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宪隆东渡日本
等到邓春大哥圆了坟,烧过了头七,孔昭德带着猴子蔡包子乘船到了复州湾,找到了于木匠。于木匠是个大块头,两条胳膊就像两根树桩子又粗又大。孔昭德打开包袱,拿出了一千块银洋,他说,“于师傅,我就这些钱,你掂量着给我造一条大船。”
看见孔昭德如此实诚,于木匠也守着真人不来虚的。他说,“这些钱,造成一条三桅的一千二百三石的大船绰绰有余。你有诚意,先交点定金。大船造好以后,咱们按质论价,你再全部把钱付清。”
于木匠说,“实打实地说,这些钱,用不了。但是,这位小兄弟这样慷慨实诚,我告诉你,我家里存了一根百年的老红松木,可以当作大船的龙骨,我给你造船时使用上。拉拍子那天,你过来一趟。我给大船下料,三天之后,拉拍子。你和你的弟兄们都到现场。”
三天之后,孔昭德带着弟兄们全都来到了复州湾。
于师傅说的拉拍子,也就是给大船铺龙骨。这是造船之前最为重要的一个仪式,就像家里盖房子上梁,要在龙骨上系红布,要烧香纸,要跪拜祭海,祭龙王爷,祭风神雷神。
祭拜的时候,孔昭德和他的弟兄们跪在海滩上,孔昭德焚上香火,他嘴里念叨着,“老天爷呀,龙王爷呀,我们弟兄从此改邪归正,从此要做光明正大之事。恳求你们,保佑我们,让我们能有一个光明的前程,保佑我们事事如意。”
仪式结束之后,于师傅把孔昭德叫到一边,悄声对他说,“我给你的大船写了几道符,到了晚上,没有人的时候,你把符给烧了,然后在那根龙骨之上滴上你的几滴血。那样,大船下水之后,才真正的有灵性,才会与你有神魂上的沟通,任你驾驭,听从你的使唤。”
到了晚上,孔昭德趁着没有人的时候,他悄悄地来到了海头,大船拉拍子的那个地方,先是烧了符,然后用渔刀将自己的中指剌破,流淌出来的血水滴到了那根老松木的龙骨之上。他在心里默默念叨着,从此往后,大船与我的命运就紧紧地联在了一起。保佑海不扬波,保佑船头无浪。航行万里,不迷失航向。
一切都在按部就班地进行,一切也都挺顺利。在等待着大船造成好的这段时间里,孔昭德又想起了芋头姑娘。他不敢去想,只一想起来,心里就充满了无限的愧疚,也更加痛恨自己无能为力去解救芋头姑娘。她现在怎么样了,他不敢去想。不管敢想不敢想,他还是想去探听一下芋头的消息。猴子熟悉码头,就让他前去打听一下芋头的事情。
猴子来到了大码头,也打听到了芋头的消息。码头上都在传言,上万身价的芋头姑娘让孔老二给赎出妓院从良了,孔老二要娶这个芋头当姨太太。刚听到这个消息,孔老三差点晕死过去。可冷静下来一想,芋头遇难的时候,他孔老三在哪儿?他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芋头孤立无援,一个人在那儿苦苦地支撑。她是给逼迫得才进了妓院,自己无能为力。事到如今,他有什么好说的。不过,他与芋头毕竟有过真实的初恋,没有哪个姑娘能够代替他心中的芋头,无论如何,他也要见上芋头一面。于是,想尽办法,他还是与芋头相见了。
经过一段时间的调养,芋头姑娘变得白净了,皮肤细腻了,那一身软缎子旗袍,让她穿出了身材的苗条。她仍然梳着一条大辫子。看见了孔昭德,她吃了一惊,但很快平静下来。芋头说,“你呀,终于露面了。”
孔昭德说,“对不起芋头,我本来没有脸面来见你,可不见你,我心里总悬着一件事。”
芋头说,“你想问什么,尽管说好了,我知道你想问什么,有话就说,有屁就放。”
孔昭德说,“我二哥他赎出你来,是不是想要娶你?”
“孔昭仁如果想娶我,我也应该责无旁贷地嫁给他。怎么了,这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吗?这也是我自己许下的诺言。”
孔昭德睁大了眼睛,“芋头,你怎么能说出这种话?我们才分手几天,你怎么变成了这样?”
“我没变,通过发生的这些事情,我终于想明白了,我爹的那些哥们浪气的朋友,到了关键时刻,一个也靠不住。还有我爹手下的那些小杠,平常日子,老乡长,老乡短,可到了我和我爹遇到了难事的时候,他们没有一个人说一句贴心的话,别逼他们父女俩了。大家一起咬咬牙,宽限给我们一些时间,难关就能过去,我爹就不会气绝身亡。可是,谁也没有……我芋头只能自卖自身,沦落进妓院当妓女。我在兰香阁等你等到了第三天,第三天过后,我必须接客。你没看见为我写的广告牌有多么硌碜。就在这最后的时刻,我盼望的你没来,而人家仁记轮船公司的人来了。他们交足了钱,把我拯救出了妓院。在我走出妓院的那一刻,我在心里就发誓,仁记公司说到底就是你二哥孔昭仁,我不仅愿意给他当牛作马,他要我做什么,我都心甘情愿而义无反顾。”
“他要你做他的小老婆了?”
“他要这样,我立刻就答应他。我不就是一个芋头吗,一个普通不能再普通的姑娘。我不是千金小姐,更不是皇宫里的格格,到了这步田地,我有什么资格自我感觉良好的。”
“我二哥,他用的钱沾满了罪恶邪恶,你不以为耻,反以为荣。芋头,你从前身上不屈的气节和宁折不弯的性格哪儿去了?”
“老三,你千万不要拿你们老孔家的那套礼教来说我,什么饿死事小,失节事大。从去年到今年,我看明白了,所以,以后,你在我的面前再也不要说教于我,再也不要说你二哥的坏话。相比之下,你二哥要比那些小人们高尚许多。”
孔昭德有些吃惊,“你变了,芋头,你真的变了。”
“我是变了,经历了这么多的事情,我能不变吗。我不能到死没弄明白,我要懂得谁是我的恩人,谁是我的仇人。我再不改变,我就成了窑子里的贱货。”
孔昭德心尖子打着哆嗦,因为人生的变故,一个响当当的芋头,这才几天功夫啊,孔昭德真的有些不认识她了。她真的再也不是从前那个敢作敢为的芋头,一个性格与男子汉没有什么不同的芋头,孔昭德有些痛心疾首,他说,“芋头啊,你千万不要破罐子破摔,你的父亲,于汉臣,他可是码头上一代顶天立地的英雄好汉,身为他的女儿,你不能毁了父亲的一世英名,还有自己的好名声。”
芋头回答孔老三,“我即不是破罐子,我也没有破摔。我爹是个英雄好汉?可我看他,他也是一个天大的傻瓜。”
“芋头,你真的走火入魔了。这世道,有钱能使鬼推磨。再有钱,磨能推鬼。”
“说得对,这年头,钱是爹,爹是王八蛋,要靠边站。”
孔昭德再也无法忍受下去,他浑身打着哆嗦,走到门外时,他回过身来,大声地吼叫着,“孔老二,你这个孔家的败类,你这个大汉奸,我这辈子跟你斗到底,不斗出一个胜负,不分出一个是非对错和清白,我誓不为人。还有芋头你,你爹的尸骨未寒,你就与汉奸拉拉扯扯,还说要嫁给汉奸。你爹在天有灵,他决不会答应,他会惩罚你,惩罚你们。”
吴先生的真实身份。梅美和子也不太清楚。吴先生十分内敛,从不张扬,公司从无到有,从小到大,一步一步如何发展起来,吴先生也是亲历者,都看在眼里,记在心上。他不仅是个好账房,他也是个好管家。对于公司里面所有的事情,他都了如指掌。对于孔昭仁的家事身世,他也揣摩得清清楚楚。连孔昭仁一直认为所有人不知道的私事,吴先生早就心知肚明,孔昭仁在金州城里有家室,名叫何莲花的老婆已经为他生下了两个儿子,而且又怀上了身孕。孔昭仁一心扑在公司的工作之上,他日夜操劳,居然还能忙里偷闲,娶妻生子。让人惊讶的是,金州城的人居然没有人知道,孔昭仁居住在他们的古城里。
梅美和子是从吴先生知道了孔昭仁背地里所做的这一切。她心里百思不得其解,她一个出身名门的日本姑娘,而那个女人是个妓女,他宁愿与一个曾经的妓女恩恩爱爱,对她却是不冷不热,甚至一次也没能完成与她的交合。孔昭仁是工作狂,也是性狂。这样一个狂徒,与一个日本美女厮守了几年,他甚至没有对她产生过爱慕。唯一的一次邪念,是他与她第一次男女同浴时的橡木桶里。也许那时,她放任了他,由他随心所欲,也许不会产生这样的后果。每一次,她向他袒露出身体的时候,他就会浑身发抖,冰冷的虚汗哗哗地流淌出来。人的肉体,人的灵魂,也许有许多未解之谜。她请来日本医生给孔昭仁看过病,医生诊断得出的结论,孔昭仁一切正常,根本就不存在性无能的病症。相反,他的性欲性力甚至属于强盛男性之列。为什么会出现这样的情景,不得而知。不知是想探究,还是惦记着报复,梅美和子在吴先生的陪同之下来到了金州城,小城文明而有秩序,古老的商铺沿街皆是。二人无暇顾观赏市井风情,吴先生带着和子径直来到了孔昭仁家的院门前。吴先生伸手扣响了门上的铁环。
老黄头拉开了院门,“请问,你们二位找谁?”吴先生问,“孔经理家住这儿吗?”
老黄头神经立刻绷紧了,“你们是谁?”吴先生笑了,“老爷子,我是仁记轮船公司的账房先生,我姓吴。这位是公司的执行董事和子女士。我们到孔经理的府上,是奉他的旨意来的。”
老黄头的心放了下来,“既然如此,请屋里坐吧。”听说有客人来了,莲花抱着二宝从里屋走了出来,她寻思着,有客人来了,而且是丈夫的伙友,她应该留客人吃晌午饭。
梅美和子看着她微微隆起的肚子,羡慕地说,“嫂子又要做妈妈了,你有多么的幸福。”
“有什么好羡慕的,孩子多了,能累死活人。”“听孔经理说,他的大儿子已经五岁多了。”
老黄头插了一嘴,“大宝早过了五生日,他该上学读书了。”
吴先生说,“孔经理临出差时留下话来,他在市里给大宝找好了学校。本来,经理要亲自送孩子上学。可是学校方面不等我们,经理他打发我们俩来,领孩子到市里去上学读书。”
孔昭仁这两次回家,念叨过大宝上学读书的事,金州有私塾,教孩子读些子乎者也。有个南金书院,是教大学生的地方,不收小孩子。能到市里上学,那敢情好,求之不得的事情。
梅美和子说,“我们今天来,就是要带孩子到市里去,你们给孩子准备几件换洗的衣服就行。铺的和盖的,学校都有现成的。一个礼拜回家一次,需要什么现准备都行。”
莲花赶紧放下二宝,拉过大宝,给孩子洗了一把脸,换上了一件新衣服。一边忙着,一边数落,“你不是天天嚷着要读书吗,这回可好了,到学校,让先生管束着,可省了娘的心了。”
莲花问,“要不要给大宝带上点吃的?”
吴先生说,“学校里上下午都有间食,早午晚三顿饭伙食都不错。孔经理的孩子上学,他能给孩子选择一个普通学校吗。你们就把心放进肚子里,离开父母的孩子,才会长出息。”
一会儿,大宝收拾得利利索索。看得出来,大宝也愿意跟着他们去上学读书。梅美和子一下子喜欢这个虎头虎脑的孩子,她拉着大宝的手,“跟你的妈妈说再见。”
大宝嘴笨,他把手抬了起来,朝娘摆了摆,算是道了别。
莲花说,“大宝,到了学校,要听先生的话,要好生地念书。你没听你爹说吗,玉不琢,不成器,人不学,不如物。咱们家的老祖宗是圣人,圣人的后人可不能给圣人祖宗丢脸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