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时眼梢对了那闪烁的红点。邹晓晓知道那背后是有人在窥探监听着的,之前她诸多小心,还打着算盘能够在肖行远的眼皮子底下为丹青找到一条出路。现在是不必了。江鼎文已然出现,而肖行远即便是无用的人质,为免万一,他也是不会肯放掉的。只是之前总还想赌一赌,毕竟,人是她带过来的。
杜丹青听到她这话,越发是不明白了。他们彼此相处五年,看得出来,晓晓对他情深义重,可晓晓却说江鼎文这一趟为的是她,是她杜丹青。
“晓晓......”
脑中糊涂,丹青自觉左右理不出个头绪来,一团繁乱的绳线拧结成了一个个怎么也解不开的结。她急需要答案,急需要一把剪子,将那一团乱麻都理了个清清楚楚。
晓晓却抬手,阻止了她的询问。
“姓肖的想要鼎文去办一件事,鼎文若是做了,他这一辈子就都毁了干净。有些人就是这样,为了自己的目的,不择手段,哪里管他人的死活?什么天理报应,反正只要不落到他自己头上,身边人遭殃受过,他也只当看不见听不到。”
一边说着,邹晓晓微微眯缝了眼,却眼光道道似利剑,对着那能照见他们的闪光点说得不屑,冷沉。
“鼎文这一趟回加拿大原本就是想要处理这一件事。我前几天收到消息,说鼎文落入了姓肖的手里,性命堪虞。我一时着急,就想要带了你来见一见他,劝说他,却没想到,这倒是个陷阱。”
“你们和肖行远是什么关系?”
杜丹青冷静下来,听着她一边字字咬牙嚼得愤恨,一边不停的冷笑,自管缓了呼吸,把晓晓说的一列一列摆出形状来。
晓晓听得她这样问,忽而露出笑,眼眸深得看不到底。她说:“杜丹青,你说,你失忆究竟是件好事还是件坏事?”
“五年前,要不是肖家老当家救了他,你现在还能见到的鼎文?这个人情,你说够不够大?”
杜丹青被她一叠声提了几个问题,堵在那里说不出一句话来。
半晌才道:“晓晓,如果我说,我也很想记起来,你信不信?”
她仍旧记得晓晓说,她的失忆,不是被忘记,而是不愿记起。可天知道,如果可以,不管那段记忆多苦痛,她也不想要失去。
终于收回一直那样冷漠看待她的视线,邹晓晓叹了口气:“我能说的,我都告诉你。只是青青,你们的事,我不想再插手了。”
当年她因着私心,假借道义闯进他们夫妻之间,落到如今的局面。这么多年,她什么也没得到,失去的却怎么数也数不来。江鼎文曾经说过,商人,总要会计较得失才算个商人。跟了他这么多年,什么都没学会,总算这一样不能丢了的。从今往后,她邹晓晓也该计较一下得失,无论是待谁。
杜丹青看不懂他一瞬间垂落下来的表情,只是下意识微微露了一点宽慰的笑容,点头道:“好,你说,我听着。”
这情形似乎又回到了许多年前。邹晓晓禁不住心上浮起一阵慨然,拢了拢被衾。
“五年前鼎文受了重伤,我带他离开Y市前往加拿大。当时我已经在加拿大的温哥华住了一段时间。邹家就在那段时间分崩离析,有个检察官检举了邹先生,那个所谓我的父亲。所幸,我当时在温哥华,日子反倒没有国内的那些人难过。鼎文当年的情况,不算好,他和你,你们一起本就是顶了各式的压力,当时他又出了那样严重的车祸,除了我,没有人能帮他。所以,我想尽办法把他带到了国外,一来那里的医疗条件比较好,二来,我也能就近照顾他。”
“你还记不记得,鼎文他的出身?”
说到一半,邹晓晓停下来,定定望着杜丹青问。
杜丹青双眉紧锁,一颗心因她的那些陈诉扭得面目全非,只有疑惑和疼痛。江鼎文的出身?她不清楚,慢慢摇了两下头,她问:“我爸妈不喜欢他,是因为他出身不好?”
似乎还是有那么一些印象的。邹晓晓也就抿唇哼笑了一笑:“岂止是不喜欢?”
“记得我家么?记得我当年在邹家的日子么?江鼎文说难听的,就是个穷光蛋,穷小子,比我还不如,怎么配得上杜家的掌上明珠,宝贝千金?”
“晓晓!”
杜丹青急着喊了她一声。她初识晓晓的时候没少见邹家上下对晓晓的恶劣,即便是个家里的老佣人,资格都是比晓晓高的。杜丹青心上一紧。江鼎文,她和江鼎文......
似乎有什么在浮沉的海面起起伏伏,漂泊的浮萍时而冒出一点儿绿色来,时而全全蜷缩了回去。窥探间若隐若现,却始终看不到纱丽之后的一点儿真面目。
“只会比你想象的更恶劣!”
邹晓晓以一句带着鄙夷的论句截断杜丹青带了惊疑的喊声,她瞥过眼去,慢慢道:“那时候,因为我那个爸的关系,我托人混进了肖行远父亲的晚宴。用一份文件求他救江鼎文的命。不过可惜,他说我手上的资料他已经有了。”
这一刻想要抽烟,手下意识摸到身边,却只落得一场空。邹晓晓面上现出一点儿灰败和愤恨。她指甲直往掌心里掐。唇边的笑越发绽放得开,便有一些些狰狞的样子。
杜丹青心跳得快起来:“那份文件,和邹先生有关?”
“不过是让他再多做几年牢而已。和救一条命比起来,我也算替他积德了。”
晓晓不在乎的笑,杜丹青却觉得心里难受。
再不喜欢,再说讨厌,那也是她父亲。丹青伸手就去抓住了她放在身侧的手来,紧紧握着。
“听我说完。”
她却将手抽了出来,在杜丹青手背拍了拍。
“肖老爷子虽说文件无关紧要,却愿意帮我这个忙。他动用人脉关系,找了最好的医院,最好的医生,鼎文终于脱离危险。我问他,他想要什么补偿。当时......”
当时她甚至已经做好了当他情妇的打算。毕竟,这世上没有一个人愿意无条件帮助另外一个人,即便这个人曾经算是他的世侄女。但像他们靠着旁门左道站在人上过日子的,又哪里会真去讲那个所谓义气情谊的?
她不说下去,丹青却已经猜到了她后头的话。心底里一阵阵翻涌着,丹青忽然觉得羞愧。她说喜欢江鼎文,可事实上,她又曾为江鼎文做过什么?为他牺牲过什么?她又有什么资格去说喜欢呢?凭着残破不全的记忆还是凭着心底里那份对他的渴望和不自觉的恋慕?
此时此刻,杜丹青除了沉默,当真不知道自己还能说什么来附合她。即便只是喊她的名字,她都觉得,惭愧。
“青青,相信我。你做的远比我多。而我,只是个不知羞耻的小偷。”
“晓晓?”
杜丹青吃惊,不明白她为什么这么说。邹晓晓却在她手背按了一按。
“除了把他带出国,求肖老爷子救他,我也并没有做什么。”
“况且,肖老爷子的要求是,等江鼎文好了,他要替他工作五年。”
杜丹青一愣:“五年?”
邹晓晓点头:“五年。今年是最后一年。”
“那肖行远......”
知道杜丹青的意思,邹晓晓不待她说完,便接道:“肖老爷子上半年去了,临走时答应鼎文不必再参与到帮派里的事。所以他回来找你。但是,就在前两个星期,肖家独子肖行远找上了鼎文,他要他去杀一个人。”
杜丹青一听,顿面上血色都消退了去,不禁捂住嘴,半天才回过来道:“为什么?照理,不是非要鼎文的不是吗?”
邹晓晓抿唇哼了一声:“其他人或许不必,这个人却只有鼎文出手才有胜算。”
说着,她在丹青手上画了两笔。杜丹青垂眼盯看着自己的掌心,那是一个东欧的小国家,常年战乱,而晓晓方才画的那几个字母,是眼下那个国家的领导人物。主张独立,实行民主政治。
听说,那人也是极显赫的出身,又因着从事这样一项危险的活动,身边皆是世界顶端的高手。
“可是江鼎文他只是个商人!”
急着想要证明什么,急着想要说给谁听。这一句话说出口,连自己都说服不了。从他们在她家门口见面时起,他身上那不同寻常的气度就深深吸引她。他绝不简单,绝不是单纯的商人那么简单。商人没有那份过分的从容镇静,商人没有那股凌厉的霸道,商人亦不会有隐隐藏着戾气的泰然。
邹晓晓也看出她的矛盾,手心一摊一放,一枚带着温度的圆环落入杜丹青掌心里。
“戒指?”
杜丹青忍不住低呼出声。她一直惦念着,却苦于寻不到机会去找。
“你那身睡衣是我替你换的,这枚戒指,是鼎文让知名设计师专门替你订做的。”
指腹在指环上缓缓擦过,不尽的柔情温意。难怪,难怪她总莫名觉得珍惜。眼眶里点点有了闪烁。
将戒指包裹进掌心里,又摊了开来,她坚定的把戒指戴进了右手无名指上。
抬起的瞳眸水盈如一弯清泉,她望向邹晓晓:“不管他是怎样的人,我都不在意。”
一瞬间像是回到那个午后,她打电话过来,雀跃兴奋的和她说,晓晓,我和他结婚了。犹记得当时的震惊错愕,和隐藏在心底深处的酸楚嫉妒。她却还是装着镇定的告诫,青青,你别冲动。当时的杜丹青,当时不顾众人反对坚持和江鼎文领了证的杜丹青,也是这么说,她说,不管他是怎样的人,我都不在意。
世事几乎都在循着从前的痕迹重复。一点一点碾过那车轮印子,却不知道是要回到起点将一切重新归位还是再度经历一遍,痛苦的痛,痛苦的苦。
顺着心底的意思,邹晓晓欠过身,给了杜丹青一个拥抱。就和从前一样。只是这次,她附在她耳边的不再是言不由衷的祝福,而是问,你能为他付出多少。
那一场倾尽终身的爱恋她明明是再清楚不过的见证人,可偏偏这一次她还要问,你能为他付出多少。或许只是为这些年的不甘心求一个圆满的句号,或许,只是因为失忆而起的担心。再爱也有累的一天,就好像她,追逐了这么多年,终究还是决定要放手。
丹青想要推开她说话,背上,晓晓的手臂一横,却硬将她压在她肩膀偏下那块不能动弹。杜丹青这个角度,眼稍稍一抬就能看到天花板,她便明白了晓晓的意图......接下去的话,不能叫人听了去。
“我可以,只要他需要,连命都可以。”
这话这样似曾相识。完全不经由思考就说了出来。搭在她后背上的手有一刻僵硬,邹晓晓垂下手来握住了她的手,指尖在她掌心滴慢慢画着。
即便是这样也怕有个万一,闪失,因而邹晓晓在丹青掌心里画的,是一连串只有两人才懂的符号。杜丹青是学画画的,彼时常和晓晓一道出门去采风,见到好看就会画下来,聊天的时候就会谈到。后来画得多了,自己也分不清楚哪个是哪个,两人便想了一串串符号,只彼此知晓,代表着每一幅画,每一个意思。就像英文里的26个字母,随意组合,就是不同的意思。
这边晓晓暗下和她说着自己的意思,那边门一开,肖行远走了进来。
拊掌笑着,他慢慢朝两人走近:“江鼎文倒是好福气,都说一山不容二虎,他身边的两个女人却能相处得这么好。看来,我该向他多学学。”
“说得好。一山不容二虎,虎为万兽之王,自然不能容他人睡了侧塌。有些动物,就是看着形体庞大,心却不如蚊蚋。”
邹晓晓放开杜丹青反唇相讥。
那肖行远眉间一皱,突然就上了前来,动作快如风动,一下箍住邹晓晓的脖子。
她那雪白绷带上就极快出了血红色。
杜丹青心下着急,忙道:“肖先生既然知道一山不容二虎,必然也晓得不与女子为难。万兽之王再能逞凶斗狠也不过是凭着一股子野性,自己也不知道是争来做什么,人却不一样,做大事的人,既然知道自己是要什么的,又哪里在乎质疑之音?”
她说得急,一只手本是想要去掰开肖行远手臂的,却想这样的男人会因晓晓一句话动怒,必定是极要紧面子的人。她若是去反抗,只怕会适得其反。因此只要捏紧了两只手,在边上瞪圆了一双眼睛。
她这话说得清晰又不偏倚,说着不偏倚又像是个挖好的陷阱。倘若肖行远一意孤行捏断了邹晓晓的脖子,他就成了没人性的猛兽,只知道逞凶斗狠;如果他就这么放开,虽然是沾了那一点儿“做大事的人”的好处,却仍旧免不了落了个“与女子为难”的名声。肖行远眉峰一挑,倒觉得有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