义学说中,与平等观紧密相连的是关于财产权的观念。塞西尔指出:“‘保守主义’最实际的意义莫过于它对财产问题的态度。自从‘保守主义’兴起以反对1789年的革命运动以来,维护财产制度一直是它的主要目的之一。”保守主义者认为维护私人财产权不受侵害是天经地义的,“不应该损害别人这种简单的理由就足够在已经存在着财产制度的地方确立享有私有财产的权利了。因为十分明显,既然一个正常的人会因剥夺其财产的任何部分而感到苦恼和忧伤,那么,要是没有充足的理由,另一个人或国家把这种苦恼和忧伤强加于他就是错误的。这样说明拥有财产的权利不过是任何人不受别人无故侵犯的权利的一部分。一个人的各种权利规定了别人的义务,而财产拥有权不过是任何人都不应该损害别人这样一个基本义务的一部分罢了。”学衡派在这一问题上的立场以胡先骕为代表。胡先辅认为财产权是个人的基本权利之一,剥夺财产权是不道德的:“个人自由之大者,莫过于财产。盖财产者资生之具,一切物质生活之基础。苟遵法律而取得之,则国家社会皆无干涉个人之权。今日之种种社会主义,则皆以攘夺他人之财产为目的。无论如经济学家所主张,在共产主义之下,生产能力决不能维持现在之文明,即使能也,夺他人所应得,岂道德所许乎?殖产能力之不齐与人类一切能力之不齐相若,孟子之论许行日:‘夫物之不齐,物之情也。或相什佰,或相千万,子比而同之,是乱天下也。’盖一语破的于千载之上矣。苟必欲其齐,则人类之躯干健康智慧亦将齐之,将使强者弱,健者病,智者愚,势必至同归于尽而后已。”胡先辅的这些论说是非常典型的保守主义的观点。
自晚清开始的西学东渐有一个显著的现象,即在中国流播的几乎所有西方学说都被改造了,当这些学说被介绍到中国受众面前时,已失去了原先纯粹的面目。以胡适对实用主义的介绍为例,正如一些学者注意到的,“胡适总是一再强调实用主义的方法论方面,而完全忽略了其他方面的问题”,“他从杜威那里借用来了如下的逻辑推理过程——提出问题,认识问题,对这个问题给出假定的答案,检验这些假设的可能结果,最后,细心评价实践中得出的结果”。胡适“虽然从杜威那里借用了大量的术语词汇,但他却把生活看成是与环境的一种斗争,而不是与环境和谐相处的探索”,而杜威哲学的基本目的,恰恰在于“在社会的或理性的混乱之外找到可带来和谐的途径”。实用主义本质上并不是一种“革命性的信条”,“就社会和理性问题来说,它的目的不是为了使人们与过去分隔开,而是为了在过去与现在之间发现新的和更和谐的联系”。在这一点上,胡适几乎和杜威没有共同之处,他对过去(传统)始终持激烈的批判态度。学衡派与真正意义上的西方保守主义也有比较大的距离,他们与西方保守主义最大的歧异在于他们对于自由的模糊态度。
对于自由,西方保守主义者的态度是鲜明的,塞西尔指出:“‘保守主义’的显著特征也许可以说是尊重自由。‘保守主义’肯定是不反对自由的。”他认为在使人民享有自由已经成为英国立宪制度之宗旨的前提下,如果不维护自由的原则,就不能保卫传统的政体。反过来,由于保守主义对于传统和现状的尊重以及对于改革的审慎态度,可以使自由或权威不致趋于极端,从而保证自由不被权威损害。余英时先生在讨论美国的保守与激进时说:“在美国讲保守主义,是相对于一种现有的制度,就是美国民主、自由的制度,美国的法制。简单说就是美国的一整套系统(system)。这个系统我们知道在西方两三百年来叫做民主、自由主义的传统秩序……他们所谓保守,就是说对于现有的状况,这一套自由民主制度下的现状、法律比较满意,不需要大改变。”“激进主义与保守主义本来是相对于美国的自由主义传统的system,所以如果要讲美国保守主义跟激进主义,我们一定不要忘记它中间是一个liberal。这样conservatism—liberal—radical便成为一个鼎立的三足……保守跟激进中间,还有一个commonground……这中间是一个实际的现状,是一个自由的传统。”可以说,在欧美讲保守主义,都是在一个默认的背景下进行的,这就是他们对于个人自由的尊重和维护。保守主义在西方,某种程度就是保守自由的主义。刘军宁先生指出:“保守主义的实质是自由主义,是自由主义与传统主义的结合。”事实上,白璧德的新人文主义也十分珍重自由,他认为美国社会存在一些不良趋势,“在今言者或不无过甚,然使长此不变,每况愈下,则吾国宪法所许之自由,必将毁灭无遗”。他提倡人文主义,正是要纠正这种不良趋势,保护个人的自由。
然而学衡派对于自由的态度却是比较模糊的。诚然,《学衡》杂志也屡屡提及自由,如上文胡先骕和白璧德的议论。此外,在《学衡》杂志译介的大量文章中,也有不少涉及自由问题。不过总体检阅学衡派的著述,就会发现学衡派并不过分看重自由,在自由与权威的关系上,更加倾向于权威。
胡先骕在平等、自由、权威之间的取舍非常耐人寻味。在平等与自由之间,胡先辅同西方保守主义的态度一致,更加偏向于自由。他对法国大革命与英国克伦威尔革命、美国独立战争不同态度反映了他对自由与平等的取舍:
法国之大革命与英国克林威尔之革命、美国之独立战争,根本大异。其所以歧异之处,基于拉丁、盎格鲁撒克逊两民族之异点。吾人动以平等自由两名词并举,实则二者根本不同。法英美革命动机之异,亦由于此。盖自由一概念,系以一己为中心,苟不干犯吾个人思想言论宗教种种之自由,吾可不求事事与人平等。英人之革命,美人之独立,盖以争自由为动机者也,至于平等,则所注重者,在与他人为比较,故虽不得绝对精神上物质上之自由,然苟与他人受平等之待遇,则亦未尝不可忍受少量之干涉。治国之革命,则以争平等为动机也。以此两动机相较,则前者为胜。盖以争自由之动机为求诸己,争平等之动机为求诸人。前者尚不失精神独立之美德,后者常含有嫉妒之恶德。
然而胡先辅对自由的偏爱仅仅在论述西方历史时才体现出来。在中国情景中,正如我们前文论述,胡先辅是学衡派中倡言权威政治最为积极的一位,对于个体的自由,他几乎没有提及。西方保守主义也主张在社会政治中树立权威。上文已谈到,保守主义的重要主题是维护自由。但从柏克开始保守主义者就反对卢梭等人主张的个人对于社会无限优先的权利,他们认为这种学说具有危险性和不现实性,直接导致了法国大革命暴政,最终导致个体自由的丧失。他们认为人对于社会并不具有优先性,人的本性决定人是社会的存在,是受制于社会的。因此有必要树立社会政治的权威,维护社会处于一种有序的状态之中,达到自由与权利之间的平衡,个体的自由反而可以得到保护。归根到底,保守主义者强调权威是因为担心漫无限制的自由会最终导致自由的丧失,一定的权威对自由进行限制反而能保证个体的道德权利和政治自由,诸如生存权、公正权、获得援助权、不受无理干涉的自由权、诚实对待权以及儿童受照料权等。柏克主张的权威落实在具体的制度层面上,即为宪政主义,议会政治,对王权进行限制。而胡先辅树立权威的意旨,则是要凭借权威树立先验的、统一的道德标准,建立稳定的社会秩序。至于用权威维护个人的自由,似乎还没有来得及考虑,在他的著述中很难找到在中国维护个人自由的论说。他援引保守主义的学说为他树立权威寻找理论依据,而对于保守主义者以权威维护自由的初衷,则有意无意地忽略了。
萧纯锦在平等问题上持典型的保守主义的观点,但在对待自由的问题上,他的态度至少是不积极的。他对自由没有直接的论述,但我们可以从他对社会主义的态度中窥知一二。在西方,保守主义与社会主义是长期处于对立状态的两种政治思潮。保守主义者反对社会主义,一是他们反对社会主义者以激烈的手段进行社会变革;二是他们认为社会主义者许多主张侵犯了个人的权利和自由。他们维护私有财产的主张是站在保护个人权利与自由的角度进行阐述的(见上文)。学衡派对中国的社会主义思潮也保持了批判的姿态。在吴宓留学美国期间,就有“今世之大患,莫过于过激派Bolshevism”的观念。学衡派的成员中,较为系统地对社会主义进行分析和批判的是萧纯锦,他的观点集中在《中国提倡社会主义之商榷》、《马克斯学说及其批评》两篇文章中。从表面上看,萧纯锦反对社会主义的立场与西方保守主义是一致的。但细加探究,就会发现萧纯锦阐释问题的角度有所不同。他并不是从维护个人权利与自由的角度出发,而是认为,中国的生产仍处于生产极端落后的状态下,当务之急是发展资本主义制度以促进生产,增进财富总量。而不是实行社会主义消灭私有财产和资本主义制度,实现分配上的平等。在中国提倡社会主义,“犹蒂华藕于修陵,表龙章于裸壤”,不合时宜。这一与西方保守主义论述角度的差异表明,萧纯锦看重的仍然是整个国家的富强,西方保守主义者孜孜以求的个人的权利与自由,在他的思想中则处于不重要的地位。我们知道,社会主义与中国的传统思想有一种天然的亲和力。受传统影响甚深的学衡派并非对社会主义完全没有好感,而是有保留的认同:“共产主义,非人之情,固终不可望。然以国家之力,节制贫富,使不至悬绝,则通古今而不惑者也欧美科富者所得税特多,有至百分之六十以上者,吾国宜仿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