乌纱没了,好在,阮囊并不羞涩,他在南京裤裆巷买了一处宅院,调教起歌儿舞女,编剧导演一肩挑,演绎他创作的戏曲。看阮大铖毕生行事,他其实更适合做个艺术家。张岱在《陶庵梦忆》中,盛赞他家的戏“本本出色,脚脚出色,句句出色,字字出色”,冒辟疆在《影梅庵忆语》里则说,董小宛和顾媚、李宛君一道看阮大铖创作的《燕子笺》,“曲尽情艳。至霍华离合处,姬泣下,顾李亦泣下”。可惜啊,阮胡子生不逢时,若是活在现在,搅合什么政治,做个张艺谋或是陈凯歌不是更好。
按照陈寅恪的说法,阮大铖创作的《燕子笺》、《春灯谜》两出戏,有其痛陈错认之意,情辞可悯。陈是翻过几个跟头的人,有这种体贴入微的慈悲,但不是每一个人都愿意这样理解别人,也难怪,“理解”这件事,太静态,因此也太寡淡了,哪有“愤怒”来得刺激来得爽?咱们且不说当时的事,就是现在,网络上那些哪怕是谣言的“怪现状”,也总能瞬间点起熊熊的怒火,每个人都感到“愤怒”的快感,“愤怒”会使人一蹴而就地正义起来。
所以,对于当时聚集在南京的复社士子来说,整蜗居南京的阮大铖,类似于一种生理需要。
关于复社和东林党的关系,我先百度一个放在这里:“崇祯年间,朝政腐败,社会矛盾趋于激烈,一些江南士人以东林党后继为己任,组织社团,主张改良。张溥、张采等合并江南几十个社团,成立复社,其成员多是青年士子,先后共计两千多人,声势遍及海内。”
这种解释应该符合复社士子对于自己的定位,但事实未必如此,起码江南的那些贵公子出身的复社士子未必如此。
不知道为什么人们一说起贵公子,总爱把四个扎成一束,战国有四公子,偶像剧里有F4,如今有高富帅号称京城四少,而我们接下来要讲的,叫做“明末四公子”。
这四位公子,分别是都御史陈于廷之子陈贞慧,湖广巡抚方孔炤之子方以智,副使冒起宗之子冒辟疆,最后一个就是《桃花扇》的男主角,前户部尚书之子侯方域。以这四位公子为核心,又有张公子王公子若干。
崇祯十一年秋,侯方域还没有来南京,阮大铖靠着他的“拿手好戏”风头正劲,不曾想,那厢早已恼了复社几位公子:“一个‘阉党余孽’,不夹着尾巴做人,还四处讨好左右逢源,是可忍,孰不可忍?”在陈贞慧及吴次尾的谋划下,他们决定干他一票,然后,那个《留都防乱揭帖》就闪亮登场了。
该贴全文一千五百字,提出阮胡子三条大罪:
一,阮乃阉党余孽,逆案中人,不好好在家闭门思过,还到处结党营私,实在可骇;
二,阮有经济问题,指出阮某招摇撞骗贪污勒索达数十万之多;
三,而今流寇作乱,多事之秋,阮某这样的坏人务必根除,否则有可能祸起萧墙,危及陪都。
细看这三条,第一条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凭什么你们就能见天聚会,人家阮大铖会个朋友就是结党营私?第二条则为空穴来风,你们又不是检察院的干活,数据何来?罪名如何确定?再说那位侯公子,他爹就因为靡饷还在牢里待着呢,自己也不见得有多干净。至于第三条,看似振振有词,实则无理之至,任何人身上都有犯罪因子,要是这么未雨绸缪下去,这世上的人个个该杀,包括这些年轻人自己。
但是,通篇文章看上去气势如虹,声势如虎,真理在握,顾盼自雄,相形之下,理性则是迟疑的、嗫嚅的、唧唧歪歪的、不爽快的,当然是前者更有吸引力。
这样一个帖子,要是放在现在,制作成长微博,怕不引来十万转发?但那是媒介不发达的时代,帖子最后附上的是一百四十几个签名,在当时已经足够多,爆炸力也足够惊人,《桃花扇》里说,连阮大铖家里那些说书的唱戏的,通过这个揭帖了解到阮大铖的真面目之后,都炒了他的鱿鱼,而陈贞慧叙述了真实的情形是:
揭发而南中始鳃鳃知有逆案二字,争嗫嚅出患语曰:“逆某!逆某!”士大夫之素鲜廉耻者,亦裹足与绝。铖气沮,心愈恨……至己卯,窜身荆溪相君幕友,酒阑歌遏,襟绝缨绝,辄絮语:“贞慧何人,何状?必欲杀某!何怨?”语絮且泣。
没看过陈贞慧其他文章,单是这一段,描述得十分有趣,阮大铖在家里白白地窝火,又不敢接招,只好窜到老熟人那里,借酒浇愁——愁更愁,半夜里,酒也喝完了,歌也唱完了,啥啥都结束了,那档子事儿,才下眉头又上心头了。阮大铖絮絮叨叨地哭诉:陈贞慧啊,你是什么人,怎么想的?非得杀我,我到底怎么得罪你了?
的确,阮大铖一向所作所为确实不够君子,崇祯定“逆案”时将他列为第五等,而这第五等罪,更多的是他那个倒霉的奏折招来的,清流指控他的什么“魏氏干儿子”等等,皆查无实据。就算这五等罪一点也不冤枉,他已经受到朝廷的惩罚,复社诸生又何必再举大棒。
但复社士子们不这么看,除了他们在《公揭》上数落的那一桩桩罪恶之外,他们还认为,魏大中等人的死,跟阮大铖有关。
前面说了,天启四年初,阮大铖很小人相地举报魏大中汪文言等人朋比为奸,汪文言因此入狱,但四月就被释放。按说这事儿到这里就算告一段落,阮大铖最多也就害得汪文言挨了顿打,丢了官,然而此事既已卷入党争,就没那么容易了解,而后来的事件层层推动,竟然把这个结果,变成了一个序幕。
当年六月,东林党重要人物、左副都御史杨涟上疏弹劾魏忠贤二十四大罪,引起了魏忠贤极大的愤怒和恐惧,他反过来唆使亲信弹劾汪文言——都看中此人容易突破,汪文言被捕下狱,魏忠贤接着把杨涟以及其他的东林党人比如左光斗、魏大中等一共六人一概下狱,折磨至死,史书上详细地记述了他们的惨状,单是看白纸黑字就能令人毛骨悚然,这里不说也罢。
复社士子认为,阮大铖要为这些人的死负责,可是,要知道,阮大铖纵是诬告,那个案子在四月就已经结束。如果杨涟不是两个月之后而是在两年、三年甚至五年之后弹劾魏忠贤,那么,您是否还认为阮大铖要对“东林六君子”的死负责呢?阮大铖是个小人不错,但不能因为他的弹劾,与“六君子”受难时间比较近,就要他承担“始作俑者”的罪责。
所以说嘛,理性是无趣的,这么掰扯开来,大家也只能散了,日子岂不寡淡出个鸟来?虽然冒辟疆一听说老爹被调往已破之襄阳,马上上下打点,要把他弄到安全地带,毫无与这国家共生死之意,但是,爱国秀总是要做的,阮大铖是不能放过的,必须把他搞臭搞垮,跟他不共戴天,人民需要这么一个靶子。
崇祯十二年,南京有科考,前户部尚书之子侯方域风尘仆仆而来,正好冒辟疆、陈贞慧等人也都来赶这一茬,济济一堂好不热闹。不考试的日子里,他们聚会,互相推荐美女——董小宛就是在期间,由方以智推荐给冒辟疆的,纵情声色,挥霍青春。有一天,陈贞慧、侯方域和冒辟疆三人在鸡鸣埭喝酒,喝着喝着,想听两出戏助助兴,就叫人去喊阮大铖家的戏班子。
都把人家骂成那样了,这会儿又叫人家的戏班子来唱戏,他们心理素质真不错,但阮大铖还挺买账。
阮大铖这个胆小鬼,虽然有时有点忍不住,但他并没有勇气与主流对抗。这次听到陈贞慧他们召唤,屁颠屁颠地把戏班子给送去了,还叫家人混在里面偷听。
关于这段,吴梅村有文章记述,写得十分简略,只说:“诸君箕踞而嬉,听其曲,时亦称善。夜将半,酒酣,辄众中大骂曰:‘若当儿媪子,乃欲以词家自赎乎?’引满浮白,拊掌狂笑,达旦不休。”
《桃花扇》则写得更为生动,复社士子先说阮大铖“真才子,笔不凡。论文采,天仙吏,谪人间。好教执牛耳,主骚坛”。
阮大喜,几乎要认知己了,感慨道:“南朝看足江山,翻阅风流旧案,花楼雨榭灯窗晚,呕吐了心血无限。每日价琴对墙弹,知音赏,这一番。”——呵呵,敲下这些字,我怎么觉得也像作者孔尚任的自白呢,看来他虽对阮大铖为人十分不齿,同为写词人,亦有相怜处。
可惜,幸福总是太短暂。很快,家人又来报,说,那些公子又说他是“南国秀,东林彦,玉堂班”,阮大铖简直诚惶诚恐了。他万万没料到,有一种恶作剧,先把人抬得高高的,只为把他狠狠地摔下来。复社士子紧接着就骂,这么个人,“为何投崔魏,自摧残”,又说他对魏忠贤“呼亲父,称干子,忝羞颜,也不过仗人势,狗一般”。
先不表阮大铖各种恼羞成怒,让我们且奔赴“骂戏”现场,吴梅村既然说他们达旦不休,可见还没有散。那些年轻的面孔,看起来是那么快乐。看来,崇高伟大什么的,也不见得非要跟沉重挂上钩,人家的斗争方式多好,酒也喝了,戏也看了,粗话也骂了,心情也敞亮了,还完成了一次道德消费。
过去他们也常聚会,吃饭啦,写诗啦,花头不多,虽说一时偎红倚翠,风流自许,过后想想,不过是醉生梦死,空虚得紧。人家也不是没有抱负的人,谁愿十年一觉之后,只留得青楼薄幸名存。而现在,他们在正义的名义下寻欢作乐,自己都要对自己生出敬意,不再有那种生命中不可承受之轻。
他们这就上了瘾,从此后,“无日不连舆接席,酒酣耳热,多咀嚼大成(阮大铖),以为笑乐”。
阮大铖真乃人一个,都被整成那样了,他竟然,还想着,去跟那些公子哥儿套近乎,求他们放他一马,他又一次地,开始寻找那个最脆弱的突破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