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老三志在报国
孔老三从拉叫子[日语:收音机]里听到了这样一则消息,国民政府的蒋总统对于日本人侵略中国,他发表了公告,人不分老幼,地无分南北,所有的中国人行动起来,抗击入侵的日本军国主义者。国民政府发出了号令,凡是中国的商船,不论吨位大小,都要开到吴淞口去,沉船以江底,堵塞长江航道,以阻止日本军舰沿长江逆流而上向中国内地进攻。我们要用沉船的方式,阻止日军的侵略。
那一夜,孔老三久久未能入睡。他的心绪就像大海的潮水一样,无法平静。日本人侵占了大连,占领了东北三省。才几年的时间,日本人要占领全中国。上下五千年,纵横几万里的华夏古国,如今任由一个小小的日本国宰割。他孔老三现在是哪国人?中国的臣民,还是日本国的奴才?如今,国不像国,家不像家,人也不像是人,生活在这个码头上的人们,个个都像是奴才。他孔老三也是……他以为,只要到了船上,只要能将大船开得风驰电掣,驰骋在无边无际的大海之上,他就是自由之人,他就成了无拘无束之人。可到了如今他才感觉到,无论他和他的大船走到哪里,总是有一根无形的枷锁牢牢地捆绑着他的头脑,他的手脚。他多少次想挣脱,可他都无法挣脱。自从遇见刘春阳,他说过,有朝一日,日本就会侵略整个中国。被他言中了,这一天到来了。日本人要让全中国人都像他一样,当亡国奴。
第二天,孔老三把兄弟们如今起来,让大伙一起听拉叫子,听国民政府向全体中国人发出的抗击日本侵略者的声音。听了以后,大家的心情都很沉重。拉叫子里还播颂了中国各地的老百姓纷纷向抗日前线的勇士们捐款,有力的出力,有钱的出钱。弟兄们都看着孔老三,“三哥,日本人会不会打到山东去?”
孔老三说,“凡是中国的地方,日本人都不会放过,咱们老家他们也不会放过。”
马大潮说,“别的船上弟兄正在串通,咱们开船的应该响应国民政府的号召,把船开到长江口去,支援中国人打日本。”
有人却不赞成,“咱们不过是条商船,而且是木壳的,根本经没起折腾。”
局势变化得这么快,孔老三没想好应该怎么办。这次回到大连码头,这哪里是码头,这里已经变成了军火仓库。每个泊位都堆积着大量的军火,全副武装的宪兵们看守着这些军火,为了不发生意外,他们虎视眈眈,几乎是看押着码头上的小杠们往船上装运军火物资。
这次回到码头,正遇上仁记公司清理中国船员。这是孔昭仁下的指令,为了保证船舶安全,不为抗日救国所利用,所有在船上工作的中国籍船员统统换成日本人。因为他已经得到了消息,有人正在串通一气,要把轮船开到吴淞口去,去堵塞长江航道。
清理人员也登上了海南号,他们让孔老三所有的船员都叫到甲板之上,与花名册上的人一一对照。孔老三拦住了他们,“你们什么意思,我与你们仁记公司是什么关系?”
人家告诉孔老三,这条船是吴先生的,但是,登记却在仁记公司的名下,凡是仁记公司的船,我们就要执行孔经理的命令。凡是中国船员,统统要清理,一个也不留。
孔老三只有一个办法,他要找到吴先生,如果知道这条船与他二哥有瓜葛,他才不会驾驶这条船。这么多年,难道他真的与汉奸不明不白地纠缠到了一起了?
找到了吴先生,吴先生只能告诉他真相,船是吴先生个人的财产,但是注册真的注册在仁记公司名下。没有办法,不经过仁记公司,根本无法注册。注册在仁记名下,就是为了背靠大树好乘凉。事到此时,责怪也无济于事。按孔老三的性格,他绝对不能答应把他的弟兄们从船上撤下来。真的换上一些日本船员或者是朝鲜的船员。他们语言不通,而且骨子里反相。海南号的弟兄们都以为孔老三会求到吴先生,请他帮帮忙,保住他们的船员岗位。吴先生也以为,义字当先的孔老三必定会请他出面,保住他的弟兄们不下船。这些弟兄们跟着他风雨同舟多少年了,他们也都成家立业娶妻生子了,一旦下了船,饭碗也失去了。
恰恰相反,孔老三做出了一个让所有弟兄们都不敢相信的决定。既然不准中国籍的船员留在船上,他也只有忍痛割爱了。“下船吧,我的好兄弟,回家去吧,跟自己的老婆孩子过日子吧,风里浪里半辈子了,苦和罪也受到头了。听三哥的,回家吧。”
吴先生也有些不敢相信,孔老三能够如此忍让,这不是孔老三一贯做事的风格。事情说到孔昭仁那儿,他沉思了片刻,“我家的老三的那些船员,都是山狼海贼出身。我担心的是,恐怕别人不能给我捅娄子,倒是老三能给我惹乱子。只要这些山狼海贼不抱成团,他们也就搅不起多大的浪。老三竟然会让他们下船,他心里闹什么鬼儿?”
吴先生说,“这些年,因为有海南号拴着,你和你家老三倒也相安无事。这次清除船员,别人都不高兴,老三为什么那般坦然?能那样通情达理不招惹事端?让人不明白。”
“也许他的年岁也大了,不想跟我针尖对麦芒了。我们兄弟斗了半辈子,也疲乏了。”
人过中年了,血性和锐气都消退了不少,时间的流逝,可以洗涤以往的旧痕。吴先生来到孔老三跟前,他千叮咛嘱咐,“孔家三哥,千万要审时度势,如今是战争年代非常时期,在码头重地,一定不要惹是生非。眼下,日本的眼睛都红了,六亲不认。你记住了?”
三哥接受清除在船上工作的中国人这项命令,弟兄们真的不能接受。三哥这是怎么了?怎么也成了翻脸比脱裤子还快的无赖。三哥,我们是你的弟兄啊,你真的不要我们了,你真的要把我们统统清除下船。孔老三绷着脸,脸色要多难看就多难看,他一句话也不说,把头扭过去,连看也不看跟着他风里来浪里去的弟兄们。
猴子一屁股坐在了甲板上,“我哪儿不去,赖我也赖在了船上。三哥,我对你发过誓,一辈子跟定你了,我们都走了,你身边不能一个人不留。”马大潮也赖着不走,他知道,他下船了,没有人能开动海南号。剩下的弟兄们流着眼泪,“三哥,你让我们走也不要紧,但你要把话说开了,让我们弟兄们知道,你为什么把赶我们走。这样不明不白的,谁也接受不了。我们是发过誓的,生在一起,死也要在一起。”
孔老三本想与弟兄们再说一声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可他狠了狠心,绷着脸,什么也不说,转身走进了舱里,扔下了他的弟兄们。任凭弟兄们怎样呼喊三哥,他就像没听见一样。不过,他留下了猴子和马大潮,他把猴子写成了朝鲜籍,把马大潮标明是穆斯林。从来到码头那天起,猴子就是他的影子。马大潮也是,他们的情意是在码头上结下的。虽然与弟兄们都是从大风大浪当中闯荡过来的,但是,孔老三已经留不下他们了。
码头上,宪兵与军火一样多。在五号码头上,一根吊杆上面吊着一个人。前天晚上,五号码头的一个装满了日本军服的仓库着火了,把整整一个仓库的军服烧得精光。吊在吊杆上面的那个人就是放火的人。
审讯时,石井问他,“你叫什么名字?”那人回答,“我叫刘春阳。”石井心头一哆嗦,刘春阳?哪里又冒出来个刘春阳,他与刘春阳未曾相见,但刘春阳的照片一直装在他的口袋里。这个人根本就不是刘春阳。也好,刘春阳是共产党,他要让人们都看看,共产党什么?共产党就是放火的人。吊在吊杆上的那个人胸前挂着一块大牌子,上面写着他的名字:刘春阳。三个墨写的大字,上面朱笔画着血淋淋的十字。因为此人的头顶上已经点过了天灯[一种在头顶上倒油,点火烧头心的刑罚],他的头皮已经焦糊了。打得皮开肉绽的身上,粘上了蘸满了沥青的布条子。开始,那个名叫刘春阳的人还有力气喊叫出声音,“山东的老乡们,码头上的同胞们,码头上的火是我放的,可我放火有错吗?我放火没有错。大伙也都亲眼看见了,日本人通过码头,把咱们中国人的好东西,一船一船地运到了他们日本国去了,却把一船一船的军火运到了咱们中国。他们要干什么,他们要杀中国人,要把老大一个中国变成他们日本国的地盘,让中国人统统成为他们的奴才……”
石井一介走过来,给那个中国狗腿子做了一个手势,狗腿子用力从刘春阳的身上撕下了一块布长。只听一声惨叫,布条撕下来了,上面沾着血水和肉渣,那个名叫刘春阳的人登时晕厥了过去……人们纷纷低下头去,不愿意看这样受刑的惨状。
石井一介大声地训示,“什么罪孽最大?你们中国人有一个非常生动准确的称呼,那就是杀人放火。在这个世界上,这是两种最不可饶恕的罪过。所以,犯下这种罪孽的人就要接受最为严厉的惩罚。以后,哪个码头工人敢效仿此人,他将接受更加严厉的惩罚。你们中国人不是有诛连九族之罪吗,对于罪犯的亲人,我们也不会手软。对待敌人的慈悲,就是对我们自己的犯罪。”
渐渐从昏迷中苏醒的刘春阳断断续续地说,“工友们,别听日本人的。全中国人民已经奋起抗击日本人的侵略,我们在码头上依然干活挣钱,帮助日本人运送军火,屠杀自己的同胞,我们算是什么人……到了阴曹地府,我们的祖宗都不会饶恕我们的……”
石井挥了一下手,那个狗腿子又从刘春阳的身上揭下了一根布条。
那人一边大声嘶叫,一边叫骂,“我日你们小日本的娘!等到你掉到我的手里,我抽你的筋,扒你的皮,我挖出你的心肝当下酒菜……”
石井叫着,“把他给押走。”
刘春阳用最后的力气喊道,“老乡们,伙友们,天下有正义感的人组织起了放火团,叫国际反法西斯的纵火团。老乡们,伙友们,加入进来吧,尽我们的所能,尽我们的微薄之力,跟日本人斗,我们的中国不能灭亡,我们中国人更不能灭种……”
受刑受到了这个份儿上,受刑的人已经置垂死于度外了。说完这句话,那个自称是刘春阳的人气绝身亡了。
自从战事一起,码头上管理得如此严密,日本人对于每一个进入到码头的工人们浑身上下都要仔细地检查,绝对不能让一颗火种进入到码头里面。这个刘春阳是怎样把火种带进了码头,谁能想到,他把黑色的火药夹在煎饼里面,日本宪兵打开饭盒,他们只看见了煎饼,却没能看见煎饼夹层的火药。码头上的伙友们都是认得刘春阳的,他们知道,这个视生死于度外的人不是刘春阳。是谁已经不重要了,重要的日本人在码头上不可能为所欲为,他们也要付出代价的。下一个放火的人,也会名叫刘春阳。
王小辫,蔡包子他们十来个弟兄抹着眼泪告别了三哥,告别了海南号。走出码头的那一刻,他们知道,他们再也不可能回到船上来了。他们不相信三哥是那种见利忘义的人,谁也没想明白,三哥这么做到底是为什么?
满心不是滋味的弟兄们闻开了,孔老三把猴子和马大潮叫到了跟前,他把他这些年积攒下来钱全部拿了出来,也没数,用手拨成了十三份。猴子和马大潮瞪大了眼睛,他俩也不知道三哥要做什么?
孔老三说,“我光棍一条,留下这些钱也没用。你们俩把钱揣好,给弟兄们他一分,让他们收下,就说这是三哥的一点心意。”
猴子说,“三哥,弟兄们不会收你钱的,你到底是什么意思?你为什么不当着弟兄们的面把话说开了,让大伙心里明白。”马大潮也插嘴,“说得没错,连我也是一头的雾水,好端端的,为什么会是三百六十度的大转弯?这么多年的弟兄,有什么话不能说出来。”
孔老三沉思默想了一会儿,他还是没有说为什么没留下弟兄们。猴子和马大潮一肚子气,人家说清理我们中国船员离船,也就让咱弟兄们下船了。不说出个子午卯酉来,谁能要你的钱。孔老三似乎决心已下,“你们两个再逼我,你们俩也给我滚蛋。”
猴子和马大潮也不再言语,他们按照三哥的吩咐,去给弟兄们送钱去了。见了面,也不能说是三哥的积蓄,只能说是船上的分红钱。三哥的积蓄,谁能要啊。
这次清理中国籍船员事件的发生,也就意味着他孔老三要与弟兄们分手了。随即,一个念头也在他的脑子里产生了。让弟兄们离船也好,辛苦了那么多年,也应该与家里的妻儿老小在一起享受天伦之乐了。自从甲午年从山东来到了关东码头,他是亲眼目睹了日本人对辽东的两次战争。这一回,日本人是对全中国发起的战争,连山东老家也陷入了一片战争的火海之中。日本人为了巩固他们的后方,对大连采取的是怀柔政策。而对于关内,对于山东等所有的省份,他们采取的三光政策。说是怀柔,日本人杀起中国人来连眼皮都不眨一下。现在,清理了中国船员,他们要把轮船也当成了战争的工具。他想好了,逆来顺受这么多年,也到头了。他的脑子里总是在回荡着国民政府向全体中国人发出的号召,地无分南北,人无分老幼……孔老三不是一直被人说面是英雄好汉吗,当英雄好汉的时候到了。看看那个吊在吊杆上的“刘春阳”,他敢朝着日本人下手,他能视死如归,他才是真正的英雄好汉。在咱们码头上,说书唱戏,都说山东出忠臣武将,出孝子,也出英雄好汉,英雄不敢说,他要当一个好汉,一个不怕日本人的好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