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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家宅叙事诗(1)

一,抽屉的秘密

男孩从未想过,好奇心会害了他。

他望着手掌,蛇形的红色印记还在。他清楚地记得竹子落在掌心灼热的痛,就像有人拿烫红的铁烙上去。那个脸型微胖,走起路来像只鸭子的女教师,责令他摊开掌心,接着将羞辱鞭笞下来。他后悔不该捉弄前桌的女生,她哭着找老师的样子虽然可爱,但同时也令他害怕。走进办公室时,他红了眼圈。

总是这样,惩罚比预想中来得更快,而比惩罚更严重的,是回到家中父母的训斥。

父亲呵斥他:过来!

他乖乖走过去,人未到父亲跟前,眼泪已经落下。胸前的红领巾模糊了,他看到一片黏稠的赤红氤氲开来。他不知道大人为什么总爱把事情想得如此严重,他只是出于好奇才揪了女生的发夹,她辫子上的绿色发夹像一只蜻蜓,振着翅膀引逗他。他失望地噘噘嘴,同时听到女生尖厉的叫声。她的叫声飞在教室里,这让他的耳膜受到了轻微的损害。

哭过之后他擦干眼泪。饭吃到一半,就搁下不吃了。大人们在饭桌上大声地说着什么,说着说着,吵了起来。争吵的声音很刺耳,他听着耳朵就要爆炸了。他独自走进客厅,打开电视柜的抽屉,警惕地回望了一眼,接着,才迅速拉开抽屉,将握紧的拳头伸进去,再松开。“啪嗒”一声,他听见轻微的响动,发夹丢进去了。他松了一口气,满意地关上抽屉。这是电视柜上从左数起的第二只抽屉,上了鹅黄色的油漆,表面光滑,和其他两只抽屉没有什么区别。抽屉装了很多杂物,他觉得它像一张紧闭的嘴,现在这张嘴把绿色发夹也含进去了。过了一阵子,他不放心,再次打开抽屉。一阵粗糙的摩擦声。

他兴奋地将头伸过去,却发现,发夹不见了!

他眨了眨眼。一定是看错了。他慌张起来,翻了翻抽屉里的证件、账单和其他物什。奇怪的是,这么一小块空间翻遍,连个发夹的影子也没见到。他失望地看着抽屉,它静默着,静默里似乎住了一个小人,是他把发夹藏起来的!他不甘心,赌气将整只抽屉卸下来,抽屉躺在地板上,散着一股灰尘味。

他打了个响亮的喷嚏,这一次终于确信,发夹不见了。

他战战兢兢地过了一个中午。下午,他又看到了那只发夹。发夹停在女生的马尾辫上,在尼龙绳绑住辫子的地方,颜色似乎比早上他见到的还要鲜艳。他惊讶极了,明明发夹已经丢进抽屉了,怎么还会在这里?他的注意力全在发夹上,听不见老师在讲台上讲什么。难道她重新买了一只?他好奇得很,想探寻真相。好奇虏获了他的注意力,他想问前桌女生,你是不是有很多这样的发夹?熬到下课,他却退缩了,上午的惩罚令他心有余悸,他只能呆呆地望着女生。女生感觉背后有一双眼在盯着她,她回过头,狠狠回敬了一眼。他怯怯地低下头,不敢再问。与此同时,心中的疑惑凝聚起来,使他掉进了巨大的谜团中。

放学之后他匆忙离开教室,走出校门,走进饰品店。冒着被店老板狐疑目光瞪视的尴尬,他迅速挑中一只绿色发夹,从裤兜里摸出五角钱,放在收银台上,接着,逃难一般飞快地往外跑。

母亲在厨房准备饭菜,父亲还未归家。他一进家门就奔向客厅。

他拉开抽屉,重复上午的动作。听到“啪嗒”一声,下赌注似的,他狠狠地将抽屉推回去。片刻后,他紧张地环视客厅。黄昏的光线暗下来了,抽屉泛着模糊的光,他惴惴不安地盯着抽屉看,在他的瞳仁里,这个普普通通的东西忽然放大又忽然缩小。

他揉一揉眼睛,深深吸了口气,他再一次拉开抽屉,像撬开一张紧闭的嘴巴。

——恐惧再次席卷了他。这只抽屉似乎拥有一股惊人的魔力,它吸附并且毁灭物体。他不明白为什么其他东西完好无损,难道它专门吃发夹吗?他不信,打开书包,抽出铅笔袋,拉开拉链,丢进去一块橡皮,关上抽屉,再打开。恐惧和好奇,潮汐般一次次扑上来,一次次将他脆弱的心击倒。他从未想到会这样,抽屉成了一个黑洞,连光也一并吸进里头。他像一个失控的机器人,重复了又重复,直到将挂在墙上的全家福也丢进去。发现秘密的恐惧和好奇,随着他的一次次验证,最终转化成一阵狂喜——他几乎要被这阵狂喜给吞没了。心跳得如此之快,像一面巨大的皮鼓咚咚在响。也不知过了多久,一切变慢了,时间凝滞,抽屉缓缓地打开。他听到窸窣一阵细响,巨大的宇宙正在召唤他。他禁不住伸手放进去,再往里探,手迅速地淹没在昏暗光线中,接着,他把头伸进去,很快他的眼睛也被黑暗覆盖。他瞎了,他想睁开眼。这时,身体变得很轻,他掉进去了,抽屉涌来一股灰尘的燥味。

二,穿衣镜与日历

母亲站在穿衣镜前,认真地检视身体,像检验一件刚出厂的成衣。她照了正面,又照侧面。上臂有些松弛,大腿还是很紧致很美。生孩子之后,右侧肚腩留下了剖腹产生成的疤。不过相比妊娠纹,她并不嫌弃这道疤,反而觉得,这是她从女人蜕变为一个母亲的明证。现在这道疤覆在衣物之下,已经浅得看不清了。

母亲每天都要照镜子,照镜子和行走坐卧一样,已经成了习惯。

她迷恋一切美好的东西,包括自己的身体。只是她不明白,为什么丈夫会厌倦这具美好的身体?难道她不再吸引他了?这个问题盘踞在意识深处,令她无比困惑。她不懂,男人对女人的厌倦是与时间成正比的。他对她的兴趣大不如前。从前他每次回家,都会趁她不注意从背后抱住她,或在她屁股上捏一把;现在呢,他整天脸色沉郁,一天到晚抱怨累,抱怨饭菜不合胃口。她默默忍受他的抱怨,自问究竟哪里做得不好。没有人能提供标准答案。

夜里他躺下来,一身酒气。她还闻到其他气味,她不确定其他气味是什么,唯一确定的是,这气味不属于他,不属于这个家。气味会传染,她狐疑地想,这气味一定出自哪个年轻的女人身上。她的神经和鼻子一样敏感,敏感加重了疑虑,疑虑一天天囤积在心底。他们为此吵了几次。她质问他,你是不是在外面有了女人?低声争执很快就变成了高声对骂。

丈夫眉间聚起一股怒气。眼看争吵即将变质,她改变了策略。嘤嘤哭声持续低徊。她释放的眼泪混合着悲伤。她想起邻居的女人,丈夫出轨,她差些从楼顶上跳下来。邻居女人每次碰见丈夫出轨的对象,都会浑身发抖无法自制。那个女人的杀伤力,隔了一条街都能打在邻居女人身上。她痛恨勾引丈夫的女人,也痛恨丈夫。现在她终于明白了邻居女人的感受。嫉妒加仇恨,会令一个女人迅速衰老。她的眼泪并没有赢得丈夫的怜悯。他狠狠地拍下碗筷,起身离开了饭桌。这个“离开”的动作,使得女人的眼泪急速贬值。

她望着丈夫的背影,感觉像生吞了一只苍蝇。

她站在穿衣镜前,胡乱地想着这些。

穿衣镜是他们的结婚礼物,它见证了她容貌的变迁,也见证了岁月对家的赠礼和掠夺。为了扫除心中阴翳,也为了安抚自己,她拉开穿衣镜,露出背面的衣柜。衣柜挂满了各式衣物:雪纺裙、驼色羊毛衫、丝巾、衬衣……它们曾是她装扮自身的漂亮外壳。小孩读书之后,她有了闲余时间,然而她不再年轻,她的脸上长了斑,第一次发现脸上有斑,她像看到瓷实的白釉上染了黑点。她买了一堆护肤品,一日早晚不停地擦,试图擦去可恨的印记。然而,脸上斑点如此顽固,它们盘踞着,无时无刻不在提醒:你已经老了。她最终缴械投降。

她从衣柜取出那件荷绿色连衣裙,小心地换上。太久没穿,裙上的花纹生了褶皱。她关上衣柜门,朝穿衣镜望去。荷绿色连衣裙,衬得肤色有了光泽。

身后墙上挂着一本日历,绿色的日期反照在穿衣镜上,像一面水中倒影。

她闭上眼,踮起脚尖,旋转,起舞,像十多年前在舞蹈学校那样。那时她多美啊,一个眸子,一个笑,就能勾起无数艳羡者垂涎的目光。丈夫是无数艳羡者中的一个,他爱上了一个不老的形象。

她沉浸在对过去美好的回想中,丝毫没有注意到,周遭的世界已经发生了变化:绿色的日历数字一个个往回跳,跳过一年又一年,一直跳到十年以前。她从遐想中回过神来,蓦地睁开眼。镜子中是一张再熟悉不过的脸。这张脸太年轻了,扎着马尾,眼眸里水波潋滟。她的意识还停留在现在,一时接受不了这张太过年轻的脸。有那么一瞬间,她捂住嘴巴,克制着不要喊出声来。镜中反照的数字提醒了她。她知道这不是梦,这是真的。日历上的数字,普通得不能再普通。她记不起十年前这个日子究竟发生过什么。现在,这个日子有了特殊的意义,她激动不已,哭出声来。在这个有着特殊意义的日子里,哭出声来。

——原来这才是最好的武器,年轻才是最好的武器。意识到这点,她脸上绽放出一朵笑容,可是笑容很快就从脸上消失了。这不是真的,理智告诉她,这不可能是真的。她怔怔盯住穿荷绿色连衣裙的少女,惊恐的表情浮现出来——镜中反照的数字一个个往回翻,翻动的日历页形成一道时间的褶皱。残酷的事实撕裂了她。她陷入无助和混乱中,不知道应该怎么办。她想阻止这一切,却阻止不了——日历像被狂风席卷而过,哗啦啦,一下下拍在心上。那是时间在大踏步向前,脚步声如此响亮,如此执着。她看见年轻的自己拔足狂奔。皱纹覆上来了,斑点长出来了,白发生出来了。她惊恐地转身,狠狠扯下墙上的日历本。翻页的纸张,忽然变作锋利的刀片,一页页割她的手指。她痛得尖叫起来,溅出的血滴在穿衣镜上,即刻映出一张衰老的容颜。

三,厨房与天井

自从患了白内障,祖母总觉得周遭充满了敌意。她挪着臃肿的身体从厨房探出头来,一张脸皱得像宣纸。她不习惯抽油烟机这种现代化的机器,只要轮到她下厨,厨房就会弥漫一股油烟味。隔了大半个客厅,孩子的母亲捏住鼻子走过来,一声不响地按下开关。厨房立刻响起轰隆隆的机器声。她的抱怨还在老人家耳边响着,祖母一边翻炒芥蓝,一边想,凭什么欺负一个瞎眼老太?

祖母年轻时,家中无厨房,厨房搭在屋外。一个简易的沥青棚,底下一口煤炭炉,烧的蜂窝煤,还要自己印,逢上下雨天,印好的煤块一不小心就会被雨水浇湿。烧顿饭像打仗,光是点蜂窝煤,就要颇费一番气力。后来家里改建房子,才有了正式的“厨房”。那时的厨房,并无煤气炉,砌的是砖头灶,一根烟囱通往外头,墙面还要设一个灶神爷的木龛。烧的柴火,不比煤炭好多少,灶洞要时常清理,掏出来草灰和木炭,墙壁不久就熏得黑黑的。她记得有一次坐在厨房门口钩花,灶里在烧柴火,一口巨大的锅,煮沸的水腾腾地响。那时她大概打了瞌睡。等惊醒过来,回头一看,灶前竹筐里的木屑烧起来了。她从井里打上一桶水,胡乱浇下去,这才熄了火。

现在想起这些,就会想起从前的苦日子。

从前的日子她忘得差不多了,她对时间越来越没有概念,经常将昨天的事记成今天的,又把去年的事当作今年的。新式灶台是光洁的大理石,煤气炉搁在上面,她的头上,是那台扁扁的机器。她发现,连着机器通往外头的那根圆管,像变形的烟囱。奇怪的是,从前她不觉得烟囱丑,可这横着通到厨房外的圆管,她终究喜欢不起来。儿子说她不懂得享受,还活在另一个时代。她不否认。厨房很空,也很大,她浑身不自在。她想起窝在灶前烧柴火的日子,火光在灶洞中一闪一闪,在人的眼眸中跳跃着。冬天猫在火光前,身子会暖,会有种幸福的感觉。现在这种感觉已经消失了。她对儿子说,我半截身子入土了,哪里懂什么享受?自从儿子结婚生孩子,她就像老奴才,伺候孙子吃喝拉撒,把屎把尿的,一直到他能撒腿跑路,读了书,才算卸下一副重担。

祖母对孩子的母亲非常不满,自从她嫁过来,还没见她做过一顿像样的饭菜。

天底下哪有不能忍受油烟的女人呢?又不是皇帝的闺女!她一个老人家不能一辈子配搭这个家啊,她会老,也会死。想到这些,她用力地关了煤气炉,锅铲碰到锅沿,发出哐当一声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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