求人办事,说人好话,这是中国人的规矩,赴衡请愿团当然懂得。况且,吴佩孚的军队,纪律的确不错,来到衡阳,说说吴佩孚的好话,也是现成的。请愿团到衡阳之后,发表告衡阳各界同胞书,是这样写的:“我们这次走到衡阳这个地方,觉得市面上的生意很兴旺。农工商学各界的人都安居乐业,好像别有天地一样。我们就考究当这连年兵燹以后,怎么能够有这样的太平气象咧!那么,人人都说有一位很仁义很道德的吴将军在这里保护百姓。唉!试一想到长沙、醴陵、株洲和别的地方,有被兵烧去了房屋的,有被兵强奸了妇女的,有被兵劫去了银钱衣服的,有被兵结果了性命的,弄得他们倾家荡产,饮泣吞声。要死不死,要活不活,受尽了无穷的痛苦!唉!这又是谁的罪过?那么,人人都说是穷凶极恶的督军张敬尧把我们湖南弄糟了。张敬尧除开造了这些罪恶以外,还把湖南的公产变卖进了腰包,把湖南的学校解散,弄得青年子弟流离失所。把湖南的金钱刮削尽了,又要勒捐军米。把湖南的人民弄得疲病不堪,又要勒种鸦片,唯恐我们湖南人不死绝。列位:试想一想,这种人做我们湖南的督军,你看我们湖南的人怎么得了!所以我们学生跑到衡阳来,请求很仁义很道德的吴将军设法驱除穷凶极恶的督军张敬尧。救我们湖南三千万同胞。”
很显然,这个面向各界的文告,主要是给吴佩孚看的。可以肯定,吴佩孚看了以后,会很受用。作为一个地方的统治者,最高兴的事,莫过于有人拿他跟相邻的统治者比较,而他什么都好,邻居则万恶居之。
恭维后面是直接的催逼。在何叔衡和匡日休给吴佩孚的请愿书里,先是申明大义,开首直接点明山东问题的根源就在于皖系政府卖国,而张敬尧则是仰安福系鼻息之****。在胪列了张敬尧种种恶行之后,请愿书说道:“夫国势已危亡急矣!湘民之疾苦深矣!自将军以战胜之师,首倡和义,次争外交,继斥安福之祸国,信义昭于中外,威望洽于全湘。而今近则湘人,远则国人,其视线已尽于将军之一身。时至势迫,以待枢机之潜运。倘将军于斯时而以救国救民为己任,则****可除,国权可争,倒悬之湘民可救矣。”而蒋竹如的请愿书,则干脆言明:“将军已有不可不克日兴师之势,何况湘省人民望将军之拯救者,若大旱之望云霓乎!”话说到了这个地步,吴佩孚似乎是做也得做,不做也得做了。
光戴高帽子,肯定不够,请愿团也知道晓以利害,以吴佩孚的切身利益,来打动他。在请愿团的第三次给吴佩孚的上书中,特别强调的是这一点;
况将军仗义执言,早已见疑于中央,见忌于张督,尤府怨于安福。君子小人,势不两立。征诸往史,甚足寒心。当此群疑震撼之秋,不为先发制人之计,一旦****蹈隙,宵小乘机,将军又何以善其后乎?传曰,持斧不伐,贼人将来。蒯通有言:孟贲之狐疑,不如庸夫之必至。今日之事,将军宜捐一日之利害,而谋千载之荣施;脱一姓之羁縻,以求万兆之幸福。即乞当机立断,举旌东行,而国是于是乎定矣。
引秦末蒯通游说韩信的故事,来劝吴佩孚“造反”,通篇几乎跟《战国策》和《三国演义》里的游说词一样。固然合情合理,但策士游说的味道,实在太足了。
其实,“驱张”运动对于吴佩孚,无异天上掉下来的馅饼。本来直皖之间,因为五四的契机,趋于剑拔弩张,而且势力此消彼长,已经接近摊牌。即使没有湖南学生和知识界的“驱张”运动,吴佩孚撤防北上,也是早晚的事。现在“驱张”运动的开展,尤其是大批学生来到衡阳,向他情愿,则给了吴佩孚一个绝佳的机会,一个难得的借口,有了这个借口,吴佩孚就可以名正言顺地撤防北上了。这个借口就是,既然战争给湖南人民带来如此大的痛苦,而战争的“果实”,张敬尧督湘,又是如此遭致人民反对,那么,北军撤走,让湖南人自己解决湖南的问题,岂不是最好的选择?
所以,在请愿团率领大批学生对他“效秦廷之哭”之后,他马上给北京的徐世昌,给长沙的张敬尧和保定的曹锟,连发三电。在给张敬尧的电报说道:学生的举动“系出于爱国一片血诚,应为略迹原心之对待,只可以理晓喻之,万勿以力遏之”。而在给徐世昌的电文中,则夸张地说,“长沙学生男女数百人,每日齐来师部效秦廷之哭”,他无法应付,明显是在给北京政府施加压力。在给曹锟的电文中,他不仅强调了给徐世昌电文中的夸张,而且具体叙述了学生要求直系动手“驱张”的请求,转而要求曹锟能否设法运作把张敬尧调走。这些电文,真正的意图,只是起到一个广而告之的作用。告诉这些人,你们看,湖南的老百姓已经在恳求我“驱张”了。而他自己,则在请愿团到达之时,就在跟南方军政府和湘军紧锣密鼓地谋划撤防事宜。到了这年的2月,双方已经具体谈到军政府接济吴军的撤防费用问题了,据当时南方军政府总裁之一的岑春煊密电,吴佩孚要求的价码是60万。显然,对于吴佩孚1师4旅之众,这个开拔费并不多。当时的规矩,凡是让某地军队自己开拔,非得付开拔费不可,俗称“打开发”,就是打发。不掏点银子,人家就不走。对于特别想吴佩孚走路的南方军政府和湘桂军而言,付出这么点打发费用,也是应该。反过来说,即使是满口正义的吴佩孚,其实也未能免俗。
到了3月,请愿团还在衡阳没走,吴佩孚将要撤防的消息,就已经成了公开的秘密。这下轮到张敬尧恐慌了,左一个密电,右一个密电给北京政府,给他的主公段祺瑞督办,“万急”,“万万火急”,“万万特急”,跪求他们设法让吴佩孚别走。到了3月底,撤防的事就彻底公开了,吴佩孚和曹锟跟北京政府正式摊牌。5月10日,吴佩孚开始北撤行动。张敬尧在给北京政府的密电中,称“人心恐慌,达于极点”。5月31日,吴佩孚率1师4旅之众,安然抵达汉口。吴佩孚撤走,其他非张敬尧系统的北军,如冯玉祥、范国璋各部,也先后自行撤离湖南。张宗昌和张勋前安武军则稀里哗啦也退了。湘军随即发动反击,张敬尧的部队当时虽有7万之众,在人不满万、枪不足3000的湘军进攻面前,一触即溃。到了6月13日,张敬尧已经完整地把湖南丢了,残军退入湖北,被湖北督军王占元收编,张敬尧丢了本兼各职,光杆司令一个,下野到租界做寓公去了。从此,在历史就等于没这个人了。到了九一八事变之后,日本加紧侵华动作,张敬尧在日本特务策动下,食指大动,谋有所为,结果被国民党军统在北平六国饭店给杀掉,到死还落了个汉奸的骂名。这年的7月,直皖正式开打。但是,我们看到,直皖之战的前哨战,其实就是“驱张”。张敬尧原本是给皖系看大门的,可是,用不着直系动手,就一败涂地。这一个前哨战,似乎已经预示了直皖大战的结局。从这个意义上,“驱张”,是五四运动在湖南的一个子运动,直接就跟直皖之战发生了关联。
“驱张”的最大赢家,是吴佩孚。他没有动一兵一卒,还捞了大笔的开拔费,北撤大军路过长沙的时候,吴佩孚和张敬尧所部,都剑拔弩张,但一枪都没放,吴佩孚还礼节性地见了张敬尧,双方客客气气。理论上说,两人并没有扯破脸皮,以后还是可以见面的。可是,吴佩孚却赚足了民意,成为解湖南人民倒悬的大英雄。当然,“驱张”的成功,也的确跟他有直接的关系。正是因为吴佩孚的撤防,以及这样的撤防背后跟湘桂军之间说不清的密约,让所有的北军,不是跟着撤,就是人心恐慌,在湘军的反攻下,毫无抵抗能力,一溃千里。“驱张”,就这样痛快淋漓地实现了。事情过后,参加请愿的学生对吴佩孚万分感激,他们说:“在衡阳的代表,幸而遇见一位主持正义的吴子玉将军,替我们想了几个办法。不然,我们宣告上所说‘张一日不去湘,学生等一日不返校’的话,不晓得要坚持到什么时候咧!”其实,湖南的学生用不着感激吴佩孚,他们正好赶对了时机,即使没有学生“驱张”,甚至南方军政府不给吴佩孚开拔费,吴佩孚还是会撤防北上的,直皖之争,已经到了非打一仗不能解决的地步。皖系不肯自动下台,直系则不动刀兵,果实落不到自己口袋里。但是,就跟五四运动的爆发一样,“驱张”给了吴佩孚一个天上掉下来的机会。从某种意义上说,湖南的学生惠及吴佩孚的,比吴佩孚给他们的要多得多。
吴佩孚和他幕僚两种趋时
用今天的话来形容,年轻时的吴佩孚,很有点愤青的感觉。他属于那种比较有正义感,有卫道精神的年轻人。这在晚清时节,显得有点不合俗流。吴佩孚是山东蓬莱人,按家境,算是个穷人,二十出头,中了秀才。在一个并不发达的农村,吴佩孚这样的经历,足以让他变成一个志大气也盛的人。他的离家出走,最后投军,发迹,就源于一次跟当地乡绅的冲突——人家在过生日唱堂会,他嫌戏演得****,于是出头大闹一场。自然把人惹恼了,将之告到官里。吴佩孚不得已离家出走,飘落北京,实在混不下去了,然后去投军。就这样,从吴秀才变成了吴丘八。
从戈什哈做起的吴佩孚,当兵的生涯并不顺利。比起他的主公曹锟来,他的磨难似乎多了很多。如果不是赶个晚集,上了北洋陆军速成学堂,个子不高,身材也不魁伟的他,也许永远都无法出人头地。作为一个中国军人,他是少有的几位经历过日俄战争,跟日本军人打过交道的人。复杂的经历,让他明白了很多东西,更重要的学会了审时度势,具有别的军人所没有的政治眼光。尽管如此,吴佩孚身上卫道的味道却始终都在。纵观他的言论和行为,他其实可以算是一个相当传统的人,从小受的儒学教育,是他思想的底色。在文化上,则是带有自大色彩的中国文化本位主义,主张西学中源。他的一位传记作者李满康,在他的传记里说,吴佩孚“十五岁从李丕森游,二十三岁受知于遵化秦树春,得中式原籍蓬莱邑庠,故其学问之渊源,亦无异于昔日之儒生,全承孔孟之余绪,其思想亦脱胎于儒家”。其失去军队之后的晚年,有所著述,诸如《循分新书》、《春秋正义》、《易经新解》、《正一道诠》、《明德讲义》之类,全系传统儒学的性理、教义的陈年旧章,道学气息极浓,还可以理解为一种北洋遗老无聊的消遣,但他在得意之际的很多精神讲话,大抵也是这个味道。五常八德,礼义廉耻,大抵上就是他的口头禅。1924年,一个日本人问他,民国创立,君主不存,“五伦失其一”,只剩下四伦,无君则谈不上忠,将如何收拾人心呢?吴佩孚回答说:“夫孝悌忠信,天之四柱也,礼义廉耻,地之四维也,天柱不立,地维不张,国乃灭亡,礼教救国,自为亘古不刊之论。”言外之意,虽然君主没有了,但五伦缺一的问题,并不存在。如果非要强调这一点,吴佩孚说,可以“正‘长幼之序’以代‘君臣之义’,怀敬老尊贤之观念以敷教于天下,则君臣之义以行,而不伤及父老政治之本义”。显然,在他看来,所谓五常八德、礼义廉耻这种儒家信条,是永远不会过时的。如果非要修补的话,也只能在儒家的语境内,用儒家的信条来修补,即所谓以长幼之序替代君臣之义,最后保全了君臣之义。他对于曹锟忠贞不贰,宁可随着一起背黑锅,也不肯自己独立单干。在很大程度上,就是因为他的传统道德。到了他再次失势,二度下野之时,他就干脆鼓吹三纲至上,认为君臣即上下之义,长官之于部下,就是君臣。即使于他擅长的治军,也充斥了传统的气息。他的部队,尽管纪律比较严,但基本上不用外国留学生,即便国内出产的军校学生,也不甚喜欢。对军官,只用他自己办的学兵连出身的人。他练兵,最喜欢效法的人,是岳飞,是戚继光,是曾国藩,还有成吉思汗,没有一个西方或者日本的名将。北洋陆军速成学堂的学业,显然没有给吴佩孚多少西方的学识。
不仅如此,吴佩孚最佩服的人,近世唯有曾国藩。时常以曾国藩的言行为模仿之对象,直皖战后,在洛阳巡阅使官署里,高悬一约二尺平方之曾国藩遗像,“以便朝夕瞻仰”。他说:“吾欲行志于天下,以孔孟之教义为大本,至于汉高祖之伟略,诸葛武侯之经纶,唐太宗之机智,皆为余景仰不忘之人物,就中关于日常处世方针及事务处理,多取范于曾文正公制现实的行为,吱吱以赴,唯恐未逮。论及心境之忠正,经纶之远大及人情之纯厚,近代无出曾文正公之右者,惟其伟大也,故海量包容,凡集于麾下之湘人,不论张三李四,皆得被其余光,玉石同视,而占天下之要枢。”无疑,正是曾国藩这种道学气质,才让吴佩孚如此钦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