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安韦代课的一年里，曾参加过两次比较大的学区会议。一次在石门中心小学，另一次在坝滩小学。
坝滩距石门将近三十里路，要翻越哈思山。对我来说，这是一次十分惬意的徒步旅行。
遵照学区的通知，我于前一天下午赶到石门学校。第二天吃过早饭，同石门小学的全体教师，以及附近山区的几个老师一起动身翻越哈思山。
带队的是石门小学校长马应龙和教导主任李兆春。他们也是石门学区的负责人。
哈思山耸立在石门的南面，东南与闇目岘、大峁槐山、太和山、甲盔山等一脉绵延相接，西面到小口南端的黄河边。形成了一条由西北向东南近百里的天然屏障。哈思山便是镶在屏障上的一颗最耀眼的翡翠。
我们一行十多人，在当地老师的引导下，选了一条不太远又比较好走的路上山。岭上到处是虬松苍柏，山12里遍布杉林和各种杂树。沟底茂密的灌木丛中，流淌着汩汩的溪水。
不知名的山鸟啾啾呼应，在黛绿色的幽谷里显得格外清脆婉转。我一时兴起，接连打了几个响亮悠长的口哨，那哨音汇进山谷里的天籁之声中。
这时候，有同伴对着大山高声吼喊，他们说山里有豹子，听见人声便会远遁。若突然相遇，豹子是会伤人的。
我想起安韦的一位老乡，脸上的皮肉歪曲丑陋，便是与豹子扭打时被抓伤的。一只豹子跳入他家猪圈窑坑和他相遇。他那时年轻力大，与豹子拼命搏斗，在闻声赶来的庄邻协助下，才将那畜生打死。他的脸面和胸脯被豹子抓得血肉模糊。伤好后，严重破了相，所幸者眼目未被抓坏。老乡们告诉我，早些年村子里每到晚上都有狼和狐狸出没，不时地有豹子偷袭猪羊。现在只有大山里才有豹子，狼在村子里也很少见到了。
一位老师指着一种长着对生锯齿状长叶子的灰绿色草让我抓，看着他多少有些狡狯的眼神，再瞅瞅那草上怪怪的茸毛，我便生出几分警惕来。我没去抓草，
却磨着让他告诉我草的名字，原来这是会咬人的荨麻草，只要皮肤一接触，便会疼痛难耐。
我们在松涛声中翻过了哈思山顶，顺着坡一直下到南麓。然后沿山道下行二十几里路直至河谷，便是坝滩了。
坝滩与我的家乡糜子滩有些相似，都是黄河岸边的滩地，只是比糜子滩小。因两岸多山，这里的河道比县城周围狭窄，水流也湍急多了。
在坝滩学校听课参观、开会交流，整整活动了一天。
生产队大力支持，为我们杀了羊，磨了面。学区会议0然是边远乡村的一件盛事，自始至终充满了浓厚而温馨的乡土喜庆气息。
返回时，我们决定走水路。十几名老师加上要去水源和小口的几位老乡，一共雇了四个羊皮后子。先是摆渡到河对岸的老龙湾，上岸去学校和商店转了一会儿。
老龙湾村子后边，直立着一道屏风似的山崖，道路十分险峻。崖头对着黄河，从上游远远看过来，很像一尊观音坐在莲花瓣上，这便是有名的观音崖。崖下不仅水急浪大，且有一股暗流，常使经过的筏子来不及转弯便蹿人水下，撞上石崖而筏毁人亡。是放筏人谈虎色变的险要之处。
可惜的是，在坝滩和老龙湾都无法看到正面的观音崖。那石崖的侧背看上去倒有点像个龙头。据说坝滩上面的枣茨滩子能正面看到崖头的观音坐像。
离开老龙湾渡口时，筏子手把筏子每两个联在一起。面积大，在水上平稳多了。我们途中要经过的双游，也是一段险恶去处，单个羊皮筏子过双漩是非常危险的。
我自小儿从城里到糜子滩摆渡坐过无数次羊皮筏子，加上两个筏子联在一起，更加平稳。一路上我坐在筏子上边看风景边画速写，其他人在聊天说笑。筏子手用划板子或拨拍着迎上来的浪头，或调整着航行方向。两副双联后子疾速地向下游漂行。
“看！前边就是双漩。”不知是谁惊呼了一声，筏子上的谈话声立即停止了。我也抬起眼向前面望去，只见两岸山势险峻，河道更加狭窄，水流更是急湍。
河里的浪头越来越大，两位狡子手奋力划水，筏子在一起一伏的水浪里颠簸下行。突然感觉被一股水流带着向右侧偏转，蹲在我旁边的一位老乡轻声说：“不好！筏子被漩涡吸住了。”霎时间，大家屏气息声，双手抓紧排杆，如临大敌一般。那两个按子手相互叫着号子，伸臂曲背，挥动划板，双臂几乎全部浸在水浪里。经过几分钟的拼力相持，筏子终于从漩流里冲了出来，筏子手也早精疲力竭，浑身上下没有了干处。所有人的身上都让飞溅的浪花泼洒得斑斑驳驳了。
回头看后面，另一副双联筏子，因提前向左拨了拨航向，比较顺当地穿过了双漩地段。
那双漩左右两个大漩涡，偏左偏右都会被卷进漩流之中。据说靠西岸那个是阴漩，进去了更不容易出来。若真被游人涡心，其后果不堪设想。
筏子在水源岸口拢了拢，几个人在那里上了岸。
过了水源不远，便到了小口。小口学校的尚校长安排我们吃了晌午饭，还品尝了脆生生的小口大枣，只是还不到成熟季节。
我当时没想到，第二年竟被派到这个出产大率的地方，代了一年课。
离开小口，沿途经过哈思沟。这沟是出哈思梨的地方。
哈思梨和双漩上下一段黄河里捕捞的鸽子鱼，过去都是敬献皇上的贡品。
所谓哈思梨，其实就是一种小冬梨。只不过皮薄肉嫩，果汁多，吃起来口感好。加之含铁量微弱，咬开后放置起来，果肉不易变暗变红。因而闻名退迩。
上了沟，不远处便是哈思街。传说这里古时候是交通要塞，曾经是北丝绸路上商贾云集、店铺林立的一处繁华所在。现在可见证的也只是个别坡头崖边的颓墙瓦砾了。
马校长带着大家跟着刘老师顺路去哈思街学校转了转。校舍比安韦小学更简陋，小小的一点院子，前面便是街道。刘老师要给大家烧水喝，被我们谢绝了。马校长和李主任看了看他的课表，简单地问了些教学情况，我们便告辞了。
刘老师是村上的民办老师，长得又小又瘦。站在校院边目送我们。走到路上，马校长和李主任告诉大家说，一次他们下来检査工作，正是上课时间，教室里只有几个学生，不见刘老师。学生说，刘老师到村里抓学生去了。原来刘老师训斥学生时，几个调皮蛋便往往会跑出学校，他便在街上追着往回抓，抓回了这一个，那一个又跑了。
刘老师的故事惹得我们一阵大笑。当然，长得很魁梧的马校长最后还是肯定了刘老师的进步。他说经过批评帮助，刘老师现在巳经不在街上追学生了。
坝滩的这次学区会议来去三天。去时翻越秀色怡人的哈思山，返回时坐羊皮筏子顺流而下。沿途观赏两岸特有的峡谷风光，又有过双漩的惊险场面。
其多姿多彩，回想起来，至今仍让人激动。
2005年5月11日
处女作
在安韦代课的一年里，我利用业余时间，每天都画速写。课外活动时，画我的学生；放学后，我便在村子里转悠，画场院里编草筐的老汉，或提着线杆子捻羊毛线的人。
在安韦，无论老人还是青年，也不管男人还是妇女，闲暇时，许多人手里都提着检线杆子。不需要特制，只用一根端正的木头棍儿，一端钉个铁丝钩或锯个倒钩槽子，另一端削尖插进一块轻重合适的洋芋疙瘩，便是一个很好使的捻线杆子。绵羊毛线织袜子、打毛衣，山羊毛线则用来织缝装粮食的口袋。
星期日，我曾多次跟着社员去山地里画集体劳动的场面速写，也跟着放牲口的去小红道子附近的荒滩上画驴。受黄胄先生影响，我那时画过不少驴的速写。村民们说我画的驴没有夜眼，让我知道了驴的两条前腿里侧靠上边有对应的两个天然大疤痕。本地人称为夜眼。
快到中秋节时，漫水地里的枣儿红了。社员们开始打率子。他们在枣树下面铺上布单子，用长木杆磕打萆树枝，枝上的枣儿便掉了下来。有了单子，脆枣不容易摔破。女人们和娃娃伙在树下捡事子。许多小枝树叶连带着也被打了下来。她们摘去枝叶，然后将红红的枣儿装进筐篮或口袋里。我担心这样磕打对枣树有影响，社员们告诉我，枣树命贱，打掉些小枝小叶第二年长势会更好。
打麥子的劳动场面生动而热闹，让我萌生了创作一幅画的想法。画面的构图安排颇费周折，在一张坐着奶孩子的妇女速写，和另一张头顶上有个偏小辫的女孩速写启发下，我终于有了一个构图草稿。经过反复修改和补充，画成了比较细致的铅笔稿。我给画起的名称是“枣园秋艳”。
“枣园秋艳”铅笔稿的完成，让我增加了自信。我决定第二年去考师大美术系。当时，兰州艺术学院已经撤消，美术系和音乐系合并进了甘肃师大。
为了让我的素描画得能专业一点，正在师大学油画的中学同学龚成瑾给我寄来他的几张课堂素描作业，供我参考学习。
这年寒假，县上排演现代眉户剧《东风解冻》，我参加了绘制布景的工作，在文化馆结识了正在师大美术系上学的张有发。我跟他讲了考师大的想法，他答应及时向我通告招生消息。
春节后，一个新的学期开始了。我第一次尝试工笔画的着色方法，为了保险，先将稿子的一部分拷贝上熟宣纸，依照技法书上讲的步骤学习勾勒染色。
春夏之际，我给在兰州的父亲写了封信，谈了准备去兰州报考师大美术系的打算，想得到老人的支持。很快便接到了父亲的回信。看完信，我一下子愣住了。
父亲信里的大意是要我安心小学教师工作，好好表现，争取能早日转正。不要这山看着那山高。他说考大学政治审査很严。不要说考不上，即便考上了，他老了，母亲又体弱多病，谁来供我呢？最后在信纸天头空白处又写下了这样一句话：“不安心现有的工作，一味幻想，幻想不得实现只有苦恼，这就叫自寻烦恼！”
父亲的信如同给我兜头泼了一桶冷水，将我那些日子升温起来的精气神儿，一下子全饶凉了。
记得那封信由石门公社邮电所转到我手里时，正好是个周末。我一个人孤零零地在学校院子里走来走去，心里空落落的。父亲那句话深深地刺痛了我的自尊心。脑子先是一阵麻木，慢慢地我开始回想几年来的人生经历：高中毕业那年连续高考落榜所经受的心理打击；辞掉房管员工作回到家乡落不上户口时的凄凉和无奈；代课前的一段闯荡。我也想到了年迈多病的父母亲……
接连几天，我既不说话，也没有了笑容。韦妈以为我病了，关心地询问。可能是晚上睡不好，我的牙龈发了炎，有些不舒服，我便跟韦妈她们说牙疼。
几天里，我反复地看父亲的信，终于读懂了那严厉词语后边深藏着的深邃而又无奈的父爱。尤其父亲说他自己老了，母亲又体弱多病的一段文字，让我的心受到了撼动。是的，考不取不说，考上了学，谁来供我呢？父亲的工资早就减掉了一大半，还负担着母亲的生活费。还有，我真要离开病弱的母亲又一次远走高飞吗？已经长大成人的我，怎么就没有替老人的境况着想过呢？几天里我似乎突然成熟了许多。
虽然如此，我仍旧经历了一次理想与现实产生矛盾时的痛苦和抉择。
不久，又接到张有发由师大寄来的信，告诉我美术系本科生只从本校预科班选取，不再面向社会公开招生。到这时，我便完全打消了去考学的希望和念头。而这希望和念头几年来始终都藏在我的心里，我一直为此等待时机。但是这次我是彻底地放弃了。不为别的，就因为父母双亲都老了，母亲又有病。作为儿子，我即便暂时没有能力替老人分忧，也应该先自己挣钱养活自己，才有资格去谈论其他。
我下决心在这条已经开始了的自学道路上继续走下去，无论多么艰难曲折，永远也不放弃。
放暑假前，我又一次认真地修改了铅笔稿，尝试着局部的着色练习。
暑假回到城里，我在二哥学校宿舍的大写字台上裱好拷贝完的宣纸稿，开始勾线着色。整整画了一个星期，终于完成了我的处女作《率园秋艳》。
即将画完时，正巧岳世武到城里来，我带他去师范看画。看着画上的几头驴，世武告诉我，他正在练习画写意毛驴。后来他一直坚持画驴，几十年后，水墨毛驴终于成为他的专长而闻名于世。那个暑假，四哥也回乡探亲，看见我的创作非常高兴。返回西安时，他将画带到兰州，准备送到甘肃文联，请专家们给我提些意见。因为毛笔字不行，我只在画上盖了印章，西兄把画带到父亲那里，请政协的一位老书法家给题了款。他们没有用“枣园秋艳”的名字，而是题上了“枣园丰收”几个字，于是我的这幅处女作也就变成《枣园丰收》了。
暑期已经结束，马上就要开学了。突然接到甘肃文联画家晓岗的信，要我去兰州改画。这封信给我带来鼓舞和希望，但开学在即，作为代课教师，我是没法请假去兰州改画的。我如实地给晓岗先生回了信，便去新派往的小口小学上任了。
后来，我又接到晓岗由西安写给我的信，他正在那里筹备西北五省美展。说《麥园丰收》已经人选甘肃省美展，他离兰时画已送去装裱了。
《麥园丰收》参加了国庆期间举办的甘肃省美术展览。父亲专门去看了画展，写信鼓励我的业余创作，还特别指出了一些毛病，但从字里行间更多感受到的却是老人的喜悦心情。这时候，我更加懂得了父亲的爱。
2005年5月15日
并不浪漫
那几年，母亲最牵心的便是我的婚事了。每有老同学来家里时，总忘不了问人家对象找了没有，是否已经结婚之类的话。
家在隔壁的老同学张普看上了常来我家的表侄女，他妈妈到我家请母亲给说合。当时表侄女正在城里上中学，听母亲讲了张家想说她做媳妇的话以后，往我们家跑得更勤了。张普也常过来走动。也是有缘，他俩一来二往地便自己谈上了。后来表侄女上学就吃住在张家。一九六三年春节他俩结了婚。
张普是我小学毕业时关系最好的同学，又一同去兰州考过中学，当时，我家住山字石，他去过好几次。在县城隍庙巷又是连墙隔壁，两家素有来往。他的婚姻过程母亲是知情者和参与者。这让母亲对我也能早日找个对象的期盼更为殷切了。
母亲少不了跟哥哥们唠叨我的事。二哥宰瀛看着体弱多病的母亲，深知老人的心情，他也有些着急。
记得一次，他曾问过我有没有中意的女子，我说没有。他便提醒我说，二十好几岁了，婚姻大事要自己上点心，不要老让母亲为你操心了。
“我这么个样子，去找谁呀？”我说。家庭出身不好，又没有正式工作，我有自知之明，对这事并没有过多地想过。
二哥听我这样讲，便笑着说：“天底下的好姑娘一层呢，还愁找不上个对象！”
二哥安慰着我，他也深知小弟虽然外貌气质都不差，但家庭出身和社会地位以及经济收人几个条件，没一样能站得住。而这些才是绝大多数女孩子和她们家庭所注重的。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