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昭仁此时才知道他不在家的日子,梅美和子做的这件事。与芋头姑娘坐下以后,她把她与孔昭德的交情,以及她和父亲于汉臣在码头上经历的那些事情简短地讲述了一遍。从前,汉奸在她的意识之中,是个心肝都腐烂了,相貌也是丑陋不堪的人。芋头以为,她这辈子彻底毁掉了。她没有想到,会有人出面,把她从妓院里赎了出来。而赎她出妓院的人,就是关东最臭名昭著的大汉奸孔昭仁。一万块银洋,能买得下半个金州城。人家赎她出妓院,把她安顿到了客店。今天得以见到恩人的面,她从前的那些对汉奸的痛恨也不知到哪儿去了。他也好生打量着这个芋头姑娘。鱼搞鱼,虾搞虾,王八搞的是鳖亲家。他能看得出来,这个芋头也生着一副侠肝义胆的烈女子。
孔昭仁问芋头,“你以后有什么打算?”
“我哪里能有什么打算,我现在是你们的人,我得接受你的主宰。”
梅美和子奚落上门借钱的孔老三,她替孔家兄弟赎出芋头姑娘,她不可能没有用意。她知道孔老二是个好色之徒,看见芋头这样的姑娘,他不会无动于衷。一对亲兄弟为了一个姑娘而你死我活时,那是一场多么精彩的戏。
一连几次出海都空手而归,孔昭德的心也慢慢地冷却了下来。每一次都寄希望于下一次出海。可下一次,照样没有收获。过二月二,天气也渐渐地转暖了。孔昭德心里急得如同火烧一样,芋头也不知怎么样了?也许,她已经成了嫖客们的身下之物。依照芋头的性子,她也真的能用刀子把脖子一抹,宁可死,也要保住清白的女儿之身。对于女人说来,死是小事,名节才是大事。在这个不为人知的懒汉砣子,他什么消息也打听不到。也萌生了去意。
邓春说,“世上有些事情,就像大海的潮涨潮落,你无法控制。这么长时间,没能打成一条大烟贩子的走私船,说明他们也有了十足的防范之心。咱们现在跟他们,比的就是耐性,看看谁能靠到最后。也许最后这几天,我们就能碰到一桩大买卖。你若是在这个关头丧失了信心,也许就错过了一次机会。”
孔昭德清楚地记着,他和邓春的这次出海是阴历三月初三。差一天,就是清明节。出海那天,天依然阴着,天上的雨水下不来,春天的雨水金贵,地里的土是干的,庄稼人一直也没法开犁播种。邓春他们的船傍天亮就出海了,还是在那块礁石的侧面,他们静静地等候着走私船的出现。从早晨,一直等到了下午。等待得人们已经焦躁起来。不时有人发几句牢骚。跟他们这些海盗在一起的日子里,孔昭德也熟悉他们了。二驴子,陈大爪子,王小辫儿,张二两,蔡包子,刘轻腚子。大家做的这个行当,都不叫真名实姓,叫的都是绰号。做这行当,也成了行规。不过,这些人身上都有些本事,至少也会个三拳两脚。太阳渐渐地靠近了海平线,再过一会儿,不见船影,他们就得回去了。又是傻老婆等野汉子,白白地等候了一天。
可就在大家牢骚满腹时,远处的海面上出现了一只帆影。朝着这个方向飘来了。猴子先发现了这条船,越来越近时。邓春一看就断定这是一条走私船,船航行的速度很快,像是在浪尖上飞。邓春小声地吩咐,“大伙做好准备,千万不能马虎大意。靠帮的时候一定要并行靠帮。这样,咱们的人才能跳过去,不能闪进海里。”
一会儿,不仅船看得清清楚楚,连船上的人也能看得见了。摇桨的人奋力将船靠到走私船的帮上时,就在他们把抓钩抛到了对方的船上时,人还没往他们的船上跳,几声清脆的枪响,打破了海面的浪潮声。两个弟兄倒下了,其中一个掉进了海里。邓春大声呼喊,快跳过去!
孔昭德看见一个举起枪的人,瞄准了他们的人。他只有将刀甩了过去,刀锋正扎中举枪人的胸膛,他也趁势跳到了对方的船上。一声枪响,他下意识地将头低下,一颗子弹顺着他的耳边飞过,带着一声尖厉的呼啸,他已经感觉到了火药的烧灼感。没能等到对手再次击发,他已经窜到了打枪人的身边,用头将他顶到了海里。这是一条大船,船有二十多个枪手,他们不是走私鸦片的,他们这一次专门对付邓春这伙劫船的人。他们使用的是左轮手枪,也许是自己人倒在了对方的枪口下,也许孔昭德让鲜红的血水激怒了,从来也不曾杀过人的他一连结果了五六个枪手的性命。幸亏了他的身手不凡,也幸亏近距离的肉搏,使用刀枪棍棒的他们渐渐地占了上风。在肉搏当中,邓春让人从后背击中了一枪,倒在了船板上。当这场海盗与走私贩子们的较量结束时,邓春他们也付出了八九个人死伤的代价。邓春身负重伤,他已经支撑不住了,躺在船舱里,血水把船舱都染红了。
走私贩子们这一次真的不是走私,船上什么鸦片也没有,他们只缴获了二十多支左轮手枪。幸好他们都有些身手功夫,若不然,他们会统统倒在枪口下面。船在海上航行时,海盗们把没有杀死的枪手统统扔进了海里。邓春把孔昭德叫到了跟前。他握着孔昭德的手,眼睛直直地看着他,断断续续地说,“老三,我恐怕不行了……”
“大哥,一会儿靠上岸,马上去找医生,你没事的。真的没事。你再忍一忍,坚持一会儿。”
邓春说,“我自己心里有数……老三,我走了以后,你就当这个家。按你的意思,改换门庭,拉扯着弟兄们走条正道,走条阳关大道,离开这个地方……”
“大哥……”孔昭德声嘶力竭地呼喊着。
弟兄们都围拢了过来,大家悲痛万分地呼喊着,“大哥……”
邓春睁开了眼睛,“老三,千万别把弟兄们给扔了……你们也听着,以后,你们要听三哥的话,我不在了,他就是你们的老大。这些年,我积攒下来的那点家底,就放在炕洞子里面。老三啊,你和弟兄们当个本钱,谋个日后生路吧……”
孔昭德用力按着邓春前胸的那个枪眼,击中邓春的,是一颗爆子,后背上的枪眼很小,而枪弹穿出的前胸,却是一个碗口大的窟窿。那血水咕咚咕咚像泉眼一样地流,止也止不住。
离岸边还有一段距离,邓春身上的血流尽了,他两只眼睛直直地盯着天空,嘴巴也张开着,不知还想说点什么。呼出的,也只有一丝微弱的气息。
孔昭德眼泪涌了出来,这样一条好汉,说死就死了。他用手抚摸着邓春的眼睛,让他把眼睛闭上。邓春叮嘱他的话,他也记住了,大哥一再叮嘱他,不能把弟兄们扔了,他不能把他们给扔了,在一起相处这么多天,也相处出了感情。邓春大哥不幸遇难,大伙也悲伤致极,想想这些年的同甘苦共患难,他们把命绑在了一起。有难同当,有福共享,这回,大哥先走了一步,死在了走私贩子的手里……
大伙儿轮着给邓春大哥守灵,灯火不灭,香和纸也不停地烧。
到了后半夜,孔昭德对大伙说,你们去睡觉吧,我给大哥守灵。都这样熬着,也不是个事儿。大伙的心情,大哥一定知道。休息去吧,我一个人守着。
大伙听从孔昭德的话,都休息去了。灵堂只剩下了孔庆德一个人。看着邓春那安祥的脸庞,他一点也不像死去了,就像睡着了一样。大哥一生英雄好汉,没想到会落这样一个结局。这一次行动,他们付出的代价太大了。他们用的是十八般兵器,而对手已经用上了连发连击的左轮手枪。没有等到他们到跟前,枪已经打响了,人已经倒下了,毙命了……
大哥,等到我们把你安葬了以后,我带着弟兄们另走一条道。咱们哥俩曾经探讨过,当海盗,虽然说劫杀的是坑害中国人的鸦片走私贩子,但是,毕竟不是正道。不是正道,就走不多远。早晚有一天,会走到悬崖边缘。既然大哥把这些人交给我,让我带领他们走正道,我就想改弦更张,选择一条光明大道,让大伙发家致富,都能过上好日子……
就在清明节这一天,孔昭德带领着弟兄们把邓春大哥下葬了。他的尸骨就埋葬在懒汉砣子的一个半山腰上。面对着大海,以后,他和弟兄们走什么道,做什么事情,邓春大哥都会看得清清楚楚。
料理完了邓春大哥的后事,孔昭德把大伙召集到了一块儿,他要把今后的事儿跟大伙说一说……以前,他是很少动脑筋,很少想事儿。后来经历了一些事情,他也不得不动脑筋了。“这回,大哥不幸遇难,把你们大家扔给了我一个人,大哥让我带着你们走一条光明正大的道儿,让大伙都过上好日子。给大哥守灵的时候,我整整想了后半夜,往后,我们决不再操持劫船劫货的勾当。我们不能让人骂成海匪海盗。我们要堂堂正正地做人做事,我想过了,我在码头上干过,我知道,守着码头,咱们打造一条大船,大船一跑起来,黄金万两。将来,我们挣到钱了,咱们钱财平分,大伙也能成家立业,娶妻生子……”
说到这儿,陈大巴掌站了出来,“我这人,一辈子就是个混子,是个无赖,想学好,早就学好了。生来的坏蛋,想走正道,那是不可能的。龙生龙,凤生凤,老鼠生下打地洞。我爹是个胡子,我爷爷是个混子,再往上,恐怕更坏。孔家三哥,你的道理再好,对于我这号人不管用。海水能变淡吗?太阳能从西边出来吗?所以,邓春大哥留下的钱财人人有份,你把属于我的那一份分给我,我拿着走人。从此以后,在江湖之上,咱们还是弟兄,还是朋友,有难心事,只要找到我,我一定会出手相助。”
孔昭德没有勉为其难,邓春遇难了,他一下子好像成熟了起来。他说,“我也尊重各位的意见。有愿意离开的,我就把钱分给他,他可以自己寻求自己的道路。还有谁想走?”
话音未落,还有几个人站了起来,他们也想跟着陈大巴掌走。他们说,“三哥,你别对我们有什么想法,我们除了干这歪门邪道,也不会干别的。冷不丁地走正道,我们还真的不习惯。所以,大路朝天,各自讨各自的方便吧。”
孔昭德拿出邓春留下的钱财,按照人头,不多也不少,每人一份,分到了各自的名下。
孔昭德叮咛道,“大家要保重,千万不要莽撞行事,遇事要三思而行。以后,你们遇到了难处,尽可前来找我,我们永远都是兄弟,是朋友……”
孔昭德本来想让猴子把那十多支从走私贩子手里缴来的左轮手枪扔进大海,猴子说,“就是这些玩艺儿,毒贩子用它把咱们老大和几个兄弟的命夺去了,留着它吧,将来有朝一日,也许能用得上它。”
那就留下吧,一个豆粒大的枪子,就把一条好汉的性命断送了,真的胜过十八般兵器。猴子用油布把枪包好,他身手敏捷像猴子一样攀爬到了临海悬崖峭壁上去,把手枪放进了一个野鸽子洞里。把平时打劫用的刀枪兵器,也统统地埋藏了起来。
孔昭德对留下的弟兄们说,“大哥临终前有话,他要我改换门庭,改弦更张。大哥不在了,我还年轻,把大伙凝集到一起也挺难。大伙既然留下了,愿意跟着我干,我就要对大伙负责。”往后干什么?孔昭德也想好了,就是现有的这些钱,一千多块银洋,能建造一条盛载一千二百石的三桅大船,他们驾船出海,到海南,到江南,拉货载客。在码头上他也看到了,那些中国的外国的船主个个腰缠万贯,脑满肠肥,花钱挥金如土,走在大街上像螃蟹那样横晃。孔昭德说出造船的这个主意,弟兄们也都赞成。说干就干,接下来,就是要找一个善于造船的工匠师傅,复州湾有一个造船的木匠,几代人都是造船的。人称于木匠,这一带海里跑的船,有一半是于木匠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