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她回去之后,父亲母亲虽然没问,大约还是知道她究竟上哪儿的。之后的日常生活里他们变得更加小心翼翼,只要不见她就会到处找着,母亲以各种名目想要看到她在眼前。他们是真的很忌讳江鼎文。而他们越是忌讳,她就越是想要知道。钟伯伯不愿意说,父亲母亲不能去问,钟家的两位哥哥参加了非洲国际医疗协会,暂时见不到他们的面,杜丹青思来想去,只有找顾柏生最合适。恰恰好他昨天过来和父亲谈些事情,她就趁着这个机会说要到W市散散心。父亲是不同意的,可顾柏生似乎很得他们信任,他说服了他们,也替她争取的机会。
晚上噩梦颠倒,糊涂又纷乱,早上起来很困乏。杜丹青却不敢不说,怕母亲正好借这个机会不让她到W市,勉强撑着上了车,没想到才不多会儿就昏睡了过去。倒劳烦顾柏生开了这么久的车。
她有些不好意思,在她看来他们还只能算是见过面的陌生人。
杜丹青坐姿有点儿拘谨,稳稳靠着车窗边上,手很郑重的放在膝盖上。顾柏生想起他们第一次开车出去,她也是倚在车窗边上,不过那会儿的她,心事重重,全不是现在单纯的紧张。
说不出心底里那种矛盾滋味,他调了调反光镜,恰好照见了她半边面容,顾柏生道:“先去喝杯东西?”
午餐已过,晚餐还早,一轮红日定在偏西方向的一栋大楼墙上。杜丹青朝顾柏生笑道:“也好。”
车子从慢动的队伍里撤离出来,拐进一条岔道,往前开得快起来。
这边的车流没那么密集,他们要去的地方很快就到了。一家普通咖啡厅,外面看起来不大,走进去一看,竟然只有四张桌椅。不过,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切布置很精致,惬意。
顾柏生貌似是这里的常客,才坐下来就有人过来招呼,他点了东西,坐在对面看着她笑。杜丹青有些奇怪的摸摸自己的脸:“怎么了?”
他自然是不会告诉她,他们是在这里正式见面,正式约会的。顾柏生接过侍应生递来的咖啡,替她加了糖,轻轻搅拌了,再递到她面前:“昨晚上没睡好?”
咖啡暖汤烫,这种微凉天气里捧在手心真叫心都暖融了。她低下眼浅浅尝了一口,味道刚刚好,是她喜欢的。
放下杯子,她抬眼看他:“我脸色真有这么差?早上起来照镜子,还好的。”
说时拿刚刚暖得热了的手心在脸颊上一贴,略略迷茫。顾柏生一笑,指了指她面前的蛋糕:“是还好,不太严重。尝尝,这里的起司蛋糕很有名。”
“蓝莓起司!”
杜丹青眼睛一亮,便丢过了刚刚的话题,拿了小匙子进攻。
跃跃兴奋的样子,多像是见到新奇玩意儿的小孩子。原来,她是这样的性格。也和普通女孩子一样,会对喜欢的甜食无法自控,会新奇陌生的目的地,会对知道却不能回应的感情下意识躲避……在他没有遇见那个孤僻冷淡的杜丹青之前,她原也是这样鲜活青春的一个女子。
不知怎的,心里若有所失。觉得庆幸,庆幸他能够见到她的这一面;又觉得遗憾,遗憾他离她曾经的青春年少这样遥远。
饱尝口福之余,杜丹青环顾周遭氛围,像是临近什么节日一般,这边布置虽不明显,倒也是看得出来的。
端起咖啡喝了一口,微温,没那么烫了。她问:“要过节了么?”
数数,中秋似乎还有段时间的,现在准备是不是过早了?
顾柏生笑道:“马上情人节,你想要什么礼物?”
杜丹青一滞,闪躲了眼,佯装喝咖啡道:“情人节啊?”
想想似乎不对,她奇怪起来:“现在可是才八月份,情人节不是两月份么?”
又想,她在网路上看到每个月都有相应一天的情人节,便接着道:“还是人家说的每月一天情人节那种?”
她眼睛睁得很大,完全一副好奇宝宝的样子。顾柏生不禁是叹了又叹,他们好像是再次相识了一场,她完全不是他认识的杜丹青了。不过,却并不算差,除却她不记得他这件事之外。
指了指贴在玻璃窗上的“鹊桥相会”剪纸,顾柏生告诉道:“再过两个星期是七夕。不正是我们中国的情人节?”
总是惦记着别人的节日,平安夜、圣诞节、情人节,各种名目来偷得浮生半日闲,却总是忘记自己原本就有的节日,七夕、中秋、重阳。人记忆接收时候犯的怪毛病,新奇好玩的就记得准了,理所当然的一定会抛诸脑后。杜丹青惭愧的低下头,暗暗笑了一下,拿骨瓷杯沿挡了双唇。
正想要说,到时候一起出去逛逛,脑壳却突然一痛。像后脑勺被人拿锤子敲了一记似的,懵了一下。
然后,耳边不甚清楚的声音在问,我的生日,你要给我什么礼物?
哎~是谁的生日,在七夕这一天?
她头越来越痛,原本手肘撑在桌面上,蓦然又是一阵抽疼,她手骨一软,半边伏到了桌面上,半杯咖啡跌落下去,发出清脆响声。
褐色汁液淌进地砖连接的缝隙里,像千里之遥的溪水终于涌进了大海,找到此生安身立命之所。
顾柏生忙扶住她,紧张焦急的喊她,问她,相熟的店老板得到消息走出来,顾柏生招了手便请对方帮忙,这就要扶了杜丹青出去要往医院赶。
人都走到了车边,顾柏生已经请店老板开了车门,杜丹青手扶在门把上,停了一停。
她问:“顾哥哥,你的生日是七月七么?”
顾柏生奇怪,谢了店老板,自己扶着杜丹青坐进车里。他拉开车门也坐进去,发动了汽车,看她一眼道:“不是。怎么这么问?”
杜丹青笑了一笑,头没那么痛,只是茫茫然的,靠在椅子上不说话。她也不知道,怎么会那么问。只是觉得奇怪,很奇怪。
自杜丹青出事,她在W市的公寓就被杜江年抵现卖了出去。一则因为杜江年不想女儿再回W市,防着江鼎文再破坏她新的生活,一则因为夏华的案子,杜江年在W市投资的多个项目都受到了大的打击,虽仍有大学教授这个职位,声誉也并未受大影响,无碍他在学术界的威望,可对于他个人资产方面却是......难以启齿的破败。他对妻子也是瞒一半说一半,似真似假的哄着,真正实情,当真是不愿意叫人知道了。
顾柏生在前面岔路拐角转了弯,杜江年的打算他知道,杜江年在夏华案子中亏损多少,他也有些数目,因而并不和杜丹青谈起她之前那套市值不菲的公寓。直接把她载到了自己家。
顾家虽比不上杜家有一定的家族渊源,在W市也不过就是个普通小公司的经营者,住所却也是很讲究的。不取气派豪华,尽是清幽安静,顾家的女主人康晴喜好种些花草,一进门就是满园花香。杜丹青深深吸了一口,微眯了眼睛,笑对顾柏生道:“七月花》”
顾柏生有些诧异:“你懂这些?”
“我妈喜欢侍弄这么花花草草的,我就在边上瞧着,知道一点儿。”
说者无意,听着倒是有心了。顾柏生不禁感叹,相处多年,他待她一径追求,却连她这些了解都不曾有。有点儿苦涩的笑,他抬了抬手:“进去吧。”
七婶正和康晴在厨房忙,听到大门那处的声音立刻就听了康晴的意思小跑出来,笑着眯缝了眼睛,两手在围裙上擦了擦,站在延廊边道:“少爷,杜小姐。”
杜丹青便笑了一笑,转而看向顾柏生。顾柏生抬手,朝七婶的方向动了动:“七婶,看着我长大的。”
丹青就微微一鞠躬,道:“七婶好。”
七婶忙伸手要去扶,又想要自己刚刚洗过鱼的手,半道收回来。只是很局促的两手搓着:“我哪儿担得起哎!杜小姐,来来,快进来!”
杜丹青回头朝顾柏生一笑,就随了她走过去。
里间设置也是很雅致的。杜丹青父亲偏好董其昌的字,连康熙的阴影手墨也有不少,不过,收藏的那些都放在书房里,轻易不愿让人碰的。他们家里的客厅倒是和普通装潢没有差太多,地毯吊灯,很中规中矩的现代式样。顾家的客厅就不一样,椅子之类一径走明清风,两边墙上挂了两题字的幅山水图,虽然是临摹,不过也几可乱真。
倒不像是经商人家的客厅,反而像是书香门第似的。
她转过身去,正好顾柏生让七婶去拿些点心来,他自己就走在杜丹青身后。丹青这么突然一停步子一转身,没个预警,莽莽撞的碰到了他身上,她额头撞到他胸膛,一阵懵,呆了呆。
顾柏生也是始料未及。自她说分手以来,他们的相处一向隔着安全距离,这样蓦然间近距离的接触,他也有些茫然了。
“对不起。”
她先道歉,往边上退了两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