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楼走廊里穿风而过,秋凉一览无遗,钟弃贤猛的推开门。房间里窗户洞开,哗啦啦的凉风像整片整片从南而至的雁群,莽撞没躲避的撞到人身上。正对着窗户的病床上被褥微微隆起,细微呼吸导致的身体起伏可以看得非常清楚。
“没事!没事!”
紧跟而来的杜江年见此状况不禁喘着粗气松一根神经。扶在门边上弯着腰,和身边站定的顾柏生笑着。
当前站着的钟齐贤也是松下一口气,护士长来和他讲五楼突然断电,幸亏没有重大手术,要求查一查电路问题的时候他几乎是立时就想到那一个可能。怪只怪老友做事不思后路,无端端的跑到人家办公室去大闹。
不若两位的如释重负,顾柏生往跟在钟齐贤身后的护士长看了一看,又往那病床上遮得严实的人望了一望。面色反而沉了许多。
随即走去向钟齐贤道:“钟院长,能不能请照料丹青的护士过来见一见?”
钟齐贤疑惑:“你还有什么怀疑?”
顾柏生与齐齐落在他身上的不解目光环掠了一翻,突然快步走向病床床位,抬手一掀,杜江年等来不及阻止,那一床白褥子被扔到了地上,床上躺着的人,赫然惊了众人的眼目。
护士长忙跑过去推醒那一身护士制服的女子,眼睛看着惊愕着急了的众人,问:“你怎么在这里?”
被摇醒的人浑然模糊,不知所谓,茫茫然环顾着周遭,最后眼睛定在护士长面孔上,难受的垂眼扶着额头,只是摇头。
杜江年的脸色俨然已经刷了一层白,钟齐贤也是直叹气。
“不用问了,她不是被人打昏就是被人下了药,问不出什么来。”
顾柏生虽愁眉紧锁,好歹还能保持着冷静,向杜江年和钟齐贤道:“我这就回W市去,伯父,钟院长,你们别太担心。”
杜江年这一番折腾,已经是半个身靠在门上,只管点头,末了告诉一声:“别让你伯母知道。”
顾柏生答应了,向钟齐贤点了一点头,反身匆匆走了出去。
沉浸在黑暗里永无天日,连动一根手指都不能够,像是人所说的鬼压床。她想要挣脱出来,却不得动弹。耳边是谁在低声呼唤她的名,温柔情深,连尾音都带着宠溺。忽而叹息,那轻羽掠过脸颊的呼吸,触及之处叫她无端端酸楚心痛到无以宣泄的地步,唯有眼泪不断的从闭合的眼往外流。
黑暗无俦里突然划过一道亮光,她看到另一个自己,远远站在高处,那场景如此熟悉,熟悉到连心跳都不禁加剧。
心口那样痛,痛得像是被人捅了几刀,鲜血如柱,整颗心被人挖出来丢在地上,她看着自己的心从跳动慢慢停止,从鲜活变得冰冷。
“这是离婚协议书,签完交给律师,你别再找他,他不会见你。”
冰冷公式化的女声蓦然在耳边响起。杜丹青霍然转身往背后去看。精致姣美的女子,睥睨天下的姿态,高傲得理所当然,映衬得她蠢到无药可救。
邹晓晓,她最好的朋友,她前一天晚上还抱着电话跟对方哭诉着婚姻的坎坷苦楚,近日的种种心酸无奈,细数对丈夫的思念难舍。第二天天明,那人却成了亲手把她推向死路的刽子手。
杜丹青看到立在楼梯上层的那个自己,握着扶手的指甲生生折断,脚下虚浮。心伤如死的脸孔,白到薄薄纸片一样,只需要再一刀,一刀就能把她整个人都割裂成两半。她脚步微颤,忍着满眶的眼泪想要问,问为什么。为什么是她?为什么背叛?为什么要步步紧逼?
站在原地满面泪痕的杜丹青急得想要冲过去阻止那个自己,双手扑空,惊惶急迫下回转身就见一袭白裙滚落下去,从楼梯的顶端直落下去,连一声疼痛都来不及呼出,鲜血自她膝下流出,把那一条雪白的裙子染得绯红,像极了离婚协议书上那枚嫣红的印章。
“不要!不要!不要……”
她狂哭不止,眼泪如溃堤之洪,汹涌湮没她的身,她的神思。头痛欲裂,心口像被人剜去一大块,冷风灌得她浑身颤抖不止。
“嘘……我在这里,乖,不哭,不哭……”
艰难睁开眼,杜丹青置身在温暖熟悉的怀抱,黑暗仍未散去,梦中情景清晰如昨。勉强支起身来,她挣开身边人紧抱的臂膀,两手紧抓着胸口,侧过身伏在床板上大口大口抽着气,眼泪落到被褥上,晕成一团一团黑晕。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我立刻找医生过来。”
从床沿边上下来,江鼎文抄起床柜边的电话,就势拨下一串号码,铃声响起,那边还未有接通,横过来的一只柔白手掌打落了他的电话。
她汪洋泪眼里映着他的身影,那样深,恨意那样深。摇头,她想要笑却只是闭眼流下眼泪,苍白脸上泪痕纵横:“我恨你!恨死你!为什么死的人不是你!”
手掌握拳紧紧揉着胸口,她咬牙,越是说恨,越是流泪流得凶狠。
他沉寂,半晌不说话,只是坐在她对面凝视着她,一双黑眸浓得看不出分毫颜色。
“你丢下奶奶,丢下我,我都可以忍受,为什么要让她到家里来?你知不知道,知不知道……”
知不知道,因为你的狠心,你的背叛,我失去了唯一拥有的,属于我们的孩子……她说不出来,喉咙口千万道荆棘遍布,艰难的喘息,她像从湖中跃然掉落地面的游鱼,离开水,生命就要无以为继。
过去来不及告诉,如今再说不出。对于他是不存在的存在,于她是刨去生命一般的痛苦。杜丹青侧身支在床板上,涕泪横流,不愿意再看他。他不知道,他当然不知道。那时候,他已然抱了新欢海角天涯,哪里还能想到她会怎样!
他垂下长睫,搂住她,压制她的挣扎,甚轻柔怜惜的吻上她沾泪的羽睫。低哑嗓音里是显而易见的克制,他说:“我知道。”
知道他们有过孩子,来不及欣喜就失落的孩子,知道她这些年的苦楚。知道她为他付出得太多,他却伤她伤得那样深。该怎么说抱歉,即使亏欠她这么多,时至今日他却不可能罢手,由往事如烟,任凭别人摆布他们的命运。五年前是他们两个人的强求,五年后的今天是他不顾一切的强求。
她勃然怒起,推开他的怀抱,哽咽着,两眼通红:“你知道?你知道什么?四个月,我已经能看到他的小手,他的小脚。是个爱动的男孩子,是你们杀了他!是你们!”
她情绪激动起来,眼泪已不能宣泄她的愤怒怨恨,眼梢瞥见搁在床柜的手机,她冲过去抓在手里,完全不由思考的蓦然一记砸到江鼎文额上,血红顿飚溅到她脸上,身上,成了一幅红梅落雨的景象。
都及不上她眼底的血红,恨附身,仇附体,她没有自主的权利。此刻唯一执念只有,杀死他!杀死他为她夭折的孩儿报仇!为她痛苦的过去报仇!
双拳紧握,嗜血如魔!她咬牙扑过去,没有锐利的武器,便拿唯一的利齿针对!那一记小兽般咬下去,她是真想要他的命。
江鼎文捏着她两只瘦弱手臂一动不动,眉峰蹙起,由着那痛从她心底里传到他身上。不避不躲。眸间暗深到有一点闪烁透发出来,神色异常忧伤,唇边勾挂浅淡涩然。他又何尝不痛,他又何尝好过?在她沦落的这几年,也是他人生最黑暗的岁月,他经历了的那些,即使再来一次,他也只会选择不告诉,选择,分离。
左肩的痛旧伤叠着心伤,她咬在他肩上三次,他要她三世。他江鼎文从来都是记仇精明的商人本色,休想他会仁慈。
鲜血独特腥味弥散开来,她没有意识的仍旧不肯放松,江鼎文终于觉出一丝不寻常,掰着她双肩唤了她一声“青青”。
亘古洪荒传来的那一声呼唤,混杂着撕心裂肺的哭喊。杜丹青眼神迷离,齿间略略松弛,恍惚间看到一个身影从眼前晃过,以极快的速度飞奔出去,然后耳边炸起沉闷的巨响,那道身影被远远抛了出去。
满满的血腥味散开来,争先恐后涌到她鼻尖呼吸里,浑身骨骼叫嚣着发出痛楚。她瞬时萎缩起了身躯,意识迷糊,喃喃不清的蜷缩着倒下去。
“痛,好痛,痛……”
伸出长臂拦腰揽住她,江鼎文神色间露出慌张,拨着她粘在耳畔的发连声问道:“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怎么了?怎么回事?”
她却只是紧抓着胸口,面容惨白的喃着“痛”。似跌入到阿修罗界遭受蚀骨轮回之痛,他却只能眼睁睁看着,无能为力。
那****躺在鲜血中央的情景霍然再度浮现眼前,剧烈的撕扯触动他心房那根紧绷的细弦。江鼎文倏然起身,抓过车钥匙抱着她赤脚冲到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