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抵成功和腾达的人,几乎没有不把成功和腾达归结为自身的努力的;只有那些处于困厄和绝望中的人,才会把自己的不幸推给命运。顺境会激励人快马加鞭,更加奋进,逆境往往会使人失去自信,变得迷信。江枫目前就处在后一种境地。妹妹失踪了二十多年,至今没有找到;好不容易出现了希望之光,偏偏他又被卷进了感情的漩流而不能自拔。是谁在捉弄他呢?人耶?天耶?
事有凑巧,他与白鸥在风景区游览照相之时,遇到了一座观音寺。这寺并不大,在绸纬中只供着一尊观音坐像,显得清静而肃穆。寺里只有一个和尚,三十来岁,年轻而英俊,那模样虽不能说是“仙风道骨”,倒也是“气宇轩昂”。令人惊奇的是,这和尚的装束与普通和尚无异,但脚上却穿一双闪光锃亮的皮鞋;供桌上还摆着一台手提电脑。江枫和白鸥双双进了佛堂,正是晌午时分,只见该和尚握着手机,正在跟人聊天,两只闪闪发光的眼睛却一动也不动地盯住了那个打开的电脑屏幕。见了江枫他俩,他叫声“有施主进门,下次再聊,好吗?——拜拜!”便笑着过来招呼江枫他俩。江枫怀着好奇,凑近电脑一看,原来上面显示的是股市行情,除了少数几格闪着绿光,其余几乎是“全线飘红”。江枫从不炒股,但这和尚看股却使他大感兴趣。
“请问师父,你也炒股?”他恭恭敬敬地问道。
“炒股,谈不上,谈不上。贫僧不过是逢场作戏,偶一为之。”
“那你是赚了还是赔了?”白鸥走上前去,抢着问道。
“唔,怎么说呢?”和尚欣欣然面有喜色,“贫僧还不是跟大家一样,2007年是赚了一点,可去年全赔进去了。今年嘛,沪深股市总算维持在两千点以上。这几天形势还算不错。今年是国庆六十周年,股民都抱着很大希望。阿弥陀佛,但愿菩萨保佑!两位施主,你们呢,手气如何?”
“我们都不炒股。”白鸥说。
“哦,这样好,这样好!知足常乐,无欲则刚嘛。贫僧是身在小寺,闲得无聊,偶尔玩玩,打发时间而已。”和尚说着,将两人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忽然赞叹道,“我看两位施主极像一对亲兄妹,骨格清奇,相貌不凡,双目明亮,神采奕奕,眉宇之间,英气勃勃——”
和尚的话,正中江枫的心怀。他站到白鸥背后,微笑着,轻轻颔首。不料和尚的话还未讲完,白鸥气得直跳起来,胀红了脸抢白他道:“和尚,你怎么能信口开河,你凭什么说俺们是亲兄妹?”
“这位女施主,别生气嘛,请听贫僧把话说完。”和尚对刚才江枫的反应似乎没有在意,被白鸥一抢白,连忙掉转话锋,笑道,“从表面上看,两位施主相貌十分相像,极像一对亲兄妹,但骨子里头,夫妻缘分根深蒂固,日后夫荣妻贵,琴瑟和鸣,子孙兴旺,幸福无穷!至于说到相貌像亲兄妹,贫僧并未说错,这里头有个讲究,凡是夫妻像亲兄妹的就叫做‘夫妻相’,凡有‘夫妻相’的夫妻,缘分更加深厚,夫妻之间,相敬如宾,白头偕老,不在话下。”
“嘻嘻,这还差不多!”白鸥伸手抓住了江枫的胳膊,用火辣辣的目光瞟着他,得意地笑了。江枫心里暗暗叫苦。他想,这和尚巧言令色,见风使舵,趋炎奉迎,着实可恶!
“怎么样,给两位施主用电脑算一算命,好不好?”和尚笑眯眯地望着白鸥说。
“好啊,算一算多少钱?”白鸥爽快地说。
“不多不多,每位五十块,阿弥陀佛,算是给个香火钱吧!”
“电脑算命,意思不大,不如抽个签吧。”江枫一眼看到观音菩萨供桌上摆着一个签筒,
便提出自己的主张。
一提到求神问卜,江枫立刻想到两个印象特别深的故事。一个是小时候听说书人讲的,说是评点《三国演义》出名的苏州大才子金圣叹,有一回逛庙会时见有人在扶乩,请的是关圣帝君,他自持评“三国”有功,竟冒冒失失抢上前去,询问关公在被斩首时是何滋味。只见沙盘上出现一行字道:“凉风过顶,滚油浇心,如慢牛拉车五十步,汝后自知之。”金圣叹读罢,大惊失色,知道冒犯了神灵,后悔不已。后来他的归宿果真与关公一样!
另一个故事是从一本叫《郁达夫之恋》的纪实文学书上读到的。郁达夫与王映霞结婚后,离开杭州到福建任职,无意中听到自己妻子与浙江教育厅长许绍棣之间的风言风语,心情苦闷之极,先后两次到寺庙求签。第一次的签上写的是“曳尾泥涂”四字,下面还画着一只乌龟。第二次签上写的是一首诗:“寒风阵阵雨潇潇,千里行人去路遥。不是有家归未得,鳴鸠已占凤凰巢。”
人们的唯心思想往往是从听故事,讲传说中潜移默化地形成的。不管后来江枫如何接受唯物思想,这两个故事对他造成的影响却怎么也挥之不去,无法磨灭!也许是因为求签有时会有的那种不可思议的“灵验”吧,他对此产生了一种神秘的好奇。今天,他就希望从这里头找到一点心灵上的慰藉。
“好,这位女施主先来。”他听到和尚在招呼白鸥。只见和尚点了三支香,插进香炉,对白鸥说,“你先磕头,在心里许个愿。”
白鸥一脸的虔诚,在蒲团上跪下,恭恭敬敬磕了三个头,嘴里念念有词,爬起来从和尚手里接过签筒,用力播了播,抓住一支签,才抽出一半,想了想,觉得不妥,又换另一支。和尚笑眯眯地望着她说:“随缘,随缘。随便抽哪一支都可以。”白鸥却满脸紧张,抓签的手不住地发抖,刚将第二支抽出,手一抖,竟掉到地上。她不禁失声叫起来。和尚忙安慰她:“不打紧,捡起来就是了。”她拣起那签,放回签筒,又重新抽了一支。
和尚抓签在手,念道:“第二十五中签。”念罢,转身就去取供桌上的签书。
白鸥张开双臂,从后面紧紧搂住了江枫的腰,将脸贴在他的背上,一叠声地说:“俺紧张死了,俺紧张死了,真的,俺比法院宣读判决书还要紧张!”
“逢场作戏,不能当真,有什么好紧张的?”江枫忙安慰她。
“哼,俺可是认真的!这关系到俺一生的命运呢,能不紧张吗?”白鸥的双臂搂得越来越紧,一直搂得江枫透不过气来。
和尚翻到签上的那一页, 把书递了过来。江枫接过书,与白鸥头靠着头,一同观看,只见书上印着一首七言绝句:“过了忧危事几重,从今立身永无空。宽心自有宽心计,得遇高人立大功。”
光看字面,白鸥已喜上眉梢。和尚忙凑过来,指着诗句问道:“请问施主,前一阵有没有碰到什么不顺心的事?”
“有,有,俺那混蛋老公硬要跟俺离婚。”白鸥说。
“离了?
“离了!”
和尚上前打了一拱,笑道:“阿弥陀佛!恭喜你从此一帆风顺了。这签上说,你不光可以放心大胆地过好日子,还能大显身手,大有作为呢!用不到说,这一位先生就是帮你立大功的‘高人’!”
“俺真能这样?嘻嘻,那真是太美了!”白鸥大喜过望,高兴得拍手打掌,又蹦又跳。
“好了,现在就请这位先生抽签。”和尚笑对江枫。
江枫想了想,突然改变了主意,摇手说:“既然她的运气不错,我也就沾光了。我看我还是免了吧!”他心下思量,这和尚一味迎合白鸥,使他的处境愈来愈被动,这签再抽下去,也许会让他更加被动,不如不抽为好;再说白鸥运气好,自己谅必也不会坏,何必要落下痕迹,沾染尘埃呢!
白鸥见他不愿抽,顿时火了,一把抓住了他的手,鼓起腮帮,撒娇说:“抽签本来是你提出来的嘛,俺又抽得这么好,你凭什么要反悔,扫俺的兴!”
和尚仿佛一眼看穿了他的心思,也在一旁劝道:“这位先生,出家人讲究随缘,随喜。贫僧一看就知道阁下是个有学问,有修养的人,原则性也相当强。不过,人生在世,不能过于执着,还是难得糊涂一点的好。原则性,再配上灵活性,那就如虎添翼了!”
看来,不抽是过不了关的了。此刻,他终于发现,今天到寺里来乃是一大失策。但既然来了,也只好“随喜”了。于是,他马上发挥“灵活性”,将点香,跪拜,许愿一行程序都省略了,径直伸手去签筒抽了一签,是第五中签,其诗曰:“一锥钻地欲求泉,费尽心机成事难;无意之中遇知己,从此携手上青天。”和尚读完诗,笑了笑,说:“这位先生,你悟性极高,用不着我解释,你自己就能明白八九分。”
白鸥读着那诗,前两句不知所云,后两句却看懂了,不禁兴高采烈,拍着手说:“咱们两个签说的是一个意思,就是咱俩在一起,情投意合,和谐美满,天天手搀着手,快活得就像上青天,做活神仙。师父,你说对不对?”
“阿弥陀佛,善哉善哉,就是这个意思!”和尚双手合十,微笑颔首。
白鸥也不同江枫商量,竟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来,挑了两张一百元的新票子,恭恭敬敬地递给和尚。
“谢谢!阿弥陀佛!”和尚眉开眼笑。
望着白鸥一脸高兴的样子,江枫也露出笑脸。然而,他心里却在苦笑。
“作茧自缚!”出了寺门,他终于想到,用这个成语来形容自己当前的窘境,真是恰到好处!