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们他妈的真想造反了,我告诉你们,在达里尼,三条腿的蛤蟆找不到,两长腿的人遍地都是。你们不干,有人会干。我会屈服你们吗,我能听你们的吗?”
越来越多的工友们放下了手里的活,纷纷聚集到了抬尸体示威的行列里面。彼得罗夫也看明白了,带头闹事的人,就是他手下的把头孔昭德。只要把带头闹事的孔老三镇住了,其他的人也就作鸟兽散了。他也没有多想,上前一把揪住了孔老三的衣领,“你是身上的皮肉紧了,欠揍,我给你松松筋骨吧。”说着,他扬起了大拳头,一个通天锤,他那千斤重的力量,一下子能将对手击倒在地,而且能击碎他的鼻梁骨。
孔老三此时此刻心底一直强压着的那股火气迸发了,他再也无法克制。他头一歪,闪过了那个重重击来的拳头。顺势,他身子一侧,脚下一个扫堂腿,将彼得罗夫摔倒在地上。彼得罗夫有三百多斤的体重,摔在地上发出了一声闷闷的巨响。他有些恼羞成怒,从地上爬起来,他想揪住了孔老三,把这个个头不高的孔老三扔进海里去。孔老三一直找着机会,他也想把这个老毛子扔进海里,让他知道中国人也不是那么好欺负的。彼得罗夫体重大,显得十分的笨拙。孔老三几个闪身,便让他眼花缭乱,看不准了对手在哪儿。好不容易看清了,孔老三就在他的跟前,他北极熊一样扑下来,想一下子把孔老三压在身子底下。可他确实不是孔老三的对手,孔老三已经将彼得罗夫扛到了肩膀上,几个旋转,彼得罗夫脑袋发晕时,他让孔老三给抛进了海里。掉进了海水里的彼得罗夫依然大声呼喊,“你们想造反,你们想找死……”
码头上的人没有理睬彼得罗夫的,人人都冷冷地看着在海水里挣扎的老毛子。
孔老三说,“你答应出钱,安葬死者,安抚死者的亲人,我就把你拉到岸上。”
彼得罗夫看到自己已经触犯了众怒,他说,“我也不过是个大把头,码头上的事务,还是尤金先生说了算。你把我拉上码头,我去跟尤金先生说,让他发发慈悲,把死者安葬了……”
尤金听说了死人的事和后来发生的事情,他心里也很生气。停泊在码头上的船主货主已经找到了他的头上,再耽搁了我们航程,耽误了我们装货的时限,你们码头要负责赔偿的。
尤金只能亲自出面,处理死人的事件。给死者买口棺材,花了五个卢布。给了死都的亲人,五百卢布。其实中国人也并不是贪得无厌,他们多么容易满足,哪怕一点点的抚慰,也让他们的心里充满了许多抚慰。
通过这件事,尤金发现,带头闹事的,还是那个名叫孔昭德的人。他在教训彼得罗夫的同时,也一再叮嘱他,“你看到了吧,一件死伤事件发生,这在码头上并不奇怪。但是,一定不要扩大影响,一定不要扩大成为事件。百八十个人闹事不成气候,如果成千上万的人闹事,与你对抗,你就成了挡车的螳螂。一定要想办法,把那个姓孔的把头驱逐出码头。如果这样的人物在码头逗留,他在工人们中间有了声望,早晚会酿成我们无法收拾的大祸。”
彼得罗夫也恨透了这个孔老三,一个土里巴叽的山东人,居然能把他一个俄罗斯有名的大力士扔进了海里。有孔老三在,就是对他最大的威胁。管理这样一个大码头,靠他们几个俄罗斯人不行。所以,码头上对于苦力们的管理就落到了把头身上。孔昭德是一个称职的好把头,他几乎是一呼百应,他干活不偷懒耍滑,在他手下干活的苦力也是这样,把头怎么干,他们就怎么干。伤害了把头,等于伤害了一群人。
彼得罗夫也算个中国通,他知道,在山东有水泊梁山,在河南有少林寺,河北的沧州,山东的多个州县,都是闻名于世的中华武术之乡,在码头上,肯定有能与孔昭德过招的高手。他要寻找这样的高手,他要用以夷制夷的方式用中国人对付中国人。而实际上,在码头上,小杠们已经划分成了几个帮派势力,有山东帮,有河南帮,有河北帮,还有坐地户帮。最大的帮还是山东帮,山东帮也并不是铁板一块,表面上看不出什么,其实在暗地里,也有平度帮,莱阳帮,黄县帮,蓬莱帮……他们也是你争我夺。互相制约,表面上维持着一种平衡。
彼得罗夫一反常态,只要码头上有空闲之时,他都要别出心裁耍个花样,比方,比赛吃列巴,胜者可以赢得十个卢布。比方说比赛摔跤,胜者也能赢得十个卢布。有一天,彼得罗夫在空地上摆上了一摞豆饼,一块豆饼五十斤重,六块豆饼就是三百斤重,只要扛豆饼在肩上,地上有一枚小银洋,蹲下拾起来银洋就归你所有。再扛上一块豆饼,再扔到地上一枚小银洋,蹲下拾起来,银洋还是归你。
河南的一个好汉名叫江虎生,他一连从地上拾起了五枚银洋,肩膀上的豆饼已经加到了十块,整整五百斤重。他还是脸不变色,大气不喘。
那天,连港务所的俄罗斯官员们来看热闹。江虎生的力量让所有人都吃惊。有人说,江虎生身体与众不同,双肋之下长着板肋,所谓板肋,就是正常人身体一侧生着七根肋骨,而江虎生却长着一块肋骨。生着这样肋骨的人是千斤重负也难以压塌腰的,所以,他能扛得起千斤的重量。这类特殊的奇人,十万个百万个人当中才会有一个。
猴子鼓动孔昭德去看一眼,孔昭德不肯去。他的原则就是祖宗的训诫,莫念意外之财,莫饮过量之酒。凡事当留余地,得意不宜前往。练武功的人要养得住回荡在身体里的这股气,周先生说过,不要做锦上添花的事情,要做雪中送炭的事情。从褡裢湾到达里尼,许多老乡都知道孔昭德有一身的功夫,但他本人却很少显露。以功夫服人,不如以仁德服人。孔昭德遵循着自己心里的原则,为了工友关春山,他张扬了一次,也招来了注意的目光,老乡们把他当成了靠山,而老毛子却把他当成了对头。
大码头的渐渐兴旺,周边五花八门的生意也随之兴旺了起来。酒馆烟馆茶馆赌馆,还有说书的棚子,最为引人注目的就是青楼妓院,生意最为兴隆的却是半掩子门的暗娼。码头的小杠们都进过这类地方,出了一天的力,他们需要有一个消遣和排泄的去处。漂洋过海来到关东的单身汉子,他们最需要解决的饥渴就是性的饥渴。所以,半掩子门花钱不多,又能满足那种渴求。他们的身体强壮,他们的精力兴旺,码头的周边如果没有这些五花八门的生意,码头也就少了灯红酒绿,也就是死气沉沉的一片死水。
而在码头,只有孔昭德没有到过这些热闹非凡的地方。烦闷的时候,他就让猴子唱上一曲沂蒙小调。猴子是蒙阴人,他那小调唱得,有滋有味儿。“人人那个都说哎嗨哎,沂蒙山好啊哈啊,沂蒙那个山哎嗨哎,好啊哈啊……”只要听了这山东小调,孔昭德那心里别提有多美气。真的,也只有吃了几辈子地瓜干子的人才能唱得出如此这般的山东味儿。
这一天,猴子不知从什么地方钻了出来,他急匆匆地找到了孔昭德,“三哥呀,你快去兰香阁去看看吧,我看那个名牌上写的人,好像就是于杠头家的芋头姑娘。”
孔昭德以为自己的耳朵听错了,“你说什么?芋头怎么了?”
猴子说,“我说的芋头,就是于汉臣,于杠头的闺女,你不是跟她俩相好吗?”
“兰香阁的照片像是芋头……真的是芋头,你没看错?”
猴子拉着孔昭德,一路小跑,来到了那个门面挺高挡的兰香阁妓院。门前挂职的姑娘照片,有一个大大的人头像片就是芋头,只是装束变了,发型变了,头上的大辫子盘成了一卷乌云。
鸨母从门里迎了出来,“你们二位,是来找姑娘来的?里面请吧!”
“我是来找人的,可我不想进去,你能把芋头给我叫出来吗?”
鸨母听得胡涂了,“什么芋头?我们是烟花楼,要买芋头到菜市场去。”
孔昭德指着名牌上的蝴蝶兰,“就是她,我就找她。”
鸨母一下子换了笑脸,“这位兄弟真的好眼力,她不仅是刚刚来到我们兰香阁,而且她尚未破身不说,她与别的姑娘们不一样。蝴蝶兰会武功,会内功,会以阴补阳。而且身子如同蝴蝶,可称得是女子当中不可多得的上品极品。要见她,先交到柜上十块银洋,作为见面礼。”
在孔昭德的印象里,全世界的女人们都沦为娼妓,芋头姑娘也不会。但是,万万没有想到,越是没有想到的事情,越是越的发生了。孔昭德把银洋交到了鸨母的手里,他见到了芋头。芋头真的是芋头,她不过面色白净了许多,而且身村也窈窕了,丰满了,显得十分润泽。见面时,震惊的是孔昭德,而芋头却十分的平静,她就像遇到了一个普通的熟人。
芋头问,“老三,你也寂寞了,你也到妓院找姑娘来了?”
孔昭德说,“我就是找你来了。告诉我,这是为什么?怎么会这样?这到底是怎么了?”
芋头不再说话,她把头扭了过去,她的眼睛应该湿润了……芋头哽咽了,她也说不出话来了。她的心里憋了许多的委曲,憋了许多的怨恨。从一个杠头的女儿她沦落到了妓院里,她经历了一番怎样的苦难。到底发生了什么事情,孔老三期待着芋头能够告诉他。好一会儿,堵在芋头胸口的闷气吐了出来,她终于能说出话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